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侯觉得反常,盯他半晌,赵泽兰才回神。
“陛下不是没说什么吗?”赵泽兰放下茶盏,轻声道,“既然陛下都没说话,方筹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毫无办法,若是陛下同意,那么……我们也同样毫无办法,不是吗?父亲。”
定云侯看上去颇为意外,“你……”
赵泽兰知道他什么意思,露出笑,“父亲不必担心,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定云侯府与殿下的婚约,本就是太皇太后的恩赐,若是皇家想要收回,也是无可厚非——也许方大人是对的,我……不想害殿下这一世都不快乐。”
灵山塔松林下,方长秋墓前半蹲着一个人影。
一袭白衣胜雪,未曾戴冠,只用了一根发带将发丝束在脑后。
崔质一身青黑常服伫立在一旁,看着那位天子用坟边的土压下纸钱。
他压完纸钱,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忽道:“其实说起来我还没见过方嬷嬷几次。”
方长秋是太皇太后的人,朱瑜对她的印象还要留在陈贤妃活着的时候。
但她照顾朱槿到了十五岁,他想自己应当来一次,以朱槿兄长的身份来祭奠她一次。
秋风飘摇起他耳畔的发丝,朱瑜对崔质招招手,转而向灵山塔走去。
塔下桃林尚有绿意,枝头结着小小的果子,但已经不多,再过阵时日应当就要落光。
朱瑜走过桃林,进了灵山塔。
昙佑在整理塔内的佛经。
朱瑜坐在了窗前那张桌案上,往外可见桃林。
昙佑放下佛经,朱瑜随手翻着书案上的佛经,恶劣地勾着笑,“法师的故乡在何处?乱葬岗?”
他看向昙佑,见昙佑半点反应也无,垂眸不语。
“朕真是好奇,”朱瑜伸出手,指节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你是以何种心态做到的?”
“倘若你恨她,你应该有很多办法让她消失,可你选择了最卑劣的一种方式。”
敲击声停下,朱瑜的语气平静。
昙佑道:“我答应过太皇太后和师傅,会照看她长大出嫁。”
“出嫁?”朱瑜道,“出嫁当然可以,只是恐怕要和祖母的安排有些出入了。”
太皇太后替嘉宁找的是赵泽兰,一来是定云侯府门第不高,却也足够尚公主,与世家和寒门都没有太大的利益牵扯,容易被容纳,二来则是,她看出了赵泽兰对嘉宁抱有情谊。
但朱瑜倒觉得,嘉宁若真的放不下这个永远也无法成为他驸马的人,嫁给赵泽兰这样的人甚至不如送她去和亲。既然如何都是痛苦,嘉宁面对赵泽兰时心中又多一层愧疚,不如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起码心中少了几分负担。
鞑靼不敢轻易伤嘉宁。
只要他们一日需要粮食,一日需要兵力,朱槿便不会像前朝那些公主一般受人欺辱。
但只身一人去国怀乡,进入鞑靼,这也就意味着,朱瑜要将朱槿当作了一颗棋子,一颗可能会成为弃子的棋子。
一旦鞑靼有变,最先动作的目标便是朱槿。
朝中上下都觉得朱瑜应当送一个公主过去,因为朱瑜需要这段时间的缓和期,不论开战与否。
程荻很敏锐,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一旦开战,就到了朱瑜对世家动手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宽容过世家,他只是在养蛊。
看着世家一点点从内部败落,留下的大头,则会成为养料。
程、徐两家就是那个风口浪尖的两家储备粮。
徐溶月只要稍微转转脑子,想清楚这件事,便会头一个倒戈方筹,支持和亲。
即使方家主战而徐程两家主和。
那是属于朱槿的另外一条谁都不会反对的道路。
昙佑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朱瑜。
“陛下,您不会如此。”
朱瑜也看着他,反问:“为何不会?”
他的脸上褪尽了情绪,“钦国公世子,你要知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利用嘉宁的婚事的,然而嘉宁和你看起来不愿意乖乖听从祖母的安排。我是朱槿的兄长,可那又如何?我是皇帝。是千千万百姓的皇帝。就算我不愿意,也总会有人逼我愿意。”
“你们真的以为皇宫很好待吗?真的以为我就愿意付出我这些年一切的努力也要为我亲爱的妹妹贡献一切吗?就算是你,魏佑冉,你又记得钦国公和你的母亲几分呢?”
昙佑的神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朱瑜脸上不免带了几分嘲意,“魏佑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般慈悲为怀,你该知晓皇家的情谊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能体会到这一点了。”
“你不是想不到,你只是无能,所以希望我做一个如你一般的兄长,但是我从来不是一个好兄长。”他笃定道。
方筹的话让京中公主与和尚的流言愈发放肆,然而宫里安安静静,所有人都像最初几年谈论起钦国公府那样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话题。
朱槿全然不知。
朱瑜在这时撤离了灵山塔的守卫。
出宫那日天晴,朱槿到了公主府入眼即见精心,一花一木相映着错落有致的建筑,不似宫中华美寂寥,精致美丽,云窗月户。
朱槿有些惊讶,“这些都是崔少监布置的吗?”
