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亚瑟干咳一声,强迫自己不要去注意那几粒米饭:“在城市里,信号太差如果不是因为周围有障碍物,就是服务提供商的问题。”
“傅医生?”秦椒迟缓地眨眨眼睛,仿佛现在才认出他是谁。
“晚上好,我顺道来接亨利。”傅亚瑟说着,朝小吃摊瞟了瞟,“应我妹妹的要求,马上就……”
“能借手机用用吗?一分钟就好!”
傅亚瑟沉默地交出手机。
屏幕的微光照亮微鼓的双腮,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左边颧骨上方有颗俏皮的小痣,不是黑色,是红色。睫毛也有一个调皮弯翘的弧度,正因为专注和紧张不住轻颤。
“我知道了!”秦椒雀跃道,“果然是这样!”
不等他发问或劝她冷静,眼前的人就不见了。
“陈化处理!”她跑到老亨利身边,兴高采烈地宣告发现,“我查过了,这种米和丝苗米的直链淀粉含量其实相差不大。但是脱壳后多了一道陈化处理。不但充分脱水,谷蛋白同淀粉的结合力也会减弱,米粒之间就不会粘连……”
“哥伦布到达美洲时也不过如此。”克莉丝走过来,轻声讥诮,“米饭而已,马克新找的小网红都会。”
傅亚瑟不予置评,缓缓握紧了手机。
“就是这样。决定食物风味的,除了烹饪手段,还有食材本身。”
不同于秦椒的兴奋,老亨利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感伤。
“这里不是中国,Chilli,你必须知道,很多你从前习以为常的食材,在这里很难找到。是的,伦敦的超市里有各种大米,印度的、泰国的、日本的、德国的、西班牙的、意大利的……但是你找不到真正的中国籼米。”
只有如满汉楼,或是曾经的熊猫饭店那样具备一定规模的中餐馆,才有自己的进货渠道订购理想的大米。
很多小餐馆的炒饭其实也是用印度米,至少颗粒分明。他们煮印度米的办法,正是视频里那样——多放水,让米粒吸收足够的水分变得饱满,然后沥干。
至于是不是正宗,够不够完美?说真的,从厨师到食客,其实没谁在乎。毕竟一盘只卖八英镑,在小餐馆还会更便宜。
“还记得老祖宗怎么说的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英国,至少是现在,你不可能做出正宗的蛋炒饭。”老亨利叹了口气,“好好休息,我的孩子。”
他挥手告辞,同傅家兄妹一起上车。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椒看着他在车前弯下腰身,只觉得比平时更见苍老。
“老祖宗还有一句话。”她对着夜色中远去的车影轻声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一整夜,秦椒梦中都是水和米的战争,第二天出摊明显精神不济。切着土豆、炸着土豆,心思却忍不住飘向米饭。
真的,就一点可能也没有吗?
还是她太菜了?
“Chilli!”艾瑞克冲过来抓住她胳膊,“天啊,你居然让土豆饼糊掉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亨利直接让她去一旁休息:“就快过年了,可不能有血光之灾。这里交给我和艾瑞克。”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小吃摊前。秦椒一见,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主厨!”
即使离开满汉楼四个多月,她仍会下意识这样称呼。
现在正是满汉楼的午休时间,主厨脱了白衣,站在摊前就像个挑剔的客人。他看了试吃盘中的几样小吃,也看了各种调料罐,还有秦椒亲自撰写,艾瑞克夸张装饰的菜单和海报。
灰白的浓眉皱起,显然没有品尝的打算。
秦椒自知自己的手艺怕是入不了大厨法眼,只觉得现在是个天赐良机。
“主厨,能问个问题吗?”她急切地看向昔日的上司和导师,“用Basmati Rice炒一碗正宗的蛋炒饭,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理米饭?”
“正宗?”主厨重复了这个词,眉头皱得更深了。
秦椒忐忑期待着,就听见一声暴喝:“白痴!这是什么愚蠢问题?”
意识到这里不是后厨,周围还有一群围观者,主厨收敛了怒意和脏话宝典。
“我以为离开满汉楼后你会变得更好,也听说你的小吃非常受欢迎,现在看来都是狗屎!”
他目光沉沉,扫过小吃摊,在“为保持最佳风味,本店恕不提供番茄酱”的海报上稍作停顿,又落在炸糊了的土豆饼上。
“现在看来,你毫无长进,甚至根本不配当个厨师!”
第39章 这就是年的味道
漏勺哐当落下。
秦椒回国神时,手中已多了一杯红茶。
“别难过,小Chilli。”老亨利的声音很温和,也很模糊,“明天就是除夕,不如想想年夜饭的菜单。”
秦椒点点头。
是的,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大年三十要一起吃年夜饭——最地道的川味年夜饭,由秦椒主厨。
地址就定在关张的熊猫饭店。老亨利无不得意地说,他偷偷留了一把钥匙,他们可以从后厨溜进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艾瑞克凑过来,“我和亨利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冷柜里装满了食材,就等着你去!”
