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容苍白得如同白纸,仿若风一吹就要破碎。
朱瑜慢慢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冷眼瞧她,“满足他的愿望。”
朱槿道:“他的愿望已经完成了!没有人再说过那些话了!”
朱瑜冷笑,“朱槿,需要我提醒你你到底姓什么吗?”
朱槿忽地怔住。
这是朱瑜长大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朱槿。
她姓朱。
“若是你年纪小,记不清,为兄替你记;若是你怨恨他,却下不去手,为兄替你做。”朱瑜抓住她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为兄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嘉宁,被所有人宠着,关爱你,替你想好一切,给你足够广阔的空间与地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平平安安,千秋之后,人们记起你,都会说你美好娴静,恭俭淑良,你会成为祖母那样的人——我的……妹妹。”
朱槿惊愕地看向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般。
“只要今日放弃他。”朱瑜道,“只要你今日像从前一样,假装看不见,假装不知道,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在你的生命里寿终正寝,做到他理应做到的——为了你的清白去死。”
朱槿猛地甩开他,力气很大,朱瑜没有防备,身形摇晃着向后趔趄了一下。
“我不需要!”她惊恐地冲他大叫。
就像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对抗长辈一样对抗着自己。
朱瑜反而露出笑,他平时的笑太美丽和虚假,此刻自觉十足十的真心,露出来的笑却让朱槿感觉到阴沉和森冷。
朱瑜唤她:“妹妹。”
朱槿捂住耳朵,“别这么叫我!我根本就不想做你的妹妹!”
朱瑜笑容愈大,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妹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像别人看到的那么懵懂,你怕我,你从小就怕我,怕父皇,所以你只敢缩在母亲的怀里,但你又明白,我一直很爱你,所以母亲不在,就算你怕我,你也依然会回到我的怀里,就算你知道我会对欺负你的那些人下手,你还是会回到我的怀里,因为我会保护你,也只有我会保护你。”
朱槿抱着头缩成一团,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视线,想要听不见,想要看不见……
——朱瑜是个可怕的鬼。
可他轻轻拥住她,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包裹在他的温度里。
他在她耳边道:“我很抱歉,妹妹。母亲死后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你随祖母去了灵山塔,让你一个人在佛寺待了那么多年,是我的错,可是妹妹,现在我是皇帝了,等不了多久,我会收拾好京城,会解决父皇给我留下的烂摊子,我现在回来了,我可以像从前一样保护你。流言也好,和亲也好,他们都不会伤到你半分。”
“就算父母不在了,祖母离开了,你还有我,妹妹,我才是你如今唯一的血亲,与你留着相同的血。你不想做的我来替你做,你不想听的我替你听,你做不出的选择,我也可以替你选。你当然可以做一株槿,自由自在地开花,那些风吹雨打,我都会替你扛。”
第四十三章 血缘
朱瑜漆黑的瞳仁宛如化不开的浓雾,朱槿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身影。
被黑暗包裹着的身影。
她瑟缩着身躯,扭过头去看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用那样惊异的目光。
她一时之间忘了哭泣,就这般看着他,双臂缓缓下落,转手攀着朱瑜的小臂,抓着他那身雪白的锦衣,力气越来越大,很快就让衣服起了褶子。
朱瑜微微蹙眉,眼睛却没从她身上离开。
“我还有你?”朱槿红着眼眶,问他,“兄长,你的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朱瑜的眼睛闪了闪,朱槿继续道:“父亲从前也说过爱我,爱母亲,可是他做了什么?是他疏远母亲,疏远我们;是他一心把外祖逼上都察院之位,令他骑虎难下;是他冷眼看着母亲去死,一步步逼死了钦国公和阿窈姑姑;也是他为了让吴家放松警惕令我们兄妹分离十余年!兄长,这才是皇帝。你十年不曾见我,因为我愚笨,天真,易受人利用,成为你的把柄,你根本就不敢认我。”
朱瑜就像一只蜗牛,而朱槿只能藏在朱瑜背后那个壳中,在他黏湿柔软的汁液里活成他的一块软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爱的不是“妹妹”,而是自己。
“血缘算什么?”
她问。
朱瑜皱着眉,像是看见了一面镜子,朱槿在对着他笑。
朱槿又问了一遍,“兄长,血缘算什么呢?”
“血缘只是你们强加给我的东西。”
“当年父皇伤的最多的人不就是他口口声声所说的‘最爱的人’吗?如今换做你,你与他有何不同?难道是因为他是父而你是兄吗?”
