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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远超他想象力的画面。
粗野、奔放、痛快淋漓，有如开席时必然会燃放的鞭炮。
“爆竹声中一岁除”。
少年学中文时，他学过这首诗。
英国没有爆竹，只有焰火和盖伊福克斯节。所以他只能把篝火、烧稻草人和烟花来代入那首中国古诗，最终得出一个“因为吵闹不胜其烦，赶紧撕下日历翻篇”的印象。
现在，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错误的印象。
爆竹不仅是恐吓和驱逐，也意味着喜悦和祈祷。
在空荡荡的熊猫饭店里，在两个人相对而坐的饭桌上，傅亚瑟生平头一回体验到“过年的热闹”。
按秦椒的说法，这就是“年味”。
被这种滋味蛊惑，他突然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变得就像那些放纵欲望的患者。
从不吃中餐的他，不仅吃了丰盛的一餐，最后还学着秦椒盛了一碗米饭，浇上咸烧白的肉汁和冬菜拌匀。
真香。
看来，明天他需要一个更为严苛的饮食计划。
第43章 在厨房守岁就好
年夜饭结束，已是两个钟头之后。
傅亚瑟很绅士地提出送秦椒回去，还特地强调了一句：“过了午夜，又不是周末，地铁没有夜线可搭。”
秦椒果断拒绝：“我留在这里就好。”
像怕他有意见似的，又飞快补充一句：“亨利答应过，我想待多久都行……我保证，不会破坏任何东西！”
傅亚瑟对饭店财物安全毫无兴趣，只提醒道：“这里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不用不用，我在厨房守岁就好。”
“守岁？”这又是一个傅亚瑟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语。
“吃过年夜饭，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打牌看春晚，随便做什么都好，总之要点着灯通宵不睡。守到大年初一早上，今后一年就会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傅亚瑟皱眉：“熬夜会降低免疫力，造成机体功能代谢异常，诱发多种健康风险。”
“就一晚！”秦椒举起手指，语气不自觉带了点儿央求的意味，“据说年轻人守岁，能让长辈延年益寿。我奶奶之前病了，最近刚出院……”
傅亚瑟很想指出，这个“据说”就是迷信和无稽之谈。
“请便。”他耸耸肩，从后门离开。
几分钟后又回来，带着他的公文包。
“傅医生？”秦椒对他的去而复返表示不解。
“据你刚才所说，很多道菜都用了酒。”他在店内找了个角落坐下，不徐不疾解释道，“酒驾是很严重的罪行。除了罚款和吊销驾照，还可能面临从三个月到十四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只是一丁点儿料酒。”秦椒一脸震惊，“经过高温烹饪，酒精也蒸发得差不多了。”
“还有凉拌菜。”傅亚瑟思虑极为缜密，“那道红油鸡块，我就尝出了明显的酒味。”
“你的味觉还真灵敏……”
为了宽慰他，秦椒去后厨找来雷蒙小姐送的料酒，确认酒精浓度只有15%，哪怕他把一整盘红油鸡块都吃掉，酒精测试也不会有问题。
但是守法公民傅亚瑟已经坐得舒舒坦坦，还用他的笔记本电脑和几叠资料把餐桌变成了办公桌。
“即使少量酒精，也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全代谢。”他的口吻专业，不容置疑，“抱歉，我也是出门后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为表歉意，秦椒转身从厨房拎来一瓶紫黑色液体：“解酒！”
瓶盖未开，已是酸气冲鼻，惊得傅亚瑟眉心直跳。
“我不知道在中国是怎么回事。就医学而言，醋的主要成为是醋酸，非但不能分解酒精，还会和乙醇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乙酸乙酯。这种物质对胃黏膜刺激很大，也会加重肝脏损伤。”
秦椒无言以对，默默退守厨房。
不锈钢门隔绝了前堂和后厨。从傅亚瑟所在的角落，只能窥见门缝中泄漏的一线灯光。
他取下眼镜，捏了几下眉心，忽而发出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厨房里，秦椒正聚精会神盯着灶头。
难得有个设备齐全的厨房供她自由发挥，当然要继续挑战印度米。
她上网查过印度人的煮饭方法，发现果然同视频里一样。事实上，整个南亚，甚至东南亚大部分地区都是这么煮饭。
