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严重的一次袭击,有人假装来餐厅用餐,点燃一个鞭炮,丢进后厨的食材储存箱。那一次微型爆炸导致两个学徒受伤,其中一个在惊慌中打翻油锅,只差一点儿就被滚油溅入眼睛。
直至时代变迁,“中餐馆症候群”变成一个过气老梗,同“傅满洲”、“黄祸”等字眼一起蒙上历史的尘埃。
老亨利靠在前台,眼前阵阵眩晕。光影斑驳,令他分不清自己身处哪一个时代。
电话铃声又响,一声声揪着他的心脏。
他伸出手,手指碰上冰冷的话筒。
电话是不能不接的,总有客人会打来……什么也不能阻挡熊猫饭店的营业。
砰——
一声闷响炸开,继而一片喧哗,淹没了水仙花束落地的微响。
餐厅一角,有人举起泡沫奔涌的香槟庆祝,周围的客人也致以祝贺的掌声。克莉丝端着餐盘匆匆走向电话铃声不断的前台,惊恐地发现老亨利靠坐墙角,身体仍在缓缓下滑。
秦椒冲进慈恩诊所的病房,克莉丝正在床脚掩面抽泣:“是电话,一定是那些可恶的骚扰电话刺激了他……”
雷蒙小姐无声地轻拍她的后背。
病床上,老人苍白的面色已被呼吸面罩遮去大半。秦椒看不懂床头仪器上闪动的各个数值,雷蒙小姐告诉她是脑中风,脑部血管突然破裂导致血液不能正常流入大脑。
“就像一年前那样?”秦椒立刻想起当初小吃摊被恶童攻击时,老亨利也昏迷过一次,把她吓得够呛。
“比那一次更严重。”雷蒙小姐叹息道,“好在送来及时,现在亨利身体的各项数值正在趋于稳定。”
“那就没有危险了是不是?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秦椒记得上一次,老亨利送入病房后很快就恢复了神智。
雷蒙小姐凝视着床头的仪器,缓缓摇头,声音充满苦涩:“亲爱的,现在谁也不知道。”
秦椒只觉得嗓子被一把扼住,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来。
“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醒来也许就是美好的一天。”银发苍苍的老小姐站在病床前,微微佝身,温柔地替病人掖了掖被角。
“我给他做病号饭。”秦椒几乎是哀求着说,“上一次,他就是吃我做的病号饭康复的。”
“恐怕最近这一段时间他都无福享受美味了。”雷蒙小姐伸手按住秦椒的肩膀,“亲爱的,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是吗?”
离开慈恩诊所时,秦椒忽然问克莉丝:“雷蒙小姐和亨利,是不是……”
“你也看出来了吗?”克莉丝揉了揉通红的鼻头,“没错,他们从前谈过恋爱,很早很早以前。”
稍后,她给秦椒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出身北方渔村的少女,在伦敦完成了护士培训,在一家社区诊所找到工作。她聪明、能干、体贴,很快就成为医生一家的朋友。
医生有个当厨师的弟弟同她年貌相当,每次约她外出跳舞或看电影之前,都会亲自为她做一份炸鱼薯条,用她北方家乡的黑线鳕,搭配上当时年轻人中最流行的番茄酱。
“那可不是普通的番茄酱,而是用罐装的番茄沙司加了新鲜蕃茄丁炒过,再加一点儿青柠汁,味道比其他番茄酱更清爽。”克莉丝说。
秦椒眼前忽而出现一幅画面:当初她的炸鱼和薯条试吃会上,雷蒙小姐被炸鱼勾起乡愁,泪水涟涟时,老亨利默默去了后厨又默默回来,在那份炸鱼薯条上加了一小团番茄酱。
雷蒙小姐含着泪光微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老亨利顿了顿,回到自己的位子。
原来如此。
“我小时候在亨利那里最喜欢吃这种番茄酱。他总是在餐桌上放上一大罐,永远不会让罐子变空。”克莉丝继续回忆道,“我曾经问过他,这是哪个牌子的番茄酱。他想了一会儿,笑笑说,应该叫做‘黛西牌’。”
黛西,正是雷蒙小姐的名字。
五十多年后,仍然记得曾经恋人的口味。既然这样深情,为什么又会分开?
“我们华人家庭娶媳招婿,当然是要找华人,门当户对。现在还是这个风气,何况五十年前。白人家庭也看不上华人,大家彼此嫌弃。”
克莉丝撇撇嘴,又说:“就算没有种族隔阂,他们两个年轻人那时候也结不起婚。结婚后,按照那时候的规矩,雷蒙小姐就得从诊所辞职。亨利或许能靠手艺养活她,但她家里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妈。”
说到这里,克莉丝老气横秋地吁了一声:“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可不一样。”
说完又有点儿慌张地看看秦椒:“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别担心。”
第250章 莫非历史又要重演?
