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芦苇荡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陈平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芦苇丛中扑出来一个黑影,陈平正要动手。
却在动手的那一刻才看清,这黑影是苏淡月倒在船上那个丫鬟!
陈平目光警惕地看着她,像审讯犯人似的,肃声质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翠儿浑身衣服湿透,头发也湿漉漉的,在夜色下,突然从芦苇丛中钻出来,打眼一看跟个水鬼一般,看起来颇为骇人。
翠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回答说:“那群贼匪嫌我是个丫鬟,无甚么价值,影响他们逃跑,又怕你追上来,所以便将我扔下船去。”
“幸好我会凫水,我自己从湖里游出来的!”
翠儿转头瘪着嘴看着苏淡月,“要不然奴婢差一点就没命了,差一点就见不到小姐你了!”
翠儿哭个不停,声音含含糊糊,嗓门又尖,吵得人头疼,偏偏他还不能不管她,陈平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
湖里,
“哗啦——”
湖面探出人的头。
纪玄终于带着木槿游到了水面上。
木槿已经昏迷了过去。
纪玄莫名地有些心慌,心慌到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他左眼皮一直跳。
他心中总有隐隐的不祥的预感,总预感着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
纪玄不由得加快了动作,抱着木槿,趟过冰冷的湖水,大步走到岸边。
清冷的月光照在湖面上,撒下一片清辉,湖面映出破碎的月亮影子。
月光照在姑娘的脸上,月光下,木槿的脸苍白灰败,虚弱到极致。
纪玄把她平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压出她胸腔中呛进去的水。
“咳咳——”
木槿吐出了一大口水。
她睁开了眼睛,模糊能看清一点眼前的影子。
她腹中剧痛,痛得她眉头紧锁,唇色苍白,说不出话来,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
少年一脸紧张地看着她,“阿槿,你哪里不舒服?”
木槿的意识还是混乱的,用极其虚弱的声音不断地呢喃着:“公子,疼,好疼……”
“哪里疼?”纪玄连忙问她,“阿槿,哪里疼?”
可是,这一次木槿却没有应答他。
她头一偏,闭上了眼睛。
纪玄已经意识到木槿的状态不对劲了。
这不仅仅是坠湖呛水的问题。
顿时,纪玄吓得脸色煞白,“别睡阿槿,阿槿别睡。”
他抱起她就要朝医馆去。
而这时,
陈平已经救完了苏淡月和丫鬟翠儿过来,看见了纪玄怀中抱的木槿。
陈平脸色陡变。
他看着木槿,声音颤抖地说:“公子,血,木槿姑娘流了好多血……”
纪玄这才停下脚步,低头一看,木槿不知何时,身下早已被鲜血浸湿。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裙,大片大片,仿佛一头地狱里的恶兽,正在吞噬着少女的生机。
纪玄顿时僵在原地。
他浑身血液冰凉,整个人如坠冰窟。
……
丹枫院,
主屋的灯亮了一夜,纪玄也在木槿的床边守了一夜。
他脸色灰白,不像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神态倒像是八九十岁的枯槁老翁了。
纪玄的眼睛发红,他现在眼前仍然是昨夜那一片刺目的鲜血。
那样多的血,源源不断地从木槿的身下流出来,好像没个休止。
“啪——”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害死了他跟阿槿的孩子。
纪玄恨不得回到昨夜,掐死那个做出选择的自己。
这是他盼了好久的,他与阿槿的孩子。
元宵前他曾那样眷恋地与阿槿说,他想要阿槿给他生个孩子,当时那些温柔缱绻,蕴含着无限情意与憧憬的话,此刻都如同一个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昨晚他都做了什么啊?他怎么会舍弃了阿瑾呢?