一觉睡醒,就是大年三十。
早起和家里通话时,秦椒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端倪。
屏幕晃动着,带她在客厅里欣赏了蜡梅盛放,又去看窗外沉甸甸挂着香肠腊肉,还有她最爱的腊排骨。肉红皮亮,一看就是用柏树枝同核桃壳熏的。
伦敦的早上九点,已是国内的黄昏。餐桌上四个冷盘已经齐备,厨房里妈妈在炸酥肉。一边说忙着呢别来烦,一边长筷一捞,黄灿灿的酥肉晃得秦椒眼花。
好像这还不够馋人似的,奶奶又含笑入镜,双手捧着刚剥好的核桃:“喏,今年还给你做琥珀桃仁,让你爸亲自炸。”
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都掩不住刚出院的疲病之色。掌心的核桃仁一颗颗雪白无暇,一点儿褐衣不带。
秦椒飞快地眨巴下眼睛,把满溢的潮意咽下。
“好啦好啦,我也要出门做年夜饭啦!”
一直小心翼翼瞒着现状,此刻她却忍不住透露:“今天要和……同事一起过年!”
来英国两年半,第一次真正过年。
出门时,吕珠珠带上了礼物,居然是个硕大的中国结。
“我自己用毛线钩的,好看吧。”
在莱姆豪斯地铁站附近,她们巧遇了抱着一棵小树的伯尼。
伯尼的脸从树枝中探出来:“贝拉告诉我,中国人春节时要在家摆上柑橘树,这样会给新的一年带来好运。”
广东人的确讲究“大橘大利”,不过……
秦椒看看树枝上的吊牌,忍不住笑了:“可是伯尼,你这棵是柠檬树。”
“没关系的,柠檬就是柑橘的亲戚。”吕珠珠微笑着上前,“在我们江南,过年时会供一盆佛手,也是柑橘一家的。”
“你真是太好心了。”伯尼艰难地在树枝后面颔首致意,“听你这么说,我深感安慰。”
秦椒趁机替两人介绍。一个热情亲切,一个善解人意,还没走到熊猫饭店,他们就交换了电话号码和社交账号。
看来要不了多久,吕珠珠就能得到帮助了。
秦椒走在后面,看看前方相谈甚欢的两人,再看看头顶难得放晴的天空,脚步不由轻快起来。
熊猫饭店的后厨比她想象的更大、更专业,看得出一定有过客似云来的好日子。
老亨利见到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带到流理台前,乐呵呵揭开一个小锅让她瞧。
“不是说想做甜烧白?看看这个!”
“洗沙?!”秦椒惊喜出声,“自己做的红豆洗沙?”
小时候,秦椒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红豆馅叫作洗沙。学厨后才明白,洗与不洗,洗得是否精细,真是大不相同。
其实洗沙不难,却需花费大量时间,以及大量的耐心。单是将煮好的红豆泥放在水龙头下,用最细的水流慢慢冲洗,就能劝退许多人。
秦椒原本也想自己洗。奈何每天收摊后时间精力都有限,最近更是心烦意乱,索性就在中国超市买了一袋。
面前这深褐色的一团,绵软如泥又光洁细腻,锅盖一揭就有清甜的豆香扑鼻。触之不粘手,搅之不粘锅,比买来的成品强了不知多少倍。
只不知耗费了老亨利多少时间和心力。
“今天你是主厨。我老了,做不了别的,给主厨打下手还是行的。”老亨利瞥瞥伯尼,压低声音道,“猪油炒的,千万别让那个坏小子知道。”
“好嘞!”秦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今天的甜烧白,保证入口即化!”
她也不想劳累老人家,直接把人都赶去前堂:“总共就九个菜一个汤,我自己来就行。”
一开始老亨利还忍不住朝后厨跑,帮忙拾掇两手,直到他请的老朋友来了。
巧了,这位老朋友秦椒也认识。正是慈恩诊所那位和蔼可亲的雷蒙小姐。
老太太打扮得相当正式,水蓝色套裙,同色系帽子和手袋,趁着满头银丝端庄又优雅。她带来一瓶酒作礼物,说是特地在中国超市买的中国酒。
“店员向我推荐,说这种酒在中国非常受欢迎。”
茅台?
五粮液?
秦椒满心期待地看过去。
“谢谢,这真是一瓶好酒。”老亨利从雷蒙小姐手中接过礼物,满面春风地看了看,“它会让今晚的大餐变得更加美味。是不是,Chilli?”
秦椒看着那熟悉的瓶身,唯有点头。
的确,料酒在中国那是非常受欢迎,家家户户都少不了。
“太好了!”雷蒙小姐很开心,“我告诉那个店员,我的老朋友是位中餐大厨,不过出于身体原因必须控制酒精摄入。他说这瓶酒一定会让你满意。”
老亨利满意地把这瓶酒交给秦椒:“没错,为了健康着想,我们今天将用中国传统的方式来分享这瓶酒。”
说完,又略显紧张地问雷蒙小姐:“你请假时,没有引起某个坏小子的注意吧?”
