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真相的听者听得脸上热辣辣,没想到开个玩笑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当然很卫生!”她倏然转身,慌慌张张朝煎好的鱼头锅中加入清水,又端起面糊。
这种慌乱落和回避,落在傅亚瑟眼中,就成了另一种意味。他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反思起来:莫非自己又冒犯了中国人的饮食文化?
但是……泥鳅?
那种生物要么出现在讽刺漫画里,要么就是作为实验素材。他解剖过泥鳅,现在想起那种冰冷粘糊的感觉,仍会忍不住嫌恶地搓搓手指。
泥鳅的威胁,勾起了傅亚瑟很不愉快的记忆。
从书籍中,他很早就知道真正的中华菜单上没有咕佬鸡和士椒牛肉,反倒充满了各种诡异的食材。
比如马可波罗,就在行记中惊恐地记载:“中国人喜欢吃蛇和狗。”
几百年后的十九世纪,他的一位英国同行也在游记中提到:“在广州港歇脚时,吃个饭必须小心翼翼,免得不知不觉就吃了条蚯蚓,或者啃着猫儿小小的骨头。”
在小学和中学时,他被其他肤色的同学追问过许多次:
“你们居然吃鸡爪和鸭舌?”
“你们是不是真的会吃猴子的嘴唇?还有牛的生殖器?”
“听说你家的饭店里有蝙蝠肉卖?还有泡在蜂蜜里的老鼠!”
他们毫不掩饰,在他面前做出惊恐万分,又连连作呕的模样。
对此,少年傅亚瑟一向漠然处之,实在被弄得烦躁,便冷冷回答一句:“是的,你真幸运,至少我们不吃白痴。”
他觉得自己并不在乎。
因为从记事以来,他家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怪异元素,连中餐都很少。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哈雷街的事业很成功,过从的也是精英名流。英式礼仪是必不可少的,从饮食开始向主流社会靠近也是理所当然。
他也知道熊猫饭店和伦敦其他中餐馆一样,卖的都是“安全的中餐”,鲜红的酸甜酱浇在各种肉和切块的蔬菜上。最值得被诟病的无非是偷偷用味精提鲜。
他的华人邻居和朋友都来自在英国扎根两代以上的家庭,他们同样吃得很正常,最多在家煲一煲燕窝、鱼翅。
于是,他把同学的无知归咎为“愚蠢的种族歧视”,又把歧视的源头总结为“华人的历史和文化中的落后部分”,既不健康,又导致华人被妖魔化。
于是他坚定地同这一部分做了切割,甚至连“安全的中餐”也一同摒弃。
直到几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从一碗热汤中真正认识了“鲜”这个汉字。
而今现在眼目下,又有一锅汤在他面前咕嘟冒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但是……泥鳅?
“用河鳗代替是否可行?”他尽量温和地提议。
“这时候上哪儿找河鳗去?”秦椒正站在锅前用筷子快速搅拌面糊,回答他时声音有些轻颤,“这么不尊重泥鳅,泥鳅也是会伤心的。”
“抱歉。”
傅亚瑟看着她抖动的双肩,不祥的预感同糟糕的回忆搅合在一起,令他烦躁不安,各种念头翻滚如一旁锅中的沸汤。
只是一种全新的食材而已。
难道他不是一向不畏挑战,擅长政府,所以才会选择医学这门具有探索性质的学科?
至少泥鳅不是蚯蚓,也不是其他传说中的“特别食材”。只要不去在意它的生活环境,心理障碍并非不可克服。
他的手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终于变成了一个征求意见的手势。
“好吧,我会尊重泥鳅。”他四下张望,确认周围三平米内都不见泥鳅踪影,“所以,能不能把解剖和清理泥鳅的工作交给我?”