“朱瑜,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妹妹,你应该正视我。”
朱槿道:“我不是朱家、魏家、陈家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我,所以我会用一切我能做的努力,去护着我想护的人,是因为我想,我愿意,而不是我能不能。”
朱瑜仿佛听不懂她的意思,却松开了禁锢她的手。
“你太任性了,妹妹。”
太任性,太贪心,太固执。
她对自己也太不宽容。
朱瑜走了。
朱槿看着他离开,那个笑容仿佛逝去的焰火,眼睑垂落下来,水珠沾着睫毛。
她抱起自己的双膝,哭声渐大,从抽噎变成肆意地嚎啕。
她为什么要护着昙佑?
朱瑜待她不好,昙佑难道待她很好吗?
不听,不闻,不见。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年石沉大海般的情感为何得不到半丝回音的理由了。
她不是精卫,填不满那三百多条人命流出的血海。
再不认她这一身骨肉之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拥有的一切的前提,是来自于自己存在,作为一个孩子,女儿,妹妹,在至嘉宁,长公主。
同样是魏氏的仇人。
红尘是一张网,每个人被困在网中,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昙佑醒来时在灵山塔,如海守着他,告诉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赵泽兰救了他,流言消失,朱槿来看过他,然后,朱槿最近忙着国子监的助教,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看他。
昙佑听完,似乎没什么变化,如海以为他会多问几句嘉宁,甚至是他那个罐子,可是他张口问的却是:“我往后住在哪里?”
如海一怔,慢腾腾地回答他:“殿下说她不会再回灵山塔久住了,于是想住持提议叫你去她原先的住处寻一间空房住。”
昙佑的长睫像是蝶翅一般轻轻扑闪两下,道:“如此,多谢殿下。”
嘉宁的状态很好。
好到修仁觉得诧异,并且不安。
自昙佑法师自焚苏醒之后,朱槿似乎就忽然开朗了许多,原来那些微弱的忧郁与纠结,仿佛都不复存在了,待人更加温和,笑容也更多,还会主动去和京中其他的小姐夫人们下帖子出去游玩。
她之前说过要去做助教,因为中秋和万寿节耽误许久,后来又是迁府和昙佑自焚,总算一切落定,依着前言去了。
因为是满足阿必赤合的提议,让他感受汉人文化,实际上国子监对此并不重视,简单粗暴的将阿必赤合作为一个插班生插进讲学的课程里罢了。
程荻原来就在国子监做学生,后来科举入翰林之后,也被夫子们拉出来为那时的监生们谈谈话,任职礼部也不乏有类似于教授使者的差事,虽未正式做过先生,倒也不算毫无经验。
阿必赤合上他的课程时,朱槿便在一旁观摩。
底下的生员,除了阿必赤合,也有几位见过面的小辈公子,不少还与程氏徐氏沾亲带故。
寒门也有,只是都坐在后方,平日也不说话,程荻难以对他们生出什么印象。
第一节课时,阿必赤合到的很早,占了最前排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
程荻与朱槿在宫门口便相遇,她身边带着一个眼熟的宦官,程荻认出他是崔质的徒弟。
小宦官提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朱槿满是无奈地对他道:“修仁,只要带上修安之前准备的那套纸笔就行了,用不上那么多东西的。”
修仁似乎是有些犹豫,迟疑地看着她,“可是殿下……”
朱槿打断他,“国子监会有备用的,而且我是长公主,又不是我巴结他们,是那些毛头小子们来巴结我才对。”
她的语气轻松,又透出一点少女的天真与娇憨,像是从小被呵护长大的掌上明珠。
但这与程荻之前见到她时的印象没有那么符合。
倘若是以为此前昙佑自焚一事……发生了这种事,嘉宁怎么回是这样的变化?
修仁似乎还在犹豫,但是看模样已经动摇不少。
这是朱槿看见自己,朝自己走了过来,修仁便没了犹豫的时间,忙放下另一个箱子,随她前来。
“程大人!”
程荻冲她行礼,“见过殿下。”
朱槿道:“今后还要请程大人指教一段时日,大人不必同我讲这些虚礼。”
程荻看了她一眼,朱槿笑靥如花,浅浅的印着淡妆,人面桃花,着一身朱红长裙,明艳的令人移不开眼。
程荻恭谨垂首,点头称是。
未进学堂,一只黄白色的小东西忽然从一旁扑了过来,修仁和朱槿都没来得及反应,转眼那小东西已经站在了程荻的肩头,两颊带着胭脂般的红色,冲着朱槿唱起曲来。
欢快的短促的歌声惹得秋风也温暖了不少。
一道男音从背后传过来:“阿图姆!”