秦椒可不担心什么华人家庭的老规矩,她只担心熊猫饭店和傅亚瑟。
刚才在病房里,她一直没有看见傅亚瑟,按理说他是最关心老亨利的人之一。当然,这可以用工作忙碌解释。但过了两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傅亚瑟的联络居然变得这么少。
而傅亚瑟的回复也越来越简短,对任何到最后甚至浓缩成一个笑脸表情。
她不知道,拿什么皇家医学协会是不是也和厨师协会这么无聊,会因为流言就针对一个人。克莉丝也叫她不必担心,只要行医执照在手,诊所可是傅家自己开的。
“顶多是亚瑟不再去公立医院兼职,这反正不是他的损失。”
秦椒也不得不把这份担心暂搁一旁,因为熊猫饭店更需要她的担心。
就像被按下了奇怪的开关,不少英国人突然记起了被味精和“中餐馆综合征”笼罩的恐惧。折耳根就是这个时代的“味精”,不,所有陌生的,听起来可疑,看起来可疑,吃起来可疑的东方食材都可能是“味精”!
他们曾经通过疯狂抵制过味精挽救了自己的健康,现在他们要采取同样的行动。
短短一周之内,餐厅客人锐减,座次间大多只剩下东方面孔。也有愿意相信秦椒人品的熟客建议,熊猫饭店为什么不能像唐人街上那些老牌中餐馆,只做安全的食物?
赵杰森也建议先避开风头。最近除了骚扰电话,餐厅的临街的窗户也被砸碎了三扇,前后门口都被人丢了臭鸡蛋、泼了浓汤罐头。
秦椒不同意改菜单:“什么才是安全的食物?咕佬鸡和士椒牛肉?那么为什么客人还要来熊猫饭店?退让是无止境的,也许过两天,他们又要嚷嚷酸甜酱也有毒。”
“谁知道呢?”赵杰森摇摇头。
老亨利中风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么多场风波以来,最近他首次显露疲态,甚至流露出恐惧。媒体和社交平台上越来越频繁出现的“中餐馆综合征”令他有了不祥的预感:莫非历史又要重演?
秦椒在曼彻斯特时,从许家爸爸那里听说过当年的“中餐馆综合征”,许家的餐馆就曾在那场风暴中倒闭。她也记得许家爸爸说起往事时的不甘心,这么多年后,许家特制的酱料占领了超市,却依然要屈辱地声明“本品不含味精”。
“所以更不能退让。折耳根可能有害,OK,我们撤了。但其他食材有什么危害?如果我们把它们也撤了,反倒会让人认为这些食材是真的有害。”
赵杰森赞同她的想法,但仍然忧心忡忡地打电话给供货商,要为餐厅增加了电子报警系统和监控摄像。
被卷入风暴的并非只有熊猫饭店。
这天下午,秦椒就听说,就在午餐时间,那家酸辣粉店发生了伤人事件。
同当初来砸秦椒小吃摊一样,也是几个十来岁的恶童。他们将木头丢进店里,正中冒粉的汤锅,沸腾的汤水飞溅,烫伤了正在操作的小工。
新进入伦敦的川菜酒楼和两家火锅店,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这天稍晚些时候,火锅店的老板娘就和酸辣粉店的年轻妹子一起来找秦椒诉苦。
“怎么会这样?美食节上,他们明明都很喜欢我们的味道。”
开业时他们受到热烈欢迎,现在却每天都有人来店滋扰,变着口音嚷嚷,要他们带着有毒的食物滚回他们应该呆着的地方去。
无论是店主还是员工,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根本毫无心理准备,也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和恐吓。已经有员工因为害怕而辞职,独力把酸辣粉店开来伦敦的川北妹子也惨白着脸说,自己想要暂时闭店,但这样一来房租水电就亏损太大了。
除了教她们怎么报警,怎么致信市政府、国会议员和地方报纸呼吁对滋扰事件的关注,秦椒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而她说的这些手段,都是赵杰森用过,并暂时没有任何效果的。
同倔强的秦椒不同,新开的川菜酒楼已经紧急修改菜单,保证一眼看去都是熟悉的食材。
然而随着事态升级,这种“熟悉”已经不能保护它们。就连唐人街上的老牌餐馆也开始遭到抵制,门口被涂上过激的标语。
油腻,多盐,多糖都是原罪,咕佬鸡、士椒牛肉、小笼包和扬州炒饭无一幸免。
社交平台上出现各种“中国菜笑话”。比如几个人比谁胆子更大,从半夜走过坟场到不会游泳却跳下三十米跳台,最后获胜者是一个刚刚在中餐馆吃完饭的人。
也有自认并不反感中餐馆的普通人,半开玩笑地晒出自己点的菜,然后来一句“祝我好运!”
这场风暴以伦敦为核心,迅速席卷了全英国。曼彻斯特的许家兄弟餐馆同样遭到了攻击,就连欣赏他家菜品的内阁大臣声援都无济于事。更不用说那些原本规模不大,一直被认为是“廉价、脏脏、不健康”的中餐外卖小店。
只有站在金字塔尖端的一些餐厅暂时躲过了风暴,如擅长中餐西作的H记餐厅。但他们仍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每天声明食材的产地以示安全。
就在这种时候,秦椒突然收到伦敦华人厨师协会的邀请函,还有些意外:“他们不是已经把我除名了?难道现在又想请我回去?想得美!”
