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迎面撞上,女子轻抬眸,不紧不慢地朝他们看来,眉眼间顾盼生姿,她穿了一袭缕金百蝶穿花青黛色宫装,发髻上是一直点翠朱凤,口中衔着的东珠垂在她的额间,端的是矜贵,她发髻两边还各簪着一支淬珠步摇,轻轻晃过她肤如凝脂的侧脸,越发摇曳生姿。
众人皆是觉得眼前一亮,她肌肤白皙欺霜赛雪,满闲庭的暖阳也都偏爱地落在她身上,华服耀眼,却也无法令她失色半分。
许久,众人堪堪收回视线,不论他们心底是什么想法,都是拱手俯首:
“见过皇后娘娘。”
邰谙窈听见动静,抬起头,她视线掠过这群人,知晓他们中必有对她不满之人。
但邰谙窈脸色神情如常,她颔首,轻浅笑道:
“各位大人不必多礼。”
殿门敞开,张德恭恭敬地站在一旁,朝邰谙窈做了个请的手势。
邰谙窈对周阁老等人点头示意,直接转身进了殿内,等她身影消失后,诸位朝臣才抬起头,有人朝陈尚书看了眼,对他拱了拱手,意思不言而喻。
皇后是后宫之主,她会一点没得到消息,有朝臣在御书房议事一事?
她心知肚明,但依旧来了御前,这只说明一个讯息,她底气十足。
而这份底气,是来源于谁,他们心底都清楚。
众人一碰面,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说,但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谁不是个人精?
钟阁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周阁老往他看了眼,心底知道他为何叹气,要他说,钟家就是被虚荣迷了眼,先帝的确属意钟家姑娘做太子妃,但如今早不是先帝当家做主的时候了。
今日不同往日。
圣上不再需要家世过高的皇后,否则一旦诞下皇子,外戚只会权势过盛,相反,他会极力打压世家的能量。
圣上连母族高家都不肯给高位,岂会将皇后之位拱手让给钟家?
周阁老正是看得明白,才从来不会让周贵嫔去争那个位置,人都有野望,但要是超过界限,只会引来上位者的忌惮。
邰谙窈不知道他们心底的想法,她进了内殿,就瞧见了被扔在地上的奏折。
她轻眨了眨眼,意识到适才君臣对话的气氛绝对不会好,怪不得那些朝臣对她的态度那么乖觉。
时瑾初也没问她怎么来了,他从台阶下来,扶住她:“怎么得空过来?”
时瑾初自然知道邰谙窈最近都在做什么,对此,时瑾初只是放任,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既是皇后,岂能由得废后的人在眼底蹦跶?
邰谙窈蹲下来,捡起了奏折。
她扫了眼,时瑾初没有阻止她,邰谙窈才低头看向奏折,奏折正是在说要封后大典推迟一事。
邰谙窈看见上面冠冕堂皇的借口,不由得气闷:
“这朝堂和后宫也没甚区别,各个都是虚伪得紧。”
私心就是私心,还要给私心扯上祖宗规矩的大旗。
时瑾初没忍住地轻啧了声:“头一次听见骂人会把自己骂进去的。”
邰谙窈被他噎住,她稍恼地瞪向时瑾初,他在说谁虚伪呢?
但被这一打岔,邰谙窈的那点恼意也散了不少,她警惕地望向时瑾初:
“您不会答应了吧?”
时瑾初觉得她又在问废话,他没好气道:
“你来与不来这一趟,都只会是一个结果。”
他自不可能让选秀一事压过她的风头。
邰谙窈杏眸忍不住地轻颤了下,她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御书房内没人,燃着熏香,角落养着一盆芍药,邰谙窈扫过去一眼,她也来过御书房,但她记得第一次来时,御书房内还没有养过芍药。
她忽然想起曾经合颐宫内也种着一片芍药。
等她搬入坤宁宫时,坤宁宫内的花圃也都被种上芍药,见得久了,她也不得不偏爱些许这种娇艳过盛的花,尤其是杨妃出浴。
邰谙窈的视线还停留在那盆芍药上,如果她认得没错,那恰是一盆杨妃出浴。
她好像从未问过,合颐宫的那一片芍药是谁吩咐种下的。
但答案仿佛也不言而喻。
邰谙窈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忽然问:“人人都说牡丹贵重,皇上为何命令中省殿在坤宁宫种下一片芍药?”
