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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半弯】——周板娘【完结】

时间:2024-06-18 17:22:34  作者:周板娘【完结】
  她记得外婆几年前提过一次,说向记上过“电视”。
  还真有关联视频,但不是电视节目,是本地一个讲饮讲食的自媒体账号拍摄的。
  一七年的视频,主持人访问的是当时「向记面家」的老板向天华——向天庥的亲大佬。
  两兄弟是相差有些岁数的,具体多少岁关好彩不知,感觉和她跟郝韵一样,差不多差了一轮。
  视频里的男人眉眼与向天庥有几分相似,身型高瘦,笑容亲切,接待客人时健谈幽默,在厨房工作时动作利落,而坐在竹竿上压面时,整个人的神情则变得认真严肃。
  向天华的妻子也入镜了。
  关好彩见过她两三次吧,声音和样貌都软乎乎的一位小姐姐,和丈夫一起从上一辈手中接过了“老字号面店”的担子,一人负责内、一人负责外。
  看完视频,关好彩胸口里堵着股道不明的情绪。
  谁能想到,视频里这对年轻夫妻,如今都不在人世间了呢?
第12章 神又是你鬼又是你
  关好彩一觉睡到天亮。
  果然脖子酸、腰骨痛,眼皮千斤重,额角如针扎。
  她摁着额头含含糊糊地骂自己,这人真是贱死了,好不容易能睡一觉,结果头疼得比之前还厉害。
  沿街老楼墙薄,隔音自然不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屋顶上经过老区的飞机,每次飞过,都像有几十辆碰碰车在她脑子里来回碰撞。
  等轰隆声远去,屋子里剩下的,是楼下谁谁跟街坊打招呼的声音,还有楼上谁谁在练英语口语的声音。
  关好彩在床上缓了多久,就听了多久郝韵读英语,直到郝韵从天台下来,回了自己房间,关好彩才起床下楼洗漱。
  虽说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她俩能不碰面,就尽可能不碰面。
  外婆不在家,餐桌上有个用了很久的保温壶,不锈钢的,旁边还有两个饭盒。
  一个装虾饺烧麦,一个装鲍汁凤爪,不过里头的点心明显都已经被人吃去一半。
  关好彩没有立刻坐到桌边,刚洗完脸,当然要抓紧护肤。
  陪过她六七年的房间不大,日默瓦的“方胖子”在空处勉为其难地摊开,落脚都快没地方了。
  与书柜一体的书桌,是当年外婆去两条街外的家具店里买的,还有床和衣柜,款式老土,颜色沉闷,每件单品拎出来,都能参与小红书或豆瓣小组里征集“土丑家具”的帖子。
  尤其是那印着大红玫瑰和「LOVE」字的衣柜,简直丑出天际,绝对有问鼎冠军的实力。
  ——其实那会儿关好彩想要的,是宜家里的“简约北欧风”软装。
  样板间里的“girl's room”多漂亮啊,统一色调的家具,从天花板垂落的蕾丝床幔,罗马杆挂起双层素色窗帘,碎花或粉色系的床品,铺在床边的羊毛地毯……每一样都打在十三四岁的少女心上。
  她还硬拉着外婆去了趟东站宜家,费尽口舌游说外婆,甚至想让外婆把家里的老餐桌和红木长椅换掉,外婆自然没同意。
  贴皮木头卖得那么贵,是资本主义的陷阱;“鬼佬”用的白色“蚊帐”松松垮垮挂在床边,看着就不吉利;三九九一套的床品,料子还没士多里卖的那些舒服;羊毛地毯?等回南天的时候你就知道惨……
  关好彩那时候住进这个房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想着,等她长大了能赚钱了,肯定要把这房间收拾成她喜欢的模样。
  可后来关好彩长大了,也赚钱了,她选择的却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远离这个房间,远离这栋老楼。
  远离她不想被经常提起的年少时光。
  在往脸上抹面霜的时候,关好彩听见郝韵离开了房间,趿拉拖鞋的声音从她房门前经过,没有停留,下了楼。
  过了一两分钟,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郝韵出门了。
  今天周日,关好彩不知道郝韵会去哪里。
  她不清楚郝韵的喜恶,不清楚郝韵的交友圈,郝韵有没有喜欢的明星,有没有钟意的对象,难得的假期会不会跟同学约去逛街或看电影,脱下校服之后她喜欢哪种穿衣风格,有没有偷偷买化妆品,大学想去哪里读……这些关好彩一概不知。
  保温壶里装的是濑粉,明显是李静芬早上去泮溪酒家饮完茶,回来途径濑粉店打包而回。
  掀开的壶盖上挂满水珠,虽热气不足,但香味依旧,猪油渣、炒香菇、炸虾米,配料不像烧鹅濑那般丰厚,却是无法替代的味道。
  有些记忆黏稠得好似那挂壁的米浆,关好彩取来筷勺,慢条斯理地吃那半温不热、顺滑软糯的濑粉。
  “早午餐”吃完已经快十一点了,关好彩擦好防晒,戴上鸭舌帽下了楼。
  李静芬正和电话那头的客人许诺送货时间,听见防盗门关上的动静,赶紧探头望店门外:“好彩?”