“你认真的?”秦椒愕然从灶前回头。
她正站在汤锅前,用一根筷子灵巧地把面糊拨入汤中。湿软的面糊如雨丝飘落,坠入滚热的鱼汤,于一瞬间定型成一条条头粗尾细,小指头尺寸的“面条”。
傅亚瑟轻咳一声:“我在实验室中同泥鳅打过不少交道。相信我,我很清楚如何高效地剔除它们的内脏及其所含的污秽。”
秦椒手一抖,飞出去的面糊都拖长了尾巴。
“怎么,怕我做的泥鳅不卫生呀?”她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并没有质疑你专业水准的意思。”傅亚瑟坦然道,“只是我习惯将不可控因素尽量减少,以规避风险。对你而言,也可以减少一项工作,我认为这会是一个双赢的选择。”
“我们四川人吃泥鳅可不像英国人吃鱼,去头又去尾。我们要头尾俱全,形状完好的。”
“我曾经从一条六英寸的泥鳅体内,取出完整骨架和内脏,与同样完整的肉体部分一起制作成标本。”傅亚瑟尽量使语气听起来谦逊又平易近人,“同你们厨师一样,我们医生也擅长用刀。”
“这样啊……好像很有道理。”秦椒歪着脑袋打量他,唇角哆嗦了又哆嗦,终于控制不住了,“可惜,太晚了!”
清脆的笑声里,她用筷子敲了敲锅边:“泥鳅都快熟了!”
第131章 我也能克服我的偏见
一分钟后,傅亚瑟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戏弄了。
他并不生气,反倒松了口气。
“面鱼鳅”指的正是在鱼汤中起伏穿梭的“小面条”。别说,这拖曳尾巴的模样还真活似某种生物。
秦椒告诉他,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四川面食。
“我奶奶还会做,我就是跟她学的。搅一搅,拨一拨,就是一锅,比揉面团切面条可简单多了。”
傅亚瑟看看她飞舞的手,再看看长短粗细均匀一致的“面鱼鳅”,对“简单”的定义缓缓打了个问号。
“的确,相比真的泥鳅,这是个安全又美味的好选择。”他对中华先辈的智慧表示钦佩。
“想什么呢?”秦椒将一盆面糊拨完,顺手搅动乳白的鱼汤,“这是过去困难年代吃的,那时候可没有鱼汤,只有清水。也没有这种雪白的精面粉,顶多玉米、荞麦什么的再混点树皮。要是能吃上真泥鳅,那可要美死了。”
她盯着傅亚瑟微微皱起的眉头,笑笑:“我们可是真的要吃泥鳅,还吃和泥鳅一样生活在淤泥里的螃蟹、黄鳝、螺蛳和小龙虾,都特别好吃!”
傅亚瑟淡定表示,经过她刚才的玩笑,自己已经完成了心理建设:“既然我已经接手熊猫饭店,必然会不止一次面对此类挑战。我会努力克服自己对中餐的偏见,尽管这可能需要一点儿时间。”
秦椒朝他看了一会儿,笑意从调皮变得真挚:“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放心,我只是爱开玩笑,不会真的强迫你吃什么。”
锅中又一次沸腾起来,她动作麻利地连汤带“面鱼鳅”盛起两大碗。隔着热气与鲜香,傅亚瑟隐约听见一声嘟哝:“我也能克服我的偏见。”
“冬菜还是葱花,还是都要?”秦椒征求他的意见。
傅亚瑟一挑眉:“我以为你会直接替我安排,毕竟你才清楚,怎么吃才是最正宗的四川风味。”
“就像打死都不在小吃摊上放番茄酱?”秦椒给一口碗填好佐料,手势稍顿,“那是从前的我。现在的我,对美味的认识已经不同了。说吧,你更喜欢哪种口味,咸鲜的,还是清香?”
乳白汤底上,黑色的冬菜和翠绿的葱花对照鲜明,被热气激发出诱人滋味。
傅亚瑟不假思索地做出选择:“同你一样的口味。”
数秒后,他又补上了合理的理由:“在不熟悉的领域,选择信任专业人士才是最优解。”
秦椒讥诮地斜睨一眼:“刚才要吃泥鳅时,你的信任在哪儿呢?”
