之后,他像上瘾了一般,总喜欢趁夜色翻墙头,听女子念书,那把清丽柔软的嗓音宛若清泉激荡着他心底的石块。
“这是我新寻来的一册书,今夜就给你念这个吧。”
女子依然背对着他,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皓腕间赫然系着一条红绳。
念到最后,女子道:“章云驰,明日放榜你不必紧张,不中也不要紧,我不是非你金榜题名不嫁。”
闻言,云嵩并不意外,他翻下高墙,最后一次在墙上叩了两下。
世易时移,高墙那边的女子,明日就要嫁他为妻了。
五指再度抚上高墙,云嵩说不明白翻滚在他心头的情绪,鬼使神差的,他又在墙上叩了两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墙的另一边同样坐着沈知韫。
夜色宁静,听着细微的叩墙声,沈知韫整个人宛若僵住了一般,艰难地回眸望向围墙上的那棵树。
……
翌日,沈知韫坐在妆台前上妆,忽听院子里有动静,她探头望向窗外,只见赵徽鸾身后跟着四个人抬着两大箱子放下。
赵徽鸾进屋后,又往她面前放下一个木匣。一打开,满匣子珠光宝气晃得她眼花。
“简简的添妆?”
“嗯。”
沈知韫扬眉,下巴往院子方向抬了抬:“那也是?”
赵徽鸾笑眯眯点头。
“你这是把你府上的库房搬空了?”
“不至于。”
赵徽鸾随意摆手,坐到一旁,婢女奉上茶,她浅浅抿过一口,口吻清淡道:
“这些本就是为婉婉准备的呀。”
第201章 洞房
视线对上铜镜里那双描画精致的眉眼,额间花钿明艳艳,赵徽鸾啧啧叹声,人往边上一靠,撑起下巴,吟吟笑道:“本宫的婉婉真漂亮!”
沈知韫无语地嗔了她一眼,没忍住笑了,随即错开了视线,拿起木匣里的一把玉梳低头把玩。
指腹划过梳齿,沈知韫唇边掠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
赵简简,我有一件隐秘心事不可与人言,就是你也不能。
近来始知自己是一个自私至极的人。我罗织借口,冠冕堂皇地骗过了外祖,甚至骗过了你,不知何时才能骗过我自己?
鞭炮声起,赵徽鸾拿过并蒂红盖头亲自给沈知韫盖上。
云嵩满面红光入得沈府,部下围着他打趣,说他今日比打了胜仗还神气。
“去去去!”
他瞪眼,作势要踹人。
放平日一个眼神过去就能镇得一帮部下不敢吭声,今天是不行了,他自个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有个部下抱着屁股躲开,调侃他:“侯爷可得省着点劲儿,留着洞房用呢!夫人娇弱,怕是……”
他还要再说,就被络腮胡揪住后衣领拎到一边捂了嘴。
云嵩依然是春风得意的模样,迈着大步往里走。待他走远,络腮胡逮着人教训。
“你不看看这什么地方?什么荤话都敢说!以后在沈府和沈祭酒面前,说话做事都规矩点!侯爷的脾性你懂的,让沈祭酒听见半句脏东西,你就……”
听得这人再度捂紧了屁股,嘴上却嘟囔着:“在军营里说的可比这荤呢,果然读书人……”
络腮胡定定看着他。
他忙敛住话茬,又不解地问:“不是咱侯夫人吗?怎么还叫沈祭酒?”
“侯爷说了,沈家姑娘先是沈祭酒,再是侯夫人。以后在侯府之外,一律称沈祭酒。小七,明白了吗?”
这要还听不出来沈家姑娘在他们侯爷心中的地位,他白活了这么些年!
小七干咽了口唾沫,忽而庆幸保住了自个屁股。
“大胡子,俺以后要是再犯浑,你就踹俺,别客气!”
……
正堂里,沈知韫正半掀着盖头拜别外祖沈林甫。
沈大儒一把年纪,须发花白,他执起沈知韫双手,唇瓣翕动,数次哽咽。
想他这一生,妻子早逝,大女儿入宫,二女儿与二女婿也双双惨遭贼手,独留了婉婉一朵小娇花养在膝下。
别家高门贵女养在深闺多娇贵,只有他的婉婉尚未及笄就要担起一府门庭。
他怕婉婉看中的是云侯的权势,可是婉婉同他说,云侯待她很好,她是真的想嫁。
“婉婉啊,你要好好的啊。受了委屈也别怕,回沈府来,外祖还在呐!”
赵徽鸾正色接腔:“还有本宫。”
沈知韫含泪点头,身后传来云嵩的声音。
“外祖与殿下放心,婉婉回沈府只会是高高兴兴地来。”
云嵩朝沈大儒恭敬拜下,随后郑重接过沈知韫,素来桀骜的眸子写满认真。他的眼神过于炽热,沈知韫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身,示意婢女将盖头放下。
喧嚣的鞭炮声中,他二人踩着吉时出正堂。
云嵩总忍不住往身旁瞄一眼再瞄一眼,尽管隔着盖头,沈知韫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放肆,于是轻轻回捏了云嵩一下,云嵩这才目不斜视地端正往前走。
眼睛是不看了,但他又开始动嘴皮子。
“夫人昨夜睡得好吗?”
