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开顶灯,但并不暗,靠街那面有灯火穿过五彩琉璃满洲窗,在地面晕开幻彩,而靠里的那一面,是间玻璃房,里头白炽灯明亮。
关好彩望进去,就算她是个外行人,也知那里是“向记”做面的地方。
一根粗长的草绿竹竿静静立在墙边,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向天庥指着制面室前一张圆桌,说:“坐那里吧,那边比较亮,我就不开楼上的灯了,免得让客人误会。”
关好彩走过去,问:“二楼为什么不营业?”
向天庥走到窗边,推开一扇:“之前人手不够,等年后多请两三位阿姨,再把二楼开了。”
他又往回走,经过关好彩身边时说:“不过每天做面我都要上来二楼。”
他进制面室打湿一条抹布,出来把桌子擦了一遍,问:“还和以前一样吗?细蓉一碗走韭黄?”
“嗯。”关好彩坐下,忽然嘴馋,“有没有炸云吞啊?我好久没吃了。”
向天庥眨了眨眼:“……有。”
关好彩继续点菜:“我还要一碟青菜,今天有什么青菜啊?”
“迟菜心,很鲜很甜。”
“行。”
向天庥下了楼,关好彩回头打量那间玻璃房。
木桌宽长,干净整洁,桌上有一卡扣,半个月亮似的,想必就是用来固定那根大竹竿的其中一头。
关好彩脑子里莫名出现了向天庥在屋内骑着竹竿、一蹦一蹦压着面的画面。
二楼安静,与楼下天壤之别,关好彩还在四处打量,向天庥已经重新上楼了。
他走了两趟,把圆桌摆得满满当当,云吞面两碗,炸云吞一份,白灼菜心,南乳猪脚,外加两瓶豆奶。
关好彩饥肠辘辘,先揸汤勺喝了两口汤,问:“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竹升面的啊?”
“初中后那个暑假吧。我和我哥相差的岁数大,我爸没指望过我接手他的店,所以只教了我哥。那时候我缠着我哥,他就教会了我一些基本功,练着练着就会一些皮毛。回来接手铺头后,才算真正入行。”向天庥也先喝汤,突然发问,“我们家的汤好喝吗?”
“还不错,反正不是科技与狠活。”
向天庥不由自主地骄傲起来:“那肯定没狠活,我日日天还没亮就来熬的。”
关好彩倒了些红醋在瓷勺中,抬眸看他。
这一天下来,她都数不清向天庥打了多少个哈欠,眼下还浮着淡淡的青色。
她说:“你还挺忙,又要顾店又要顾家,还要整天操心整个社区的老人们,你有时间睡觉吗?既然都请了师傅回来帮忙了,你就不能都交给他们去做吗?”
向天庥摇头:“我爸对店里的事有点敏感,我答应了他,就算有请师傅,我也会亲手做面熬汤。”
关好彩夹一箸面蘸醋,没好气道:“迟早要累垮。”
向天庥笑了笑:“我习惯了。”
关好彩不再劝他。
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要三番两次地去劝向天庥放手一些事。
他那么喜欢揽活干,累垮也是开心的吧?
关好彩低头吃面,过了会儿,才听坐对面的那人淡声道:“你上次不是问过我,是不是还学不会拒绝别人。但那是我爸,我拒绝不了他。”
关好彩没有立刻应他。
她再吃了一颗炸云吞,才说:“你爸应该最多就只是拜托你接手‘向记’,对‘平安结’他没那么大的执念吧?我反而觉得是你自己对面店、对‘平安结’更执着一些,每一件事你都想顾全,每一个人你都想讨好。顺得哥——”
关好彩蓦然噤声。
她原本想说“顺得哥情失嫂意*”,但惊觉这句俚语不大适合在向天庥面前提。
她清清喉咙,把话说得更婉转些:“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和善心,只是觉得,你可以不用事事先考虑他人,而把自己放在末位。”
其实关好彩这段话和以前的话相比,已经没那么尖刺丛生、来势汹汹,但向天庥仍觉得像有把尖刀扎过来。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看着已经被关好彩吃掉一半的炸云吞,心里不怎么舒坦,故意说,“我也不是对路上的阿猫阿狗都这样的,还不是因为上了心,才想对对方好。”
关好彩一时没听出他话中含义,筷尖在半空指向他:“才不是,你就是对路上的阿猫阿狗都要照顾。小学还是初中,学校去春游秋游,班里男生不和你一起玩,你就一个人在那喂流浪猫,自己带的饭菜不够喂,还去买火腿肠。”
向天庥愣住,嘴巴张了张,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双眸子亮起来,那光也扎进关好彩眼中。
关好彩也顿住,半晌,她皱着眉嘀咕:“对啊,我怎么知道?我也不记得了……反正、反正就有这么一道印象吧。”