“必须承认,即便是我,也不是每次都能第一时间做出最优解。”傅亚瑟从消毒柜找了双筷子,学着她的样子搅拌,“如果不是根深蒂固,难以扭转,也就不成其为偏见了。”
他想像个绅士一样,替秦椒将碗端去前厅就餐,碗壁传来的热度却让他匆匆脱手。
“盘子都端不来,还算是餐饮世家的继承人呢。”秦椒笑弯了眼,不让他去拿隔热手套,“不用这么麻烦,厨师的小灶,当然是要守着锅边吃才香。”
这真是傅亚瑟有生以来最不成体统的晚餐。
没有桌子,只有还未收拾的操作台。没有椅子,他们就像走进酒吧找不到座位的酒鬼,站得潇洒,吃得随意,一边吃,一边还要探讨些严肃话题。
比如,“饮食偏见”。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餐饮世家的继承人。”一开始,是傅亚瑟要替自己难得的笨拙辩解两句,“如果当年不是亨利坚持,熊猫饭店原本应该在我曾祖父退休时就结束。英国大多数华人家庭餐馆都是这样,如果子孙还需要进后厨讨生活,整个家族都会面上无光。”
“为什么?”老秦家火锅店的继承人不能理解,“我不想要我家的火锅店,才会被骂不孝女。我不想继承火锅店,是因为我更喜欢当个川菜厨师,可不是觉得有啥丢人。”
“初代移民会开餐馆,并不是如你一样出于爱好或是理想,那只是他们能做的极少数工作而已。他们在油烟中辛苦工作,为的就是后代摆脱这种辛苦。我父亲书房里,有一幅曾祖父留下的书法,是他专门请人写给几个子女的。”
那幅书法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唯有读书,华人才能摆脱底层生活,成为医生、会计、教师、律师……更高的收入,更光鲜的形象,一步步成为这个国家主流社会所认可的体面人。”
注意到秦椒在皱眉,傅亚瑟笑笑:“当然,这可以说是一种有关职业的偏见,也可以说是华人趋利避害的选择。至少在我小时候,中国餐馆还是华人被歧视的源头之一。”
他很少回忆不愉快的事,这时候回忆和倾诉的愿望却不请自来,如同被鱼汤勾起的丝丝食欲,不可抑制。
听了他的回忆,秦椒气愤地把鱼脆骨嚼得嘎吱响:“你太文明了!是我就拿颗皮蛋堵上他的臭嘴!听说外国人最怕皮蛋了,是不是?”
傅亚瑟筷子一滞,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颗被切成两瓣,颜色幽深而诡异的蛋,以及笼罩着蛋的硫磺臭气。只要夹一下,筷子上就会粘上墨绿色的淤泥……是他祖母早餐时的最爱,也是他怎么都甩不掉的童年噩梦。
“依我看,那些孩子虽然无知又讨嫌,但罪不致此。”
秦椒了然一笑:“果然!”
她笑得太得意,以至于傅亚瑟心生不安:“熊猫饭店的菜品里,应该没有这道菜?”
“青椒皮蛋,黄瓜皮蛋汤可是四川餐馆必备!”
