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家族信托后,老亨利就表示自己不用再过问熊猫饭店的经营管理,往后只会在后厨给秦椒当顾问。一切决策,都由两位受托人决定,决策所导致的一切盈亏也由他们负责。
如果两位受托人各持一端,决定性的一票就在秦椒手中。
这是白纸黑字写进信托契约的。
傅马克把手搭向秦椒肩头,沉痛又委屈:“Chilli,你这一票真的令我很受伤。”
“我没意见。还有个更好的提议——”傅亚瑟盯着他的手,眼眸微眯,“你大可以直接拒绝成为受托人。”
当然,傅马克是不可能退出的。
几天后,他还很好心地开车来载秦椒去拜会赵杰森。只因为傅亚瑟发来邮件通知:“杰森对是否接受聘用有顾虑,或许需要同未来主厨再度交流。”
“你看,牛肉的价格就是这样被哄抬起来的。”傅马克把车停在一所小巧舒适的住宅前,“这些老家伙傲慢着呢,尤其那一天百合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所以现在一定要从我们这里找回面子。”
正如他所料,这一次赵杰森对秦椒就不再那么客气,寒暄过后就坦然承认,他之所以改变主意,正是因为觉得同主厨难以合作。
“一旦从根本上有所分歧,后续就很难有愉快的合作。”
“就因为我说要做正宗川菜?”秦椒可不喜欢英国式的拐弯抹角,直接发问。
赵杰森也很坦然:“无论是上世纪还是新时代,全球化还是脱欧,我认为菜品始终是餐饮的灵魂。”
“太好了,我也是这么认为。”
秦椒之前没有让傅马克知道,其实正是他那一句”无论你做出什么,都能被包装成圣诞礼物“让她最终下定决心。
在夏百合的理念中,餐厅的决战场不在后厨,更不在口味,明星主厨+标准化量产的预制菜,才最适合商业扩张。
这恰恰是秦椒不能接受的。
现在她确定了,自己没选错赵杰森,至少他们都认为餐饮的核心是菜品。
“至少请你先看看这个!”她是有备而来,当即掏出自己精心设计的菜单。
赵杰森拿着那张纸快速扫了几眼,灰白的眉毛便皱成了川字:“相信我,这样的餐厅甚至撑不过第一周。”
他把菜单还给秦椒:“主厨小姐可否回答几个问题?”
“你这道回锅肉,所需猪肉要从哪个供货商那里进货?每次进货多少?周期多长?”
“同样是这道回锅肉,定价多少?份量多少?平均一盘的毛利率是多少?”
“这张菜单上,哪些是主打菜品,哪些是盈利菜品,哪些是季节性菜品?哪些菜品可以按口味和价格均衡搭配?其中高中低档利润各占多少?”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菜你打算卖给谁吃?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来自哪个阶层,月收入多少,有着怎样的文化背景和饮食习惯?”
赵杰森双臂抱于胸前,灰白眉毛下,锐利的眼神令秦椒不安。
“你很幸运,得到了一家现成的餐厅。也很不幸,因为熊猫饭店的位置无法改变。有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客流。主厨小姐,你真的清楚你将为什么样的人烹饪吗?”
秦椒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的确有人自信能把皮鞋卖给土著。皮鞋也许真的可以,但餐饮是成瘾性消费,人的口味相对稳定,不可能因为新鲜刺激就改变饮食习惯。哪怕你现在小有名气,能在开张初期吸引客流。”
“嘿,杰森,你这话可不公平。”傅马克打断道,“餐厅的定位和经营,这些是店长应该操心的问题。如果Chilli可以搞定,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一位职业经理人?”
“很抱歉,你们的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赵杰森扫了傅马克一眼,视线重新落在秦椒脸上。
直到回到住所,秦椒脸上仍然残留着那种被鞭笞的感觉,热辣生疼,
“小姐,你对餐饮一无所知。可能厨艺高超,但绝对不是合格的主厨。我们合作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傅马克安慰说这分明是老家伙刁难人,现在改选夏百合还来得及。
“别浪费时间。特殊人才签证每年数额有限,你知道吗?为了增强说服力,你应该多在媒体上露脸。我知道有一档美食节目就很适合,据说内政大臣是忠实观众。”
秦椒知道他是好意,但她现在完全无心考虑那些。赵杰森的话,连同之前黄主厨、老亨利的话以及那些喜欢番茄酱的顾客,一直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
晚上她和家里通话,扁着嘴把赵杰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秦爹听了哈哈笑:“人家也没说错。你现在一步迈得太大,中间许多事没经历过,当然算不上合格的主厨。”
第69章 她从未真正”看“过伦敦
笑完,秦爹清了清嗓子才严肃道:“餐饮市场如战场,主厨就是主将,制订菜单就是你在排兵布阵。现在你连自己的阵地有几座山,几条河,敌人在哪儿藏猫猫都不知道,咋个调兵遣将?”