崔质道:“大部分是世子设计的,我只负责看顾工人修建。”
朱槿略一停顿,重新笑道:“辛苦少监,待会少监去找长青要一份赏银分给那些工人吧。”
崔质闻言有些意外,犹豫着道:“……之前竣工时定云侯府也给他们开了额外的赏银。”
朱槿微楞,还是道:“定云侯府是定云侯府,还是劳烦崔少监去一趟吧。”
“是。”崔质拱手。
何太妃本想给朱槿办个开府宴,却被朱槿婉拒,说是一切从简,何太妃拗不过她,便也就此作罢,末了还抱怨着:“本想借你的开府宴再让我瞧瞧那些世家小姐呢。你三哥今年若是还不成婚都要没人要了。”
朱槿道:“我瞧着您上次选的那几个都不错啊。”
何太妃叹气,“是都不错,我还听闻你那时是和吕家那位庶出的小姐一起遇见的你三哥,她倒是样貌模样都好,瞧着脾气也温柔沉静,可惜你三哥又不喜欢。”
朱槿默默去取果盘的葡萄吃。
何太妃见她吃得多,索性叫人又拿了一盘给她,“甜吧?据说是西北那边种的,要是北漠能像西北那边亲近中原便好了。”
朱槿想到阿必赤合额上那道疤,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没有像何太妃说的那样大操大办,朱槿还是关起门来叫厨房多备了几道菜,叫长青他们一同吃饭。
修安起初别扭不愿意来,还是长青找过他,让他陪着修仁一起来了。
朱槿之前便叫人整理出一间别院,提前知会了昙明和陈希言,叫他们带上伯由和仲平。
长松去灵山取了几坛桃花酿,也存了几分心思想要请昙佑下山一趟,临走前却只带回了一份昙佑的礼物。
一盆昙花。
不过朱槿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一盆昙花,因为那只是一棵幼苗。
长松道:“法师说这是之前叫济善住持帮忙留意的,是向一位云南来的商人要的种子。”
朱槿看着那盆幼小的花苗,听长青继续道:“昙花喜温湿,不耐霜冻,叫我们多注意,到明年春天就能开花了。”
“明年春天啊……”
朱槿喃喃。
开宴前陈希言总算坐着段家的马车来了。
修仁给他们开了门,陈希言抱歉:“今日课业重,其他孩子们留了堂,这才来晚了。”
朱槿笑着道了声“无妨”,看到伯由和仲平,叫修安和修仁先把人领去前厅,偷偷问起两人的课业。
“伯由勤奋努力,仲平机敏聪慧,两个人成绩都不错。”陈希言答道。
昙明落到后面,听到朱槿和陈希言讲话,道:“你幼时念书可最不愿意叫太皇太后问你课业。”
朱槿睨他一眼,“你懂什么,我问伯由和仲平是因为知道他们课业好才问,祖母那时问我是明知我课业不好还问。”
昙明笑了笑,“歪理。”
陈希言露出意外,“我以为殿下幼时应该课业很好呢。”
朱槿看向他,陈希言笑眯眯的,道:“二祖父说贤妃娘娘从前经常说殿下喜欢读书。”
“是吗?”朱槿露出一点落寞的笑意,“可能只是喜欢故事吧。”
第四十二章 自焚
朱槿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就像一个个美丽多彩的世界。
那些折子戏、志怪小说,一切一切的故事,都是与自己枯燥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即使自己身为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她也依然会羡慕那些主角们的特别,有的善良,有的勇敢,有的好,有的坏。
他们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朱槿很羡慕那些故事。
她不是卓文君,遇见不了世上那个唯一的司马相如;不是昭君,没有人拿自己的画像去欺骗皇帝;也不是色空,没有勇气与本无一同下地狱。
明月照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会觉得月亮很近也很远。
她分明触不到月亮,可是月光却能洒落她一身。
那些故事离她很远,又似乎很近。
她与卓文君一样,身边有一个才华满溢的翩翩公子,与昭君一样,有机会去做那个出塞的公主,也与色空一般,爱恋着一个小和尚。
朱槿想,或许很久以后,自己的故事也会流传下来,被另一个世界上的人钟爱。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可以容纳很多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但只有在自己的故事里,她才是那个唯一的主人公。
朱槿希望自己喜欢自己的故事,等自己老了,回首往事,然后忽然发现,自己曾经有过很多很多令人难忘的过往,既有开心快乐,也有悲伤痛苦。
当她回首往事,想起这一天时,依然会觉得开心和痛苦。
然而生命走到尽头,她忽然想起赵泽兰的话。
他说:
“人的一生,也不过是浩浩千秋的沧海一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这一天只是她与她几十载人生里的每一天一样,十二个时辰,太阳东升西落,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写着自己的故事。
她举起酒盏,在属于自己的那座公主府中设下宴会,邀请了三五好友,笑着与他们一一碰杯,道:“新居荣福,禄寿全荣!”