秦椒说得很严肃,抿不住的唇角却让傅亚瑟明白,这又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玩笑。
“我准备的前几版菜单的确有青椒皮蛋。以后不会有,至少熊猫饭店刚开张那几个月一定不会有。”
秦椒个性坦荡,连承认错误时,也是大大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羞愧和苦恼。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对“美味”的认知有严重偏差。
“难怪黄主厨骂我不配当个厨师。”
第132章 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在约克的那一夜,秦椒辗转反侧,终于确认了自己的问题。
那之后她不断思考、反复拷问自己,思路越发清晰,主意也越发坚定,却是第一次将这些话说出口,说给另一个人知道。
这另一个人,还是前一阵子她避恐不及的傅亚瑟。
没准儿是旅行的魔法威力尚存,隔着食物的香气,连面瘫脸看起来都亲切了许多。
她当然还记得这张脸冷漠傲慢的模样,也记得那些看不起人的可恶言行。
正因为记得,所以她才感觉惭愧:连傅亚瑟这样的人,都能亲口承认自己的偏见,坦言不吃中餐的习惯,不完全是出于健康考虑。
“被同学质问时,我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我告诉自己,我是正常的,我的家庭和华人朋友们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某些华人,只要同他们划清界限就好,就像切除阑尾。”
如果是从前,“切除阑尾”这种比喻一定会让她生气,甚至质问:“至于这么嫌弃吗?不吃皮蛋就很高贵?”
现在她也义愤填膺:“马克对我讲过他小时候受欺负的事,没想到你也……”
毕竟傅亚瑟长了一张看起来绝不吃亏的脸,高高在上的腔调,俨然生来就属于另一个世界。
“我同他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和同一所中学。”傅亚瑟淡淡道,“相比上一辈以及更早的时代,九十年代已经相当友好,许多英国人已经学会使用筷子。我和马克在学校比较受关注,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姓氏。”
“傅?”秦椒不解地看向他。
“你应该看过漫威电影?在我小时候,孩子间流行的是漫威漫画,每个人都有各自喜欢的英雄。在幻想中与英雄并肩作战,把反派揍得落花流水。”
傅亚瑟轻声说:“有个超级恶棍,精通东方古代秘术和毒药,躲在地下密室里操纵犯罪,他的名字是傅满洲。”
他不用再说下去,秦椒当然清楚小孩子的联想是多么缺乏逻辑又漫无边际,一个谐音,一点相似处都能变成恶意起哄的理由。
“我小时候,也总是被人‘青椒’、‘青椒’这样叫,讨厌死了!”
傅亚瑟看看她:“你朝他们嘴里塞青椒了吗?”
“当然没有!”秦椒夸张地做了个捂碗的动作,“打架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浪费食材?青椒那么好吃,才不要给他们吃!”
她听见傅亚瑟低低笑了一声:“的确如此,打架就能解决的事,我那时候却想不明白。”
像是安慰他,也像是交换秘密,秦椒也袒露了自己的“偏见”。
她承认,早在来英国之前,她就听说过“美食荒漠”和英国黑暗料理的恶名。一开始,她就是怀着用美味征服英国的雄心而来。
她发现自己就是故事里那个热情的推销员,要把皮鞋卖给光脚的土著,却从未认真了解过土著为什么会光脚,以及,他们是真的光脚吗?
她甚至觉得英国人天赋异禀,舌头生得与众不同。
“否则怎么会把那些东西当作了不起的美食?好好的中国菜,到了这里也变坏了。蛋炒饭里放豆腐,我呸!麻婆豆腐用番茄酱,我呸!”
“现在我发现,这也是一种偏见。”她搅拌着碗里的“小泥鳅”,忽然问傅亚瑟,“同样是黏糊糊的奇怪生物,如果你是第一次在法国餐厅吃法国蜗牛,也会反感和害怕吗?”
傅亚瑟略一沉吟,诚实地摇头:“可能会有所戒备,但不至于抵触。”
秦椒叹了口气:“这两天,我也问过自己,如果那些吃土豆松要番茄酱的客人是中国人,我是不是也会拒绝?如果是黄主厨、何爵士那样的大厨名厨,我是不是还会坚持?”
傅亚瑟看了她一眼:“你会的,我觉得。”
秦椒一怔,旋即摸摸脸笑道:“这么快就被看穿了吗?最后可能不给番茄酱,但应该会犹豫,会思考他们的方法会不会更美味——这就是偏见对我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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