他让秦椒想想,自家的火锅店与其他火锅店有什么不同。
“你小时候问过,为什么赚了钱不把门面翻修好看一点?为啥不多请几个服务员,给他们发好看的制服?为什么不取个更响亮的名堂?现在有答案了吗?”
秦椒回想片刻,犹豫道:“因为火锅店开在老小区,常客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吃的不是牌子和排场,服务也是次要的,他们更关注火锅本身的味道好不好,性价比高不高。”
所以老秦家火锅把成本主要花在食材上,尽量将菜品做到新鲜又薄利多销。算上锅底油碟,人均七八十元就能美美吃上一顿火锅。
这个价格对工薪阶层压力不大,馋火锅的时候就能说吃就吃,走几步就到。
也有临时不想煮饭的主妇,拿个不锈钢盆来端一锅回家;也有放学回家没人管的娃儿,每天定时来吃一碗火锅粉,碗里有荤有素,遇见糍粑出锅还能蹭一口。
不是什么高档名店,但至少方圆十公里之内的住户都是忠实顾客。无论四季,每天生意都能满座。
相比开在商业区的店,老秦家的人流量要小很多,但客群稳定性更高,所以能红火二十多年,熬走了好些同行对手。
“聪明,不愧是我女儿!”秦爹在视频里竖起大拇指,“不过你还漏了一条。我们是做街坊生意的,门面排场搞得太上档次,反倒容易把街坊吓跑。招牌就叫老秦家,也是这个道理,又亲切又容易记。”
“所以,店名、装修、菜品都是配套的……”秦椒若有所思,“在什么样的地方,就开什么样的店。”
“没错!那个杰森其实就是在问,你心里餐厅的定位。”
“然后发现,我心里根本没数。”秦椒呻吟一声,用枕头捂住脸,在床上翻滚一圈,“难怪他那么生气,说同我合作是浪费时间。”
秦妈赶紧宽慰:“不得行就回家来。想当主厨,妈给你凑钱开店!”
秦椒赶紧把双耳堵上,头摇成拨浪鼓:“是亲妈就不要动摇我的意志!”
与此同时,傅亚瑟正在与赵杰森共进晚餐。
“真的不再考虑?”
闻言,赵杰森从对座投来诧异的一眼:“注定会失败的事,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了。相反,我倒想劝你放弃当这个受托人。”
傅亚瑟慢条斯理,将牛排切成均等的小块,缓缓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一直梦想复兴熊猫饭店。”
“傅老先生对我有恩,我对熊猫饭店感情深厚,这都不假。”赵杰森浓眉紧皱,手中刀叉在餐盘上发出脆响,“正因为这样,我才拒绝陪那个黄毛丫头过家家。熊猫饭店毁过一次,可能还要再毁一次,但绝不能毁在我手上。”
他朝傅亚瑟投来审视的一瞥:“亨利这些年越来越糊涂,但你是个聪明人。之前你把那丫头夸得太好,实在令我失望。”
过了好一会儿,傅亚瑟才说:“我有我的理由。如果你好奇,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作为交换。”
“只要别逼我出任店长。”
“我的请求是,如果她再来找你,你能慎重考虑。”
“这不可能。”赵杰森呷了一口红酒,“你是没看见,小丫头离开时垂头丧气那模样。但凡她还有自尊心,都不会再来。说真的,另一位职业经理人更适合她,至少能帮你们赚到钱。”
傅亚瑟端起手边的清水:“她会的,我相信。”
想要答案就自己去找。
一城一味,千人千胃,做餐饮没有可复制的成功经验,这就是秦椒一晚上从爹妈那里学到的唯一经验。
第二天一早,她让艾瑞克直接把摆摊车开到了莱姆豪斯。
就停在熊猫饭店前面的码头上,土豆刚搬下车就迎来了一波灰雁的巡视。
一上午过去了,鸟很多,人很少。
间或光顾的客人,都是沿着河道徒步的游客。秦椒悲哀地发现,几百米外的咖啡车生意更好。相比平均等待超过三分钟的油炸小吃,即刻可取的咖啡和袋装三明治更合乎他们的需要。
“工作日是这样。”艾瑞克安慰她,“晚上和周末人会多很多。”
秦椒索性也沿着河道溜达了一圈,发现这里同热闹的苏豪区截然不同。远离繁华和喧嚣,连高层建筑都极为稀少,沿岸连片都是如熊猫饭店同样风格的二三层小楼。离河较远处则是朴素安静的多层公寓区。
水边分布了不少餐馆酒吧,门窗紧闭,显然晚上才是营业时间。
好消息是没有中餐店,坏消息是有五六家寿司店,一家规模不小的现代英式餐厅,两家意大利餐厅和一家土耳其风味烤肉作为竞争对手。
艾瑞克说,周末会有很多来游船河的阔佬,临夜登岸少不了要撮一顿。还有更多徒步休闲党和自行车出游爱好者,通常午后从莱姆豪斯出发,一路骑到“小威尼斯”,沿途风光相当不错。到了晚上,还有许多游客会来拜访传说中的酒吧。
美国游客多半是去五月花酒吧,那是第一批清教徒们动身前往新大陆的起点。
文学爱好者一定会去让狄更斯思如泉涌的葡萄酒吧,据说大卫科波菲尔就诞生在那里。
秦椒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再看看沿河起伏,逐渐高企的楼群。突然意识到,她从未真正“看”过伦敦。
近三年的时间,她一直囿于后厨,一心一意只有如何提升厨艺。一直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
即使在街头摆摊时,这座城市对她也是陌生的。
她只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很多外国人,对中餐一无所知的外国人,需要把土豆松说成“中国功夫薯条”才能理解的外国人,把蛋炒饭里加豆腐奉为圭臬的外国人,山猪吃不来细糠米的外国人。
她抱怨他们不懂欣赏,却从未了解过他们。
第70章 小姐,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无知。
一周后,傅亚瑟接到赵杰森的电话。
“OK,你赢了。”
“比我料想的更快。”傅亚瑟正在车上,顺手降下窗户,清新的春风扑面而来,“所以,她给出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暂时还不知道。”赵杰森笑起来,“你的主厨小姐真有趣,她坚持要我去现场才能给出答案。”
“现场?”