“看来那群老家伙坐不住了。”赵杰森嗤笑一声,“现在这场风暴是无差别攻击,有人就想找个目标撒气。”
秦椒噢了一声,决定把邀请当屁,置之不理。
赵杰森却说她应该去:“我陪你一起去,听听他们到底要放什么屁。”
到了那场虚情假意的茶话会上,果然一些同行将怨气撒向熊猫饭店和秦椒,认为都是折耳根惹来的无妄之灾。又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尽早谢罪,平息人们的怒气。
“谢罪?怎么谢?”赵杰森问,“熊猫饭店关门停业,这样你们满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就有人委婉地表示,熊猫饭店果然深明大义,愿意承担责任。
“那好,就这样办。”
秦椒愕然地转向赵杰森,就看见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们休息,你们就看着这场风暴能不能平息!”
第251章 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知道你是店长,有权利做出任何决定。但是,就这样宣布停业,是不是也太草率了?”
从茶话会离开,秦椒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这么容易被他们激怒,这真的不像你,杰森。”
她很担心,受老亨利中风的影响,赵杰森这段时间的情绪明显不对劲。刚才不会是破罐破摔吧?
赵杰森冷着脸开车,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那我们要停业几天?该怎么回去同大家解释?”
“这是店长需要考虑的事。”
突然接到临时停业的通知,熊猫饭店的员工表情各异,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就这样停业。
“那不就是向那帮混蛋举白旗了?”艾瑞克首先不服。
“现在餐厅每天还有不少客人光顾,我们能撑下去。”许灵珊说完,旁边阿美赶紧跟着点头。
出门之前,秦椒还在同阿美研究,如何按照古书上的配方,用姜汁和花椒作“中国姜饼”在圣诞节推出。她端出自己设计好的几种花卉造型,一脸恳切地望向赵杰森。
其他厨师、帮厨和前厅的服务生们也同仇敌忾,都说这种时候停业就像是在认输:“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关门?”
“关门就对了!”这时,傅马克快步走进后厨,开开心心在赵杰森肩上一拍。
赵杰森猝不及防被他拍中,皱着眉走开两步:“你今天来,有何贵干?”
自从政途一帆风顺,傅马克各种忙碌,已经很久没有在熊猫饭店出现过。新入的员工都不认得这位老板,对他敢于同店长勾肩搭背,遭到冷遇还能继续笑脸迎人的本事深表佩服。
“两件事。”傅马克竖起两根手指,兴高采烈地说,“头一件事就是想劝你们暂停营业,这样下去没意义,反倒容易成为极端主义者的靶子。”
他赞赏地看向赵杰森:“我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这一回你也能灵活处事了,这样很好,谢谢。”
赵杰森耸耸肩:“不好意思,看来熊猫饭店的坏名声,又不小心成了谁的绊脚石。”
他朝四周扫了一眼,示意其他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领着傅马克去休息室说话。秦椒正想去安慰阿美两句,胳膊却被傅马克抓住。
“Chilli亲爱的,这件事你必须帮帮我。”
对傅马克这人,秦椒现在的感觉很复杂。她一度把他当成善良豪爽的好朋友,后来陆续发觉他的真面目远没有长相和说话漂亮。
上一次熊猫饭店陷入危机,是傅马克私自为餐厅购买了虚假好评。或许他的购买量不是触发平台审核的那根稻草,却因为他这一行为,让熊猫饭店无法公开最后的调查数据。一旦公布,人们才不在乎有几家竞争对手干了这种事,只会注意熊猫饭店的幕后老板干了这事。
如果不是傅亚瑟说服卡尔曼澄清当年的事,一招釜底抽薪洗去了老亨利和熊猫饭店的历史黑点,秦椒又凭借“开水白菜”展现了高超的手艺,恐怕熊猫饭店已经倒在那场风波里。
秦椒不清楚,最后赵杰森或傅亚瑟是怎么同傅马克沟通的。很惊讶他今天还能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对熊猫饭店的事务指手画脚。
“我只是个厨师,恐怕帮不上你任何忙。”一走进休息室,她就这样回答。
“不不,相信我,这个忙非你帮不可。”傅马克笑着撮起口型,无声地说出一个名字“亚瑟”。
秦椒皱皱眉,就听见他说:“我知道,最近你同我的好堂兄走得很近,在他那里拥有一定的说服力。别害羞,对你们的交往我当然会很支持——所以,你也帮我这个忙怎么样?”
“你们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同他说?”
“当然是因为我的好堂兄拒绝和我交流。”傅马克说着,掏出手机拨出电话,一直响到天荒地老都无人接听。
“喏,就是这样。要是没猜错的话,上次通话之后他一定就把我的号码屏蔽了。真可恶,当时我才提了一个开头……”
“现在是工作时间,他当然不方便接听私人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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