“新鲜美好BAG”的视频讨论区里，也有很多人说，大米有数不清的烹饪方式——煮饭、蒸饭、像意大利烩饭那样在肉汤里慢炖，或者像伊朗炖饭那样把米饭烤脆。
于是秦椒尝试了几种不同的方式，也尝试了新的水米比例。最后出品参差不齐，却始终不是她想要的口感。
傅亚瑟推门而入时，她正朝小锅里放筷子。
八根筷子架成米字型，朝上面放个小蒸笼稳当得很。
他默默看她捣腾，忍不住道：“蒸锅就在你的右手边。”
“我先试试，用大锅上汽就太浪费了。”秦椒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将刚沥干的米饭拨进小蒸笼。
笼底垫了专用油纸。不知道是不是英国出品，这种纸的孔眼偏大，米粒漏了不少。
秦椒用筷子一点点将米粒铺平整，又朝中间插了些洞。
“好让蒸汽冒上来。要是在家就好了，可以用纱布来打底。”
她叹了口气，把锅盖盖好，火调到最大。
傅亚瑟看看一脸紧张的她，又看看流理台上五六份在他看来毫无区别的米饭：“这是什么重要的实验？”
“为了完美蛋炒饭的重要实验！”秦椒眼珠不错地盯着锅盖。
蒸汽一冒，锅盖一跳，她立刻动手转成小火。
先蒸十分钟试试。
她一边等待，一边将来龙去脉讲给傅亚瑟听。
“据我所知，南亚地区的地下水砷污染相当严重，被污染的大米会导致人慢性砷中毒。这种大量用水并过滤的烹饪方法，倒是可以有效去除大部分砷。”
傅亚瑟说着，掏出手机按了几下：“这里有最新的数据。”
秦椒一怔，随即笑了：“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知道我们四川的甑子饭又有什么来历。”
她也是刚刚想起这种几乎要失传的方法。
先用水煮，煮到水滚变作乳白色，就把外软内硬的米粒捞起来沥干。这一步与印度煮饭法神奇相似。
接下来，就要用到甑子了。
这是一种木制或竹编的桶，底部一定留有透气的空气。把米粒放进去，上锅蒸熟后，米饭颗粒饱满，香软蓬松，还带有竹木的清香。
“我奶奶说，从前四川家家户户都吃甑子饭，比电饭锅煮的香多了。”秦椒说着又皱起眉，“我没烧过甑子饭，也没有甑子，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
傅亚瑟站在她身后，朝那口热气腾腾的小锅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很喜欢厨师这一行。”
“当然！”秦椒心不在焉地商业互吹，“就像傅医生热爱救死扶伤。”
“对我而言，工作是对病人负责，与个人喜好无关。”
“厨师也要对客人负责……”秦椒嘀咕着，只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想要捕捉却又不见踪影。
就在这时，定时器响了。
第44章 比完美蛋炒饭更重要的
蒸出来的米饭比秦椒期盼的还好。
颗粒分明，干燥而松散，却比用印度方法煮出来的饱满柔软。
“就是这个！这种口感代替丝苗米毫无问题！”
秦椒兴奋得双颊发红，双眼弯成了月牙。
尽管身旁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又明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还是撮起饭粒捏给他看：“不黏不硬，这就是蛋炒饭的筋骨！”
买不到中国籼米又如何？
照样能做正宗的中华蛋炒饭！
比完美蛋炒饭更重要的是，她做到了！
她真的做到了！
傅亚瑟既没听说过丝苗米，也不知道蛋炒饭居然还有骨头，见她手捧米饭团团转，只觉得有趣。
一只欢天喜地的小猫，在地板上翻滚，露出柔软的肚皮并发出呼噜噜的满足声。
甚至会主动亲近人，举起手朝自己不住炫耀……
鬼使神差的，他俯身前倾，想要一尝滋味。
这一冒失举止，最终停顿在离她指尖两三厘米处。
嘴唇隐约感觉到热意，却分不清这温度来自刚蒸好的米饭，还是交感神经的兴奋。
小猫毫无觉察，施施然收回了爪子。
“得想办法改造下蒸锅。”秦椒信手将饭粒送进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琢磨，“如果让蒸汽多吸收一段时间，可能会更香。”
她在灶台前来回踱步，梳理了几个需要调整改进的细节。一转身，撞进人臂弯里，才想起厨房里还有个人。
傅亚瑟面沉如水，俨然不曾受到喜悦感染，将她扶稳后立刻后退两步：“容我提醒一句，现在已是早上七点，守岁可以结束了。”
他朝流利台抬了抬下巴：“需要帮忙吗？”
“等等！”
秦椒抄起一口锅，倒出一碗半透明的乳白液体递给他。
“米汤，甑子饭的精华！”她眼睛亮闪闪的，热切如小孩子在炫耀心爱的宝贝，“昨晚吃得丰盛，早上喝一碗这个正好。”
温热透过瓷碗，传入傅亚瑟掌心。
没有任何调味的米汤，清淡中略带粘稠，的确让食道和胃都很舒服。
这种轻柔的暖意似曾相识，傅亚瑟却很肯定自己从没喝过这类饮料。
“说不定是奶娃娃时候的记忆。”秦椒笑道，“给小宝宝喂米汤，在我们四川很常见哦。”