楼下,林爱卿带着客人的疑问,快步走进厨房,问邓辉:“刚有客人见到小老板端了一份炸云吞上楼,问我是不是能点……但咱们的菜单里没有啊。”
邓辉手里正忙,瞥一眼那锅刚起的热油,黄澄澄的,透明见底。
他嘿嘿笑:“就跟客人说一声,那个是小老板的‘私房菜’。”
第45章 这家伙就是骗子
心理调查问卷收集完后,关好彩宅在家里瘫了好几天。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歇下来才知道有多累。
郝韵放寒假了,她提前报了个雅思班,每天都安排了课程。
关好彩和她的关系又回到那种不咸不淡的状态,李静芬为了“箍”她两姐妹的“煲”,每隔一两天就喊她们陪她去饮早茶,两姐妹倒是没推拒。
斗嘴自然免不了,但李静芬分得出来,哪种是真吵架,哪种是假拌嘴。
一盅两件,一言两语,李静芬已感满足。
这段时间,关好彩常收到助理菜菜的信息。
菜菜说,她“假夫妻”这事儿的热度已经降了许多,每天都有新的新闻冒头,也“塌”了不少网红。
要么是美妆博主自营品牌质检翻车,要么是宠物博主虐猫爆出实锤,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是某站百大博主被妻子控诉婚内出轨兼家暴,明天也不知道会轮到谁。
而这段时间菜菜一直留意着各个平台账号的情况,说是最近骂她的人少了,留言区没那么乌烟瘴气,菜菜开始找人在各个平台做话题,把近期塌房的网红博主排在一块儿,再引导一下方向,说“看下来还是假夫妻没那么大杀伤力”。
菜菜还“监控”了李岩的情况,说虽然李岩自己的号暂时没有更新,但他公司旗下的另一个粉丝量没那么高的视频号已经恢复更新了,流量还算可以,看来没被“假夫妻”这事儿波及太多,估计李岩会暂时把重心放在新号上。
菜菜信心满满,说路人们蹦来跳去吃瓜,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不再记得关好彩的事了。
她问关好彩有什么新的打算,关好彩瘫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边角泛黄的印记,回了句“我想再休息一段时间”。
“平安结”原先的防诈活动推迟了一周,向天庥在这段时间里补充了新的物料,想同时呼吁各位老人不能轻易忽视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帮服务中心的“心灵驿站”打一打“广告”。
地点还是在荔湾湖公园,寒假的原因,大学生们都回家了,又临近年关,报名的义工实在不多,就连赖海洋和孙琳都因店里太忙抽不出空。
活动前一晚,关好彩在吃饭时提了一嘴这事,郝韵问她,明天她能不能去当一日义工。
关好彩看了她一眼,没多问,饭后替她问了一下向天庥,向天庥说没问题,因为缺人手,他也把他的朋友喊来帮忙了。
于是郝韵风风火火地上岗了。
当天早上,向天庥多带了两件的黄马甲,一件给了郝韵,一件给了被他硬拉来的“壮丁”周秉。
周秉懒懒散散地穿上马甲,语气听起来有些哀怨:“你去街上问问,有哪家‘大水喉’又要出钱又要出力的?”
“请你吃饭请你吃饭。”向天庥敷衍地哄着这位大少爷,低头对郝韵笑笑,“也谢谢阿韵你今天来帮忙,回头我请你……”
他说着,眼睛瞄向旁边那位,继续说:“和你姐吃饭。”
关好彩撇撇嘴:“心领了心领了。”
郝韵套上和关好彩一样的黄马甲,浅笑道:“不用客气的天庥哥,我放假有空,如果后面还有活动不够人手,我也可以来帮忙的。”
关好彩和周秉是第一次见面,向天庥给双方简单地介绍了彼此:“这位是关好彩,我的老同学兼老街坊,这是她妹妹阿韵。这位是周秉,我们‘平安结’的金主爸爸之一。”
周秉顿了顿,很快咧嘴笑得爽朗:“你们好啊。”
关好彩点点头:“幸会。”
郝韵看着他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也点了点头。
关好彩是“熟手义工”了,向天庥让她和“新人”郝韵一组,关好彩发了他几个眼刀,最后还是带着郝韵去整理物料。
等两位姑娘走远,周秉立刻兴奋地揽住向天庥:“你这家伙!怎么做到把你的初恋对象拉进来和你一起做义工的?!你这是假公济私吧!”
向天庥被他这句话吓呆了,眼睛睁得老大,舌头都要打结了:“你、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她是我、我初恋?!”
喜欢过关好彩的这件事,一直都是他藏心里的秘密。
小时候他没有要好的朋友,没得倾诉,长大了有了像周秉这样的朋友,他却已经过了渴望倾诉的阶段。
他从未对人说起这件事,或许只有月亮知道他的心声。
为什么周秉会知道?!
周秉回想了一下那晚,说:“原来你那晚断片断得那么厉害……”
“什么、什么?!”