时瑾初一顿,须臾,他仿若平静道:
“你喜欢。”
她喜欢么?
也许是喜欢的,却也不至于偏爱。
邰谙窈垂着眼眸,她轻声问:“只是因为臣妾喜欢么。”
那么她未进宫时,合颐宫的芍药又作何解?
殿内沉默
了一刹间,有人扣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和他对视,撞入那双漆黑的眸子,邰谙窈呼吸忽然轻了一点,她心跳好像也变得快了些许。
时瑾初和她四目相视,他问她:
“杳杳确定要知道?”
她看似常常得意,但时瑾初比谁都清楚她装傻的本领,她从来都是蠢蠢欲动,但最终不肯跨出乌龟壳。
两人都在彼此试探,寻求一个稳定又安全的相处方式。
时瑾初也不想打破她的乌龟壳,不轻易信人,在这宫中从不是坏处。
人心易变,谁知道这份心意能维持多久?
偏最近女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若有似无地试探太多,好像是从她生产后开始。
时瑾初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一切转机都在那个问题上。
她觉得他重视皇嗣,会在皇嗣一事上选择她,便终于肯交付一点真心出来。
时瑾初知道这点真心也不过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但时瑾初仍觉得她傻。
他正值壮年,膝下也并非没有皇嗣,日后只要他想,总能保得几个皇嗣。
昔日宋祀帝杀子以搏宠妃一笑,先帝也曾漠视其余皇子,他虽不至于待膝下子嗣那么薄情,但于他而言,皇嗣也没那么重要。
物以稀为贵,皇嗣也是如此。
她如果只将皇嗣放置在天平的另一端,未免过于浅薄了一点。
他最在乎的,从不是皇嗣。
邰谙窈一顿,她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生出退缩。
她承认,她是胆怯。
她敏锐地感觉到,如果继续听下去,接下来的发展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
邰谙窈咽了下口水,她呐声:
“您不想说,便不说嘛。”
她下意识地放软了语气,透着轻微的撒娇,她惯是懂得趋吉避凶,一双杏眸软软地望着人,让人不舍得对她重语。
时瑾初早料到了她的选择,他眯了眯眼眸,低声轻呵:
“就这点胆子。”
还总要撩拨。
邰谙窈有那么一刻不敢看他,他那番话无异于将是否要挑明的选择权交给她,但邰谙窈还是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殿内那点暗流汹涌又归于平静,但她们都清楚,这不过是在掩饰太平。
邰谙窈出了御书房,走了许久,才觉得长吁了一口气。
她认同时瑾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都是贪心的。
一旦挑明二人之间的那点暧昧旖旎,她们会还满足于现状么?
他不会再允许她虚情假意。
她或许也会变得日渐贪心,如同当时的赵修容一样,逐渐变得不似自己。
时瑾初的身份决定了他能游刃有余。
但她一旦往前再踏一步,就很容易跌得浑身碎骨,邰谙窈不愿意,所以,她就算察觉到时瑾初的心意,也只能装作不知。
两人地位的不平等,注定了这段情愫只能不见天日。
邰谙窈回到了坤宁宫,她很快得知了今日进御书房的几人身份。
听见钟阁老时,邰谙窈不由得想起一段回忆,当初秋狩时,她曾见过一位钟姓女子,彼时,她就觉得时瑾初和废后等人态度有些不对。
一位官员之女罢了,再是家世出众,何至于让时瑾初也能记住?
邰谙窈心底有了狐疑,也不由得轻眯了眯眼眸。
翌日请安后,邰谙窈留下了杜修容,杜修容是东宫老人,要真是有什么陈年旧事,她也只能从杜修容这里打听。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今日坤宁宫会多留下一个人。
周贵嫔坐在凳子上,她直直地望向邰谙窈,语气哀怨:“嫔妾要是不主动留下,娘娘是不是永远想不起嫔妾这个人?”
杜修容意外,这两位一贯交好,这是怎么了?