“尚可。”
闻言,云嵩哼了哼。
沈知韫反问他:“侯爷昨晚没休息好吗?”
云嵩意味不明地唔了声:“夫人不知,本侯激动得一夜未睡。”
盖头下的人沉默了。
行到沈府大门外,沈知韫刚要抽出手随喜娘去乘花轿,却被云嵩拽紧了不松开。
“夫人想不想骑马?”
陪嫁婢女听见这话,惊得瞪大了眼。喜娘瞠目结舌,以为自己幻听了。
谁好人家的新郎大婚当日带新娘骑马的?
沈知韫亦是沉默。
云嵩没等到答复,要松手时,盖头下传来女子迟疑的声音。
“可以吗?”
喜娘又是一脸难以置信地转头盯起了红盖头。
便听堂堂安南侯爽朗笑道:“自然!只要夫人想,没什么不可以。”
沈知韫脚尖转而朝向云嵩,尚未迈开半步,人已被对方打横抱起,在一片错愕的惊呼声中,云嵩将她稳稳地放到了马背上。
唢呐戛然而止。
云嵩翻身上马,拥着身前的女子,握紧缰绳。
他朝络腮胡递过去一记眼色,络腮胡打着手势指挥,高头大马扎着喜球,在唢呐与鞭炮声中缓缓迈开马蹄。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云嵩充耳不闻,甚至贴心地将遮挡视线的盖头掀起。
对上沈知韫的疑惑,他笑道:“想让夫人也看一看我曾打马走过的长街,和看过的风景。”
迎亲队经过水云间,沈知韫眼睫微颤,她没去看天字号雅间的方向,但她记得那年安南侯班师回京,万人空巷的盛况。
而她在雅间里,明明居高临下视野甚好,愣是没瞧见安南侯的风姿,只看到了那杆在日光下泛着寒芒的红缨枪。
谁曾想,她会有与安南侯共骑一乘,重走这条路的光景?
云嵩却在走远后,回眸遥遥望向那间雅间,窗户大开,挤着不知名的人。但他记得那年他出征北上,有个姑娘趴在那窗台上,祝他早日凯旋。
是那个为他作《将军赋》的姑娘。
……
赵徽鸾立在沈府门前,目送迎亲队远去。对于云嵩的荒唐举动,她不以为忤,反而颇有兴趣地扬眉勾起了唇角。
容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低头捏着她指尖,神情微敛,若有所思。
“去侯府吗?”赵徽鸾笑眯眯地挠了挠他掌心。
容谙颔首:“要去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牵起赵徽鸾的手,两人十指紧扣,登上去往云府的马车。
喜宴上,赵徽鸾瞅着那群起哄的将士,悄悄命人换了云嵩敬酒时要喝的酒。是以,云嵩率先来同长公主与首辅敬酒,入口是微甜的糖水。
“谢殿下。”
他二人则以茶代酒,贺云嵩大婚。
待云嵩转去别桌,赵徽鸾啧声惋惜:“又没机会看闹洞房了。”
事实上,云嵩哪敢让他手底下那帮混子去闹到沈知韫面前?纵是他入了洞房也是克制守礼,规矩得紧。
他按规矩掀了盖头,喝过合卺酒,随后屏退一屋子人。
沈知韫安安静静坐在红帐里,瞧着淡然,但她双手搁在膝头,指尖下红裙微皱,透露出些许拘谨。
云嵩弯腰凑近,明显感觉到女子呼吸一滞。
他轻笑,粗粝的指腹揉上女子面颊。
“你若尚未准备好,没关系的。”
“你不必紧张。”
沈知韫沉默,云嵩笑得愈发温柔:“那夫人早些安寝,有事唤我,我在外边。”
他指了指外间矮榻,转身迈开步子,却被人拽住了衣袖。
第202章 替身
“准备好了的。”
女子的声音细若蚊蝇,云嵩疑心自个幻听,讷讷然回眸,女子低垂着头,发冠上的珍珠氤氲着一圈圈明光。
良久,他才试探开口:
“你?说什么?”