纪玄努力回想着昨夜的想法。
他那时想的是,
淡月身子弱,如今还发着高烧,要是落进了冰冷的湖水里,恐怕要大病一场。
她哥哥当年就是为了救纪玄,落进冰湖里大病一场,然后没了的。
纪玄很害怕同样的事情再在苏淡月身上发生第二次,苏淡月幼时也曾经救过他,他欠不起苏家了。
苏家兄妹对他有救命之恩,何况他已经欠了苏淡月她哥哥一条性命了,他不想再让淡月涉足危险之中。
而木槿身体一向康健,落入湖水中,他立刻跳下去,将她救出来,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那样笃定,那样坚信自己的能力,那样狂妄至极。
可是,阿槿出了事。
他心中只记着别人的恩情。
可说起来,从临安到别山,再从别山回临安,这一路以来,木槿才应该是他最大的恩人。
纪玄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他心中无限悔恨,可是时光不能倒流。
她怀了孕,为何不与他说呢?
如果她与他说的话,他一定不会在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她与他说的话,他……
罢了,世上哪来的如果呢……
纪玄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觉得浑身都在滋滋地冒冷气,整个人似乎都被低沉的气压笼罩着。
第157章 向死
木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她睁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不哭不笑,只静静地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床顶上。
浑身疼得几乎要碎掉,尤其是肚子,疼得钻心彻骨,但是木槿脸上,仍然冷冰冰的如木头一样,没有过多的表情。
纪玄如果不去看她的脸,根本就不知道她醒了。
纪玄满脸惊喜,“阿槿你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地方吗?”
木槿仍然没有理他。
纪玄看见木槿空洞的表情,心里直发酸。
木槿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她哑声问:“我腹中的孩子……没了吗?”
纪玄张口欲答,却又闭上了嘴。
他不敢回答,不敢看木槿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木槿看见他的神色,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勾唇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没了……”
“没了也好。”
她哑声道:“既是孽缘,便不该留下孽种。”
纪玄惊愕抬头,“阿槿你……说什么?”
木槿偏过头去,没再理会他。
纪玄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着她,“阿槿你……你一定是累了才会说这样的胡话,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从前那样暴躁顽劣的五公子,竟有一日也会无措至此。
纪玄果然出去了。
木槿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紧绷着的肩膀才松弛下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涌出来,如潮水般汹涌。
她的孩儿,她那可怜还未及面世的孩儿啊……
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愿她的孩儿来生转世,投在一个称职的母亲肚子里,投在一个有爱的……家中。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却咬着被子,逼自己没发出任何声音。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再让人窥见她的脆弱,木槿总觉得,是一件平添她可笑程度的事。
……
丹枫院,
纪玄刚从屋子里走出来,
就看见苏淡月被丫鬟扶着,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
苏淡月满脸关切:“玄表哥,木槿姑娘没事吧?”
纪玄抿了抿唇,还是道:“淡月,你最近……不要出现在丹枫院了。”
苏淡月愣住,“为……为何?”
纪玄叹了一声,并未解释任何原因,从她身旁擦身而过,“过些日子再见面吧,不要出现在我与阿槿的面前了。”
苏丹月僵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玄表哥怎么会这样跟她说话?
好一会儿,侧过头看见他的背影,眼底渐渐涌上浓浓的恨意与不甘,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
而屋中的木槿,听见外面的说话声音,心中却毫无波澜。
大概是因为经此一事彻底心死了吧。
当时那些初初见到公子与苏淡月关系亲密时,那种酸涩的心情,如今想来早已恍若隔世矣。
她现在的心,不过一颗千疮百孔、早已被掏空了的心罢了。
木槿又满脸疲惫地睡去。
……
翌日,
木槿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不知是因为身体损伤,还是因为喝了药的缘故,近日里她是似乎格外嗜睡一些,每每睡着,也睡得格外昏沉。
木槿怀疑,她每日喝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
纪玄端了药进来。
他如同木槿从前照顾他那样,扶着木槿做起身,给木槿喂药。
木槿扭过了头。
纪玄拿着药匙的手顿了一下。
“阿槿不愿意喝吗?是嫌太苦?”纪玄问。
她病了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格外的温柔。