  关好彩“嗯”了一声。
  “等一等,我讲个电话。”李静芬跟客人多讲了两句后,挂了电话,问关好彩,“濑粉吃了没有?”
  “吃了。”
  “点心呢?”
  “也吃了。”关好彩往士多门口走了两步,“我出去走一圈,中午不用吃,你和郝韵吃就行。”
  “阿韵去书店了,中午不回来。”
  “哦。”
  李静芬打量了她一个来回,问:“你去哪里走一圈?”
  关好彩耸耸肩:“不知啊,就随便走走。”
  反正在家里没事做,她心想。
  “那你帮我看会儿店吧。”李静芬从货架旁撕了个塑料袋下来,哗哗两下抖开,“我得去送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关好彩立刻皱眉:“送货?你亲自去啊?”
  “对啊,隔壁巷的周老太订的东西,她这两天风湿脚发作,下不来楼。”
  客人要的东西都记在小本子里,李静芬瞄了两眼,走去配货。
  关好彩走进店里,眉心拧得更紧:“不是早就教你在手机上喊跑腿去送吗?怎么还自己去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
  “嘿,别拿我跟其他老太婆比啊,我能走能跳能担能抬,自己送怎么了?”李静芬特意拔高了音量,显得格外中气十足,“跑腿多贵啊,我成本才几块钱,哪喊得起?”
  “昨天向天庥提醒过你好几次,让你注意你的老腰你忘记了?话说回来,你腰那毛病又复发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又不是生神仙,我都快七十了,身体有点毛病这不挺正常的么?”
  “刚刚你还说别拿你跟其他老太婆比……”关好彩闷声嘀咕,“神又是你鬼又是你,话都被你说完了。”
  和附近其它骑楼相似,外婆的这栋骑楼不宽但长,俯瞰面如女士烟盒,四分之三做门面,剩下是小小仓库。
  士多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门口地顶天的玻璃柜里摆满空烟盒和空酒盒,用于招揽客人,纸盒常年日晒,塑膜老旧泛黄,好似一张张过胶旧照,客人指着空盒交了钱,外婆才会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真身”。
  其他货架亦是高至天花,铁架或生锈或掉漆,一层层摞满零食饮品和日常用品。
  收银柜台无收银机,布满划痕的玻璃柜上贴了收款码,不过下面仍保留一个月饼盒,不知是哪一年吃完的荣华,装满一蚊五蚊十蚊的散纸*,方便给阿伯阿婆找零。
  几句话的功夫,李静芬已经把货配完了。
  豉油一支,柱侯酱一罐,生粉一包,甘竹牌豆豉鲮鱼三罐,还有两大抽草纸*。
  看着近七旬的老太太弯下腰给两提卷纸的提手绑红绳,关好彩觉得自己的血压都上来了,语气微恼:“你干脆把店入驻美团算了,这样别人下单,你配好货,就有人来取来送,不用你自己折腾。”
  “你别下巴轻轻*。”
  李静芬抬眸瞥她,“周老太啊,是那个明年可以摆九十大寿的那位周老太!她哪用得来这些新型玩意?不止周老太,这附近多少阿婆阿伯连手机都用不明白,对他们来说,我、还有这附近街市有送货上门服务的档口就是他们的‘美团外卖’。
  “还有,之前也有外卖平台的人找过我,哇噻,他们抽成抽那么高,我们要怎么定价?”
  关好彩脱口而出:“所以平台上的便利店或超市的定价都会贵一些啊!”
  “那顾客不就变相多花了好多钱?”
  “这些钱买的就是生活的便捷,又不是平白无故花出去的,本来你送货上门就得加收费用,是你不乐意收,硬要做蚀钱生意!”
  “芬芳在这里开了那么多年,就没收过什么跑腿费外卖费,你懂不懂什么是‘街坊生意’?要是把成本都转嫁在客人身上,算什么街坊?”
  这类的话题李静芬和关好彩从来都没办法达成共识,两婆孙的金钱观和消费观大相径庭。
  李静芬懒得再说,一手塑料袋一手卷纸拎起来就要走。
  关好彩拦住她:“我给你叫跑腿,这钱我出。”
  李静芬大声拒绝:“不是,就隔壁巷而已!来回都不用十分钟,跑腿还没来我都已经回来了!”
  关好彩“啧”了一声,她深知外婆的固执程度。
  她一把把外婆手里的袋子和卷纸都夺过来,没好气道:“那我去送!我送!这样总可以了吧?”
  孙女的声音在货架之间跌跌撞撞,李静芬顿了几秒,确认问道:“你送?”
  “……对对对,具体的地址你给我。”
  “福元五巷135号302房!”
  关好彩转身要走,李静芬唤住她:“等等!还有东西没拿!”