捏在他衣袖上的指尖紧了又紧,女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子,提高声量。
“我说,我准备好了的。”
她这坚定的模样落在云嵩眼里,似乎有些许赌气的意味。
云嵩张了张嘴,惊过之后又笑了,不禁心疼她委曲求全:“你知道的,我娶你并非是要……”
——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不想,沈知韫猛地用上力道,拽得他一趔趄。
他的鼻尖堪堪停在女子面前,呼吸交缠,惊得他后边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沈知韫颤着眼睫凑上去,红唇娇艳,印在了云嵩唇畔。
只是轻微一个触碰,云嵩大脑轰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沈知韫动作笨拙,甚至唇瓣在发抖,碰了云嵩的唇之后她不知后续该如何,便又再轻轻碰了一下。
想着这趟子事不该如此,她又缩了回来。
“我、我不会。”
云嵩又是狠狠一惊,看着面前羞赧垂眸的沈知韫,红云一路从面颊蔓延到了耳后根。
一时间,他心绪很复杂。
章云驰与沈知韫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章云驰很珍爱他的沈婉婉。
留意到沈知韫因他的沉默愈发窘迫,云嵩勾唇揽上她腰身,将人带进自个怀里。
“没事儿,我也没经验,那便与夫人一起探讨探讨了。”
“啊?”
对此,沈知韫相当震惊。
早些年安南侯流连红袖馆、夜夜笙歌,甚至一掷千金赎美人入侯府,此番风流韵事一度在文人士子中引为美谈。当时还有书生为此写过诗来着。
美娇妻的眼神实在太干净,澄澈得能让云嵩清晰地看见自个倒影。他不好意思地把头靠在沈知韫肩上,在她耳边说出实情,为自己正名。
他是去红袖馆点过姑娘不假,可他当时没亲下去,便只借着醉意睡倒在床上。
再后来,他也是只醉酒听琴从不碰姑娘。
“为何?”
沈知韫眨了眨眼,纯粹好奇。云嵩无奈地叹了口气,掐在她腰肢的大掌不禁重了几分。
“夫人确定要在你我的洞房花烛夜,探讨为夫当初为何不碰别家姑娘这个事儿?”
沈知韫从善如流闭上嘴。
她伸手去解云嵩玉带,反被摁住。
云嵩有些不自在,道:“夫人不觉得烛火太亮了吗?”
沈知韫当然觉得!
“喜娘说新婚夜的龙凤烛需得燃至天明。”
“那、夫人待会不要害怕,我这身上不好看。”
“嗯。”
可是,当他褪去衣物,肌理分明却遍布奇形怪状的丑陋伤疤,云嵩觉得,他还是吓到了他的新婚妻子。
冰凉的指尖微颤,拂过他的这些陈年旧疤,他稍稍侧过头,想宽慰身后的沈知韫,便听沈知韫语带哽咽地问他:
“怎么这么多啊?”
“疼吗?”
语气又心疼又无措。
已经是很明显的哭腔了。
云嵩抿了抿唇,转过身正对上沈知韫,泪眼婆娑的,仍死死咬着唇不肯让情绪倾泻。
“已经不疼了,婉婉。”
清越的嗓音带着安抚与喟叹落在耳畔,沈知韫咬在唇上的牙齿一松,云嵩便倾身吻了上去,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声都吞下。
情欲交缠之中,骁勇善战的安南侯温柔又细致,粗鲁又霸道,一点点吻去她的泪,一点点侵占她每个角落。
昏沉沉,耳边人念念有词,听不真切。
“侯爷、侯爷在说什么?”
“在念夫人给为夫作的《将军赋》。”
赋?
沈知韫的头脑难得清明了一瞬,果然听他念着:
“吾惜将军之清名,
吾念将军之不易,
吾感将军壮志存千里,
吾谢将军横刀立寒夜。”
不知云嵩究竟有多喜欢这篇《将军赋》,他贴在沈知韫耳际,一字一句念得缱绻丛生,念了一遍又一遍。
沈知韫实在受不住,主动环上他脖颈,软语央他放过自己。
云嵩轻笑,哄她开口:“那夫人唤声逢歌听听?”
“嗯?”
“逢、歌。为夫表字,逢歌。”
“逢、逢歌。”
……
婚后,云嵩与沈知韫俨然成了燕都城首屈一指的伉俪夫妻,出双入对,相敬如宾。
侯府花园摆着两排兵器架,一溜长枪并几把利剑与大刀,原是云嵩练武的地方,但在婚前,云嵩特地命工匠在边上修造了一架秋千。
是以,侯府奴仆时常能见到侯夫人坐在秋千上看侯爷射箭,温情脉脉,瞧着委实令人歆羡。
但络腮胡来的时辰委实不凑巧了些,正好赶上他家侯爷搂着新婚妻子,伸着脖子让人给他擦汗。
“侯爷”二字喊得太响,以至于他都收不住声,赶紧捂上眼,转身就要走。
“回来。”
“侯爷,这不太好吧?”
“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
络腮胡没辙,只得捂着眼转回来,稍稍张开条手指缝,瞧见他二人已经分开,歉疚万分。
“叨扰侯爷与夫人了。”
沈知韫冲他点头微笑,同云嵩福身道:“二位慢聊。”
言行举止,十分温婉端庄。
云嵩捏了捏她的手,松开:“记得加件衣裳,回吧。”
沈知韫踏上回廊行远,云嵩把弓箭挂回兵器架上,视线仍追随着她身影,便听络腮胡满是疑惑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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