木槿仍然没有同他说话,将药碗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然后,她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纪玄垂下眼睫,这是眼中的落寞,拿着药碗出去了。
从昨日到今日,木槿一共就跟他说了三句话。
纪玄知道她心中有气。
他知道木槿应该对他生气的,是他浑蛋,他做错了事情。
她不愿意理会他是应该的。
他抱她回来那晚,一盆盆血水从屋子里端出来,纪玄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真的害怕,害怕会在那一晚失去她。
幸而,天神保佑,阿槿最终醒了。
只要木槿好好活着,她想怎么样都可以。只要她仍然陪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是欢喜的。
……
木槿一直不说话,不哭不笑,纪玄主动与她说话,她也像是没听到似的,从来不做回应。
除了刚醒来那一天问的三句话以外,她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纪玄看得着急,却毫无办法,请了大夫来,大夫也束手无策,叹了口气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纪玄怕她再这样憋下去,会出什么问题。
夜里,
夏日的天气燥热,木槿身子还没恢复,她的房中不敢放冰,也只有夜晚,天气凉下来时,才能觉得凉快。
虽然天气稍微凉快了一点点,但是外头树梢上的知了仍然叫个不停,惹人心烦。
木槿感觉到身后的被子被掀开,一点点凉风透进来,接着,一道灼热的身躯钻了进来,躺在了她的旁边。
木槿闭上眼睛,只做假寐。
“阿槿,我知道你醒着,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纪玄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木槿眼睫颤了一下,没有回应。
“你心中有什么气都冲我来好不好?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全都憋在心里。”
“你不要这样惩罚自己,这些是我的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还有你腹中我们的孩子。”
“我们会再有孩子的,你不要将自己困住了。”纪玄从后面抱住她,灼热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单薄冰凉的脊背。
木槿睁开眼睛,忽然道:“我想去石泉镇。”
纪玄听她终于肯说话了,眼睛一亮,连忙道:“等你身体好了,我就陪你回石泉镇。”
木槿垂下眼睫,遮住了漆黑无一丝光亮的眼眸,又不说话了。
纪玄沉浸在她终于肯说话、肯向他提要求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发现木槿的异常。
……
数十天后。
石泉镇,
一辆华贵大气的马车缓缓朝石泉镇的某一座荒山上去。
纪玄知道木槿身子刚好,现在身体还虚弱着,所以便挑了府里最宽敞最舒适的马车。
二人去祭奠了木槿的外祖父。
下了山,
木槿说想去蔺河边走走。
蔺河是一条宽广的大河,途经石泉镇,水运繁盛时,蔺河上船只挤挤攘攘、来往如梭。石泉镇都热闹得不像个镇子,而像是一座城。
只可惜,后来开通了另一条更方便快捷且更长的运河,蔺河便渐渐冷落下来。
木槿提的要求,纪玄自然无有不应。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蔺河边。
纪玄扶着木槿,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不过,他们散步的位置距离河还有数十步的距离,纪玄不敢让木槿离河水太近。
她这些日子的状态很不对劲,纪玄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他不能承受一点点失去她的风险。
第158章 跳河
夏日里,河堤边的柳树翠绿翠绿的,迎风招摇着翠绿的柔软枝条。
令河的河坎取得很高,河坎上都爬满了绿油油的青草,一眼望去,满目皆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仿佛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木槿轻声道:“我从前的家离这里很近,天气不冷的时候,外祖父每天傍晚都会带着我来河边上走一走。”
纪玄看了看四周,问道:“你以前住哪个方向?”
木槿随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纪玄道:“我替你将从前的宅子买回来吧。”
木槿外祖父从前买的宅子,在她外祖父死后就被她父亲转手卖了出去,顺道连她这个大女儿一起卖了出去。
木槿摇了摇头,”不必了,反正我也不会回去住,买回来,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纪玄见她是真的不想要,这才作罢。
“那来别山镇一趟,阿槿有什么想要的吗?”他又问。
木槿顿了下说:“我想吃味满居的马蹄酥。”
纪玄神色一喜,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去买。”
木瑾摇了摇头慢慢说:“我想让你亲自去买,就像从前我外祖父那样,排很久的队替我买。”
纪玄一顿。
“阿槿,河边风大,你要不然先同我一起回去吧,然后我再出门去买马蹄酥。”
木槿摇了摇头,说:“我还想再走一会儿。”
纪玄有些迟疑,“可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有点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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