  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指尖在笔记本上点了几下,心里已经算好了钱。
  再从月饼盒里抓出一把零钱,逐张点算清楚,递给关好彩:“喏,周老太只用现金付钱的。”
  关好彩抓过来,囫囵塞进大衣里:“走了。”
  李静芬往前倾身,半个身子扒在玻璃柜上,看着孙女窈窕身影走远,她才收回目光,摇头长叹一口气。
第13章 平安结
  「芬芳士多」所在的这一片区多年前没被划进老城改造计划里,没能乘上东风,一条恩宝路好似大峡谷,把两岸分得清清楚楚。
  恩宝路往右是永庆坊,如今羊城里数一数二的网红景区,新旧相融,互为辉映,一批批游客来又去,在荔枝湾上泛舟,在亭台楼阁中品粤剧,在知名酒家饮茶,在打铜铺或粤绣工坊里做手工……
  但关好彩行走的这一带,除了沿街的骑楼有被修缮过,其他的似乎一直都没太大的改变。
  她把耳机调至降噪模式,拐进福元五巷。
  五巷比二巷还要窄,巷弄无法进车,有电动车迎面而来时需要侧身避让,脚底下的麻石路凹凸不平,一不小心就要崴脚扑街。
  住一楼的街坊把趟栊门拉到底,门口豆腐润大的空地上摆二三个竹筐,晒咸鱼,晒菜干,晒霸王花,晒香菇,再搬张木凳坐下,就着稀稀拉拉的暖阳晒自己。
  也有许多房子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屋檐下、阳台上挂满了衣服,稍微瞟一眼,都能知道这家“老破小”里头住了多少人——是单身寡佬,还是三代同堂。
  部分老楼早就只剩一个凋零落败的空壳,砖墙掉渣,铁窗生锈,倒是有些门神贴画即便褪至发白,却仍坚守在门口,双目铮铮,正气凛然,却不知守护的主人家再也不会归来。
  有些危楼拆了一半不知为何就停了工,门洞没封紧,只钉上几条粗木,仿佛无掩鸡笼一只,里头的老墙让人用白色油漆乱涂乱画,某某我好想你,某某我喜欢你。
  为什么说是「某某」,因为唯独那人名让黑色油漆盖得严严实实。
  是谁借醉发疯、清醒后说不出口的爱意。
  周老太住的楼栋在一条“掘头巷*”的尽头,关好彩一路走着,路上陆陆续续遇到几个身穿黄马甲的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太大,还有看上去像大学生的年轻姑娘。
  他们两三人为一组,手里大袋小袋,也有人和关好彩一样拎着一抽两抽卷纸,关好彩以为他们是附近超市送货的,听着歌从他们身后经过,没留意到,他们马甲上印着「平安结」的logo。
  周老太家没防盗门,大白天的,门洞昏暗不清。
  没电梯,楼梯窄陡,一层两户,关好彩爬上三楼,发现两道门上都没贴门牌号,她分不清哪户才是周老太的302。
  但其中一户里的木门是开着的,铁门内垂着一小块门帘,下方镂空处有白炽灯的光渗出来,关好彩关了耳机的降噪模式,听见谁在门那头说着话,嘻嘻哈哈。
  她走到门前,试图从门帘旁侧的细长缝隙往里瞅,正探头探脑着,里面有人走了过来,关好彩一惊,来不及后退,门帘已经透出淡淡人影。
  接着门帘被人撩起来,伴着一句:“阿琳,你们先——”
  话音戛然而止,门里门外的两人皆愣住。
  关好彩真心感到惊讶,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门内的人竟是向天庥,她这几天总遇到的那位“老同学”。
  这是什么“缘分偶遇”?
  还是什么“冤魂不散”?
  闻言,向天庥不自觉地皱眉,不答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替我外婆送货啊。”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到,关好彩提了提手里的货物,“我要去302,门上没门牌,哪家是302?”
  向天庥又不答,转头大声问屋内:“阿婆,你在‘芬芳’买了东西吗?”
  很快有人应:“啊!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这事!”
  向天庥推开门,对关好彩说:“这里是302。”
  “是静芬来了吗?”周老太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很大,“静芬啊不好意思——诶,不是静芬?”
  向天庥把整扇门推开,替关好彩向老太太介绍:“她是叻婆的孙女啊。”
  “静芬的孙女?”周老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狐疑道,“静芬的孙女我见过啊,阿韵嘛,好乖好靓的那个。”
  向天庥说:“她是好彩,阿韵的家姐,你还记得吗?”
  周老太想了几秒,恍然道:“哦我记得!静芬的大孙女!哇,好多年无见啦,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手上拎着的东西不轻,关好彩无心寒暄,假模假式地提了提嘴角:“嗯,我替外婆送东西来。”
  周老太笑着道歉:“靓女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开心过头,忘了跟你外婆打电话,说我下单的那些东西先不用送了。”
  关好彩怔了几秒,问:“怎么突然不要了?”
  周老太举起拐杖往后指:“刚庥仔给我送了一堆东西,里面就有草纸啊豉油啊什么的,所以变成我买的那些东西都重复了!”
  关好彩循着拐杖指的方向看过去,客厅不大,一目了然,因为采光不好,白天也需要开灯,白炽灯的光线不算特别明亮,但关好彩能想象到,没开灯的话屋子里有多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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