“怎么样,周六去狗岛喝一杯?”
傅亚瑟犹豫了两秒钟,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受欢迎,但赵杰森的下一句话传入耳中:“身为受托人,这也是你的责任所在,不是吗?”
这的确是个无法推卸的责任。
通过结束后,副驾上的伯尼好奇地朝他打量:“怎么样,我是不是该恭喜你荣升主任医生?”
傅亚瑟一挑眉:“还不到说恭喜的时候。”
“真的?”伯尼眼珠转动,“那是什么好消息,竟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我?很高兴?”傅亚瑟不自觉摸了摸下颌,确定自己并没有露出笑容。
“你自己是觉察不到,这一通电话让车里的气温至少升高了五度!”伯尼晃晃脑袋,忽尔捧心叹气,“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现在我才是那个悲剧的角色。”
“你同哈姆雷特之间的距离,就像从这里到赫尔辛格。”
傅亚瑟不动声色地瞟了朋友一眼。
这段时间伯尼的确精神沮丧,被讥诮也不知反驳,只是呆呆盯着窗外发问:“不是赫尔辛基?”
“赫尔辛基是芬兰首都,赫尔辛格是丹麦海港,据说是哈姆雷特的出生地。”
伯尼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我在失恋,你在秀地理知识,这真的很华人。”
傅亚瑟很想指出,首先这不仅是个地理知识;其次,伯尼的地理知识从中学时代就一塌糊涂,正如大多数的盎格鲁撒克逊学生。
目光扫过伯尼下巴上棕红的胡茬,他决定引用另一句《哈姆雷特》:“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节制,免得过火。”
“你还是谈论地理好了,别来教我恋爱,你又没爱过什么人!”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蓦地收紧,骨节隐隐泛白。
“那我倒想请教,为什么你会为那样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据我所知,你们从认识到分开还不到两个月。”
“嘿,她的名字是茱迪!”伯尼不满地嚷道,“爱情不在时间长短,没爱过的人不会明白。”
傅亚瑟呆了一下,想了想又道:“换个问法,你为什么会爱上她?容貌?谈吐?性格?恕我直言,她同你从前交往的对象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还有很多……不太合格的地方,很难符合格雷厄姆家族的择偶标准。”
“标准?”伯尼大笑,“醒一醒亚瑟!这里不是诊所,我们谈的也不是患者的病理指标。爱情还能弄出一套标准?那就不是爱了!”
他长吁一口气,将双臂伸展开来:“你问我爱茱迪什么?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也知道她不是什么完美对象。但是爱就是爱,我的心说,就是她了!就算现在这颗心被打碎了,每一块碎片念叨的还是她的名字!”
他大叫一声Bloody,苦恼地抱住脑袋。
傅亚瑟不再说话,抬眼看向后视镜。空荡荡的后座上,曾经有只小猫嬉闹,气哼哼地磨过爪子。
他一打方向盘,转入泰晤士河南岸的小道。那里有家伯尼力荐的酒吧,复古的艺术装饰风格,提供风格多样的调制酒,包括完美的无酒精鸡尾酒,很适合在心烦意乱时消磨一晚。
周六中午,傅亚瑟准时在金丝雀码头与赵杰森会合。
在加拿大广场背后的Giant Robot街头,他们找到了秦椒的小吃摊。
左边是辆红白相间的小卡车,摆摊小哥白衬衫配红领结,卖的是各种新鲜美味的海鲜卷,龙虾、蟹肉、吞拿鱼……
右边是异域风情张扬的黎巴嫩卷饼摊,小黑板上写得分明:所有的肉类、鱼类和蔬菜水果都是当季的有机品,欢迎选择点卡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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