邰谙窈也一时哑声,这番语气,仿佛她是个负心汉一样,邰谙窈有点郁闷地想,她又不是时瑾初。
但邰谙窈也知道周贵嫔何出此言,她没想到周贵嫔还肯来,她轻垂眸:
“你来时,我什么时候拦过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周贵嫔忍不住地鼻子泛酸,她还以为邰谙窈要和她疏远了。
杜修容瞧出什么,她恰时地转移话题,没让气氛掉下来:“娘娘寻臣妾是有什么事?”
提起正事,邰谙窈没作隐瞒,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在宫中那么久,可知钟姑娘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问的是杜修容,但没有想到回答的是周贵嫔,周贵嫔皱眉:“你说的是钟阁老的孙女?”
杜修容也沉默了一下。
邰谙窈从二人态度中察觉到什么,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黛眉。
是杜修容低声道:“臣妾知道的不多,唯一知道的是,当初先帝像是有意让钟家姑娘成为太子妃。”
邰谙窈骤然一怔。
太子妃?岂不就是时瑾初明媒正娶的妻子?
周贵嫔也点头:“嫔妾也从祖父口中听闻过此事,因当时钟姑娘年龄太小,这件事并没有广而宣之。”
邰谙窈许久没有说话。
杜修容和周贵嫔对视一眼,别看杜修容在宫中待得久,但周贵嫔知道的却比杜修容还要多:
“嫔妾记得,圣上登基后,数次选秀,钟家都递了名单进来,但在选秀前夕,钟姑娘都因各种事端而没能入宫参加初选。”
周贵嫔和钟姑娘年龄相仿,又同是京城贵女,她早从祖父那里得知过消息,她隐晦地觑了眼邰谙窈的位置,轻哼道:
“当初某人没有底气,可不就得使这些下作手段。”
邰谙窈听懂了她在说谁,倒也不意外。
周贵嫔叹了口气:“要嫔妾说,她心底估计也憋着一口气,否则,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有谈婚论嫁。”
这事搁谁身上,都会觉得意难平。
尤其是废后还害得她两次选秀都没能参加初选。
三人都是大家出身,闻言,邰谙窈不由得轻摇头。
废后此番举止太过于小家子气。
不想钟姑娘入宫,待她初选过后,将她指给宗室子弟即可,也全了钟家的脸面和钟姑娘的名声。
废后的行为只会让钟姑娘记恨于她,甚至心有不平,不甘心放弃。
想到这一点,邰谙窈眸中闪过若有所思。
第135章
封后大典这一日,邰谙窈早早被扒拉起来,她迷糊地望了眼外间的天色,都还未彻亮。
绥锦瞧她这样,心底就觉得遭。
绥锦可不敢让她在今日犯迷糊,锦帛浸透凉水,直接敷在她脸上,清晨凉风习习,又是一遭冷水,邰谙窈一个激灵,直接清醒过来。
再看殿内情景,也容不得她继续犯困,宫人和嬷嬷持着吉服、册印、册宝站在殿内,一个个脸色肃穆,邰谙窈也不由得郑重起来,绥锦见她清醒,心底也松了口气。
昨日礼部就将吉服送到了坤宁宫,阵仗之大,让整个宫廷都侧目。
邰谙窈已经彻底清醒,她扫了一圈殿内,没见到时瑾初,她不由得纳闷,有位女官低声和她道:
“皇上在交泰殿等您。”
封后大典就在交泰殿进行,她还未醒,时瑾初就已经先行了一步。
话落,女官和宫女冲她福身,待侍奉她穿上吉服,戴上凤冠,又被众人拥着诣香案前向阙立,行四拜礼后,授册授宝,礼毕后,听见外间有持节监官报册宝完毕后,她才从正门出。
出了坤宁宫,遥遥望去,长长的红色甬道上站满了人,仪仗被放在殿门口,邰谙窈见到这一幕,她不由得些许怔住。
绥锦提醒了她一声:
“娘娘,还没有结束呢。”
邰谙窈回神,她早有预知封后大典会隆重,但也未曾想到会隆重到这种地步,前一日派遣官册封、受册封,当日百官上表祝贺、谒庙,邰谙窈在交泰殿前见到时瑾初时,早忙得晕头转向,全程跟着礼教
女官,凤冠繁琐,压得她头都要抬不起来。
有人在顶峰等她。
当时瑾初扶住她的手臂,唱礼声响彻天地:“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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