“嘿嘿,既然你记不起来,那就算了。”周秉重重拍了两下好友的肩膀,装腔作势地调侃他,“总之我现在就是知道了,兄弟,掩口费不多,先给个十几廿万来花花就好。”
“不得闲同你癫啊!”向天庥脸都烫了,屈肘撞开老友,咬牙切齿道,“‘大水喉’!干活啦!”
和上次的防诈活动一样,大家先集合,向天庥简单讲一下流程,然后解散,到公园各处找老人宣传。
关好彩带着郝韵,像她第一次参加活动时孙琳带着她那样,先示范给郝韵看。
这样的关好彩,郝韵是不常见到的。
关好彩戴上了那个平易近人的“面具”,本来应该是有些假模假式,但是在言语间,郝韵却能听出她的真诚。
相比之下,带着目的性来参加活动的她反而显得没那么真诚了。
——她需要提前准备一些社会活动的实践经历,在之后的雅思考试和申请学校时或许能派上用场。
待关好彩又结束一次宣传,郝韵决定自己单独去发传单。
关好彩提醒她:“你去找一些阿婆阿婶做活动就行,如果有阿婆说她已经听过防诈的宣传活动了,那么你就主要宣传社区心理咨询站点的那部分内容。”
家姐的眼神认真,郝韵不由得也认真起来:“嗯,我知道了。”
日头一点一点爬上头顶,差不多快到中午,大伙儿陆续回到摊位前集合。
还有不少老人在这儿排队准备回答问题,势要拿回一抽草纸或一包大米。
郝韵问关好彩:“活动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关好彩看了看手表:“等老人们把礼物都领得七七八八就结束,可能得下午一两点。你下午有课?”
郝韵点头:“对。”
关好彩:“那你先回家吧,我待会儿跟向天庥说一声就好。”
郝韵低头看自己身上的马甲:“那衣服……”
“你先穿回去。”关好彩看向她,“如果你这个寒假需要多做一些社会实践,就先留着,开学之后再拿来还向天庥就好。”
关好彩说得轻轻松松,可郝韵心里已经翻腾起浪花。
她有的时候觉得,无论自己想要装得多成熟多独立多能干,但只要站在关好彩面前,就什么都遮掩不住。
她垂眸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郝韵和向天庥打了声招呼,正好周秉也要离开,两人一起往公园出口走。
郝韵走得有点快,那男人腿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侧后方。
忽然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阿妹,你家住哪里呀?”
郝韵想回头看他一眼,哪知对方只猛跨一步,就来到她身旁与她并排走着。
“……在恩宝路附近。”她有些戒心,没有把住址说得详细。
“哦,那就是在向天庥他铺头附近咯?”
“对。”
“那你姐和向天庥以前就认识?”
“他们以前是同学,好像是小中高都在一个学校。”郝韵不解,“你问这个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就是问问!”周秉还是笑嘻嘻的,“对了,刚才向天庥说你叫‘阿韵’,是神韵的韵?”
“对。”
“就单字一个‘韵’吗?”
郝韵心想:这男人是问题宝宝吗?怎么那么多问题?
但她还是回答了:“不,我的名字是‘郝韵’。”
“哦?‘好韵’?”周秉挑眉看她,笑道,“你们姐妹的名字有点意思,一个是‘好彩’,一个是‘好运’啊。”
“我和她不一样,我是姓‘郝’,赤耳郝……”
这句话刚说出口,郝韵不禁皱了眉头。
不是,她干嘛要跟他解释啊?
今天刚认识、话都没说过两句、以后也不会再见到的人,她干嘛同他讲得那么详细?
周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哦,你姓‘郝’……”
郝韵心中咯噔。
她甚至能预感到,这男人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他肯定会和其他人一样,问一句“为什么你们两姐妹的姓氏不同”。
郝韵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低头走快了两步,但那人又轻轻松松追上她,问:“我待会儿会经过恩宝路,顺路捎你回家?”
他居然没问那个问题,郝韵有些意外,抬头看他:“不……不用了,不用麻烦你。”
周秉的身高和向天庥差不多,肤色偏深,肩膀很宽,短发干净利落,笑起来时牙齿很白,眉毛自信地扬着,说话有股懒散劲儿,但底子是稳的,没有让人不喜的轻浮感。
他和郝韵平日接触的男生有很大的差别,她应对不来。
周秉心里其实没那么多想法,刚也是作为长辈客气地多问一句罢了,既然郝韵拒绝,他便不再提,只笑笑道声“好”。
这时迎面走来一群人,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
每个人都皱眉耷嘴,浑身散着明显的怒气。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看着挺斯文的一人,说话声音却挺大:“真是越想越害怕,也不知道他给我爸吃了什么迷药!要是我晚点儿才发现的话,我爸要被他骗得渣都无得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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