傅亚瑟想说米汤主要成分是淀粉，蛋白质含量极少，完全不能满足婴儿发育需要。
但记忆却在米香中动摇。
一些模糊的人影，一些破碎的歌谣，还有一些不可捉摸的感觉，仿佛体内潜伏多年的病毒，被不可知的条件激活。
而他甚至不能确认，这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被“年味”持续蛊惑而生错觉。
大年初二，是伦敦的新春嘉年华。这是亚洲之外规模最大的春节庆典，由伦敦华埠商会举办，已经十几年了。
秦椒的小吃摊正式推出了“正宗中华蛋炒饭”。五英镑一盒，加钱还可以升级成各种花式炒饭。
出摊不到半天，就赚得盆满钵满。
不少华人食客站在摊前边吃边赞赏，一起吐槽“新鲜美好BAG”
还有人掏出手机，拍下她的炒饭视频：“教育下洋鬼子，什么才是正宗的中华炒饭！”
秦椒也特地在镜头前大玩技巧，赢得一片喝彩。她单手颠勺，将炒饭隔空抛入饭盒的英姿，同舞龙、醒狮和水袖舞一起，登上了次日的新闻网页。
那位神秘又低调的Lady J再次友情转发。一句“这才是真正的蛋炒饭”，让小吃摊生意爆棚，也把“新鲜美好BAG”推向了风口浪尖。
除了华人，更多伦敦人，尤其是亚洲族裔开始讨论“BAG见鬼的蛋炒饭”。
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质疑：
BAG为什么要用印度血统的主厨，而不是华人主厨来拍这个视频？
为什么做中华蛋炒饭，要用印度米？
厨师烹饪其他国家和民族的食物，算不算一种无礼的“文化挪用”？
如果是，那么享用其他国籍和民族的食物，是不是对本国传统的冒犯？
帕丁顿熊和他的蜂蜜吐司是伦敦的一分子，还是入侵者？
一碗蛋炒饭，最终变成了食物、种族和文化交融的论战。
战火也蔓延到了秦椒的小吃摊。
这天，就在她喜滋滋打算再蒸一笼米饭时，冷不防有食客发难：“既然你会做蛋炒饭，为什么要拒绝BAG？”
这是个华人姑娘，端着蛋炒饭在摊前才吃了一口，就神色激动：“如果你没有临时毁约，BAG就不会找那个印度网红来拍视频，蛋炒饭就不会被拍成那个鬼样子！”
火星飞溅，雪球滚动，舆论变化不过朝夕之间。
之前BAG网站展示过秦椒的照片，暗示这是为“春节大餐特辑”新聘的主厨。之后视频换人，“见鬼的蛋炒饭”和“正宗的蛋炒饭”势同PK，让很多人认定秦椒同BAG矛盾不小。
“最大的可能性，当然是价格没谈拢。”讨论区里，有人一本正经地分析。
在许多华人看来，BAG当然活该被骂。但正是在“BAG见鬼的蛋炒饭”衬托下，秦椒名利双收，唯一受损的只有“中华蛋炒饭”，甚至中华美食的形象。
“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走网红路线的女生，哪个是省油的灯。”
“Lady J每次都给她转发就很奇怪，不是软广谁信！”
“我宁可花八英镑去吃加了培根和豆腐的炒饭，也不想被这种人利用。”
“功夫薯条也不只她会做，分享餐厅链接。”
好在秦椒手机2G信号时灵时不灵，艾瑞克又瞒得好。她对网上华人圈的言论所知不多，只发现老顾客流失严重，生意大不如前。
唯一的好消息，是满汉楼帮厨阿美带来的。
过年时刘大卫因为私下烧菜贩卖，被食品卫生安全局查获，让老板和主厨气得暴跳如雷，想必未来一段时间都不敢再惹是生非。
据说一开始他怕违法拒绝了，但是对方给的太多……而且信誓旦旦说是东北老乡，过年就想吃羊肉萝卜饺子和几样道地的东北菜。
一份锅包肉五十镑，换来的是五千英镑罚款。
秦椒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吕珠珠那位“重要朋友”的手笔。
问吕珠珠，吕珠珠不肯说，只笑着揉她脑袋：“你就当是折耳根神又显灵咯。”
第45章 真是相当厉害的刀法
这天黄昏，小吃摊前来了熟人。
伯尼笑容可掬的一一问候完毕，又低声向秦椒询问：“我们共同的那位朋友，最近气色如何？”
秦椒有点纳闷：“昨晚我还听见你们在语音电话。”
伯尼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无端透出几分羞涩：“你知道的，茱迪坚强又乐观，不肯让人发现她的脆弱。所以我才更加担心。”
“伯尼，好了吗？”不远处传来克莉丝的声音。
她哥哥同她站在一起，正在和老亨利说话。旁边还有一个笑靥如花的周贝拉。
“土豆松一份？”秦椒点点头，抄起菜刀。
伯尼惊喜：“看起来比视频里还要细！你们快看！”
克莉丝和周贝拉手挽手走过来，隔着约莫半米的距离围观。
片刻后，周贝拉微笑颔首：“真是相当厉害的刀法，与我认识的那位寿司师傅相差不远了。”
有意思，上一回是寿司师傅金贵无比的双手，这一回是板前师傅超凡入圣的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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