“当然!”雷蒙小姐朝他眨眨眼睛,“放轻松亨利,亚瑟今天的工作多得要命,我还给他安排了两个特别出诊。”
中午,艾瑞克也来了,还带来一篮他家的“春节好运煎饼”,正好让大家先垫肚子。
秦椒发现,这种据说是艾瑞克妈妈留下的煎饼,其实就是变异了的春卷。一张鸡蛋面饼裹上几种蔬菜丝和鸭胸肉,味道居然不坏。
她在厨房里忙碌着,隐隐约约听着前堂传来的欢声笑语,嘴角不住上扬,连切菜的节奏都变成了“金蛇狂舞”。
这就是年的味道啊,哪怕离乡万里。
第40章 除夕吃得饱,来年一定好
傅亚瑟度过了繁忙的一天。
由于雷蒙小姐从中午开始请假,甚至没有人提醒他下午茶歇。
倒是收到了来自患者的电子贺卡。一打开就跳出视频,一群欢乐的公鸡、母鸡和小鸡在蓝天白云下跳舞,配乐也是非常快乐的鼓点。
金发小护士好奇道:“这是南多烤鸡的新广告吗?为什么这上面是汉字?”
因为这是个年方十五岁的华人患者。
傅亚瑟略一凝思,记起今天不仅是星期三:“应该是中国的鸡年到了。”
“难怪听说特拉法加广场上多了几只大公鸡,今年的庆典活动会有小鸡快跑吗?”小护士问题很多,“鸡年重要吗?幸运还是不幸运呢?”
“抱歉,你的问题超出了我的专业范围。”傅亚瑟关掉电子贺卡,点开下一封患者的邮件。
晚上十点半,他终于可以离开诊所,也终于有时间看一眼手机。
都是些很无聊的信息。
克莉丝请求帮忙还信用卡;伯尼说他认识了一位天使;另一位朋友邀约周末聚会,特别提到让他携伴前往;两家医学刊物约稿;他申请职位的医院需要提交一些补充资料……
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监控软件上,代表老亨利的一直停在某个地方。从下午三点就没有变化。
很不正常。
来自智能手表的数据显示,他此刻心率缓慢,每分钟不到五十。无论是昏迷还是沉睡,至少不能在那个地方。
他驾车匆匆赶到莱姆豪斯,用没收来的钥匙打开了熊猫饭店后门。
漆黑寂静,令他更为紧张。
“亨利?”他伸手在墙上拍了几下,没找到电灯开关,只能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你还好吗,亨利?能回答我吗?”他绕过一张大桌子,险些被桌脚的水桶绊倒。
电筒光摇摇晃晃,照亮了角落里一个仓皇起身的影子。
还有素白脸颊上未及擦拭的泪痕。
傅亚瑟下意识将手机朝下扣,重新笼罩的黑暗让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顶灯亮了。
秦椒站在开关旁边,以手挡在额前,不知是想遮住突如其来的光亮,还是自己红肿的双眼。
“你在找亨利?他不在这里。”
傅亚瑟调出监控软件,红点依然没有变化。
他跟着手机继续走,来到厨房旁边一间小屋。铁皮柜靠墙而立,一双休闲鞋端端正正摆在柜前。
跟过来的秦椒似乎明白了什么。
“下午马克来这里,带亨利去参加华人总商会的迎新茶会。”
亨利之前就在电话里拒绝过,傅马克却再三恳求,还带来全套正装,包括一双看起来就很贵的皮鞋。
最后,亨利还是去茶会了。一起离开的还有雷蒙小姐。
傅马克说她不是家人胜似家人,人生重要关头希望她也到场,让老小姐当时就热泪盈眶。
回忆完毕,秦椒又表情古怪地看那双休闲鞋:“跟踪器这事,我暂时不会告诉亨利……只要你别把他管得太紧。”
傅亚瑟冷哼一声。
他知道那个迎新茶会,也知道傅马克的“重要关头”的意义。两天前的华人社群活动上,傅马克就坦露了自己从政的野心,希望争取长辈同侪的支持。
如果没有记错,华人总商会那位赵会长,二十年前曾是熊猫饭店的常客。
这些事他认为不值一提,只替那双鞋解释了一句:“这是专为老年人设计的鞋子,除了减震防摔,还有防走失的定位功能。”
跟踪器?可笑,他又不在军情六处。
“所以,你们下午在这里,还有雷蒙小姐……为了中国春节?”
想起雷蒙小姐说特地给他安排的工作,秦椒有些尴尬:“只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顿年夜饭。”
“朋友?”
“都是你认识的,艾瑞克和珠珠,还有……”
“还有伯尼。”傅亚瑟平静地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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