她不知思念着哪位不归人,将自己亲手酿的花酿一饮而尽,嘴角笑意,眼中明亮,却分明落下泪来,对他们道:“祈愿我身边所有人都能得偿所愿!求长命得长命,求富贵得富贵!”
她那般衷心地祈愿着那个人长命富贵,福寿绵绵。
佛祖啊,信女奉您千万日。
但您终究不愿渡我。
夜风从京城吹去灵山,朱槿醉眼朦胧,独自登上高阁,遥遥望去窗外群山之间亮着一星灯火的灵山塔。
若是再迟一刻闭眼,或许她就会看见,塔下不远处,属于昙佑的那间小禅房,同样燃起微末的火光。
烟尘缭绕,盘旋而上,缠绕在明月之上,为之覆上一道浓黑的飘带。
最先看见这场火的人是赵泽兰。
他是从那片桃林过来的,如海告诉过他,昙佑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菩提。
赵泽兰绕开灵山塔走到那株菩提下时,那座破旧的禅院里透过窗棂,燃着无比明亮的光。
他秋水般的眸子仿佛都被亮光烫到,错愕到似乎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
井水冰凉,从头顶浇下来,赵泽兰全身湿透,冷的在风里打颤,随后冲向了那间明亮灼热的禅房。
整间禅房朴素整洁,一张桌案,一架木床,一个柜子,此外再无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
昙佑倒在桌案上,床上还燃着放倒的油灯,火是从床上烧起来的,再从被子帘子逐渐蔓延四方,愈演愈烈,愈烧愈大。
赵泽兰闻到了刺鼻的油味儿,从墙根处传来。
他皱眉,在一阵一阵热浪扭曲的空间中走进昙佑,他的僧袍已经焦黑卷曲,因为失去意识而松开的手边放着一个瓷白的罐子。
赵泽兰用湿衣服捂着口鼻,又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昙佑身上,同样遮掩住他的呼吸,直觉一般的拿起那个罐子,背着他冲出门。
那扇破旧但坚固的房门,朱槿当年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有将它拍烂,却在赵泽兰背出昙佑后的下一刻轰然倒塌,火光再也掩不住,亮堂堂的照亮了整个院子。
升上天空的浓烟变粗,从轻薄的飘带化作一条可怖的巨蟒,不断缠绕着天边那轮明月,最终将它绞杀吞没。
“佛弟子昙佑,幼失怙恃,幸承恩得入沙门,从鉴空禅师济惠门下。嘉和元年,敬仁太皇太后薨逝,余立誓言,自鬻于长公主嘉宁,生陨首,死结草,不足报滴水。余乃鄙贱,蜉蝣微命,名节隳落,不足恤分毫;然嘉宁长公主贞静良善、懿淑天资,清白贵重,今因余之卑贱,毁誉一旦。明月无暇而因云污辱,明珠流光而因尘蒙辉。余经年苟且,诚惶诚恐,当言不言,枉为懦仆,闻主复苏,幡然悔悟。余躯腌臜,今烈火焚烧、粉身碎骨,或可全高阁清白半分,感至心灵,遂行。罪民昙佑敬上。”
白纸黑字,历历可见。
这页字迹,在金銮殿前张贴了七日。
七日过后,流言不复。
那是朱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楚自己与昙佑的距离。
镜花水月,沤浮泡影。
轻轻一碰,便会破碎,只是破碎之后,依旧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那些伤痕啊,都只会藏在时间里,藏在那些早就不会再流出血的皮肉里,一遍一遍愈合如初,一遍一遍鲜血淋漓,这就是他们最初的模样,最后的模样。
会痛,但不会更痛。
赵泽兰将那个罐子交给她时,里面是一抔灰白的土。
土的下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它的来历。
那是昙佑的字迹。
昙佑右手的字迹。
明明差点真的被烈火焚身的人不是朱槿,可是朱槿却觉得,粉身碎骨的好像是自己。
朱瑜那天穿着一身白衣,来到了灵山寺。
赵泽兰向他行礼,掩上了四周的门窗。
朱槿像是丢了魂魄,坐在一边,手里抱着那个罐子,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朱瑜看了她许久,他没有朝朱槿走来,而是走向了昙佑的床榻。
朱槿终于有了动作,她呆呆地转过头看着朱瑜走近昙佑,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柄匕首,朱槿的瞳孔在那一刻迅速放大,紧接着一阵风一般地飞奔过去,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撞向了朱瑜。
匕首落地,一声脆响。
朱槿站在昙佑床前,厉声质问着朱瑜,“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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