朱槿原本轻松的神色不禁有些僵住。
程荻无奈地冲对面人行礼,“王子。”
阿必赤合吹了声口哨,小鸟从程荻肩头起飞,落到了阿必赤合手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去刮小鸟的羽毛。
“抱歉,殿下,阿图姆太活泼,看见美人就会飞过去,我管不住它。”阿必赤合用不大熟练的汉话说着,又补了一句,“毕竟我不是美人,吸引不了它。”
他指了指额头上的刀疤,露出一点点笑。
朱槿轻道:“没事。”
阿必赤合吹了声口哨,阿图姆飞上了房檐,他自己却对朱槿和程荻又行了个学生礼,转身回了学堂。
程荻见朱槿有些紧张,道:“……殿下,其实王子也并非那般凶恶。”
朱槿冲他微笑,“我没事,多谢程大人。”
确实如朱槿所言,生员们对朱槿这位长公主恭恭敬敬,大有讨好之意。
修仁渐渐放下心,在廊外站得笔直。
崔质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修仁。”
修仁转头,果然又见到了朱瑜。
“陛下,师傅。”
朱瑜神色冷淡,崔质冲自己点点头,把他拉远。
廊外便只剩下了朱瑜,透过窗子去看里面的情形。
他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意,与朱槿鲜艳的模样大不相同。
崔质道:“陛下几日没歇息了。江南欠收,北地流民,各位大人最近也不好过,偏偏都拿着银子去佛寺祈福,也不愿花在赈灾上。”
修仁没说话。
所以那些生员们才会对朱槿关怀备至,恭敬至极,企图皇室能够松松手。
江南虽然庄稼歉收,但苏州知府秦谦此前就在一直推广番薯苞米之类的域外粮食,朱瑜此前还令人做着吃过,眼下米粮歉收,但这些域外粮食都还能充饥,因此在江南并不能算灾情。
然而京中那些操纵粮价的人却对此认识不清。
这可是大忌。
也是朱瑜的机会。
他并未多做掩饰,不一会儿学堂便一刻比一刻紧张起来。
朱槿也因此注意到了朱瑜,直直地对上了朱瑜的目光。
他眼底还有淡青,眼神却依旧锐利,也不回避,像是意识不到他给人带来的压力。
朱槿转头瞥了一眼认真讲课的程荻,起身绕了出去。
朱瑜的视线终于不再投向室内,随着朱槿的身影移动,黏在她身上。
朱槿唤他:“兄长。”
朱瑜的喉头微动,眼睛眨了一下,微不可闻地答了一声“嗯”。
朱槿便把他拉出回廊,责备他道:“兄长你把学子们都吓到了。”
朱瑜听到这话又有些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勾唇冷笑,“他们若只是被看着就会被吓到,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朱槿叹气,“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在朝为官每日面对你吧?兄长,你总要允许其他与你不同的人的存在。”
朱槿如今的样子,就好像是从未与自己分离过。
朱瑜看着她,几乎要忘记她当日质问他“血缘算什么”的时候的样子了。
但这样的感觉并不差。
朱瑜是她的孪生兄长,他明白朱槿的想法。
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好的,埋没坏的,她在向世界妥协,但她也无法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她在无声地同自己做交换。
用“和解”,与自己交换。
第四十四章 青芜
“我还以为你只是把他当作一件陪伴你的玩具。”
朱瑜的声音很漠然。
朱槿却道:“玩具又如何?爱恋又如何?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东西,早就不是我的理智可以节制住的东西。”
朱瑜没再出声,正要转身离开,朱槿却又叫住他,“兄长。”
他挑眉望过来,朱槿道:“我收留了两个小孩……”
朱瑜接过话,“我知道。”
朱槿看过去,朱瑜解释道:“入悲田院也是要查户籍的,你送去的那两个孩子,被特意嘱咐过是‘嘉宁长公主’照顾的,京兆尹不敢拖累,连夜办好了事,又顺带和我提过。”
他轻轻蹙眉,像是思索,过了一会儿,道:“朕记得……是肃州人口?”
“是,”朱槿道,“我想让他们来国子监读书。”
朱瑜没多说什么,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丢下两个字:“随你。”
孟伯由和仲平就这么入学了。
陈希言还有些不舍,“这下往后两个孩子出息时也不知能不能想起我……”
朱槿拍拍他,“春闱过后,你做了大官,他们便是想忘记你也忘不了了。”
陈希言闻言一笑,“殿下似乎对我很有信心啊……要知道春闱人才辈出,而后还有殿试,就算侥幸都过了,入了翰林做了官,在哪处蹉跎一生的可也不少。”
朱槿状似认真的端详他,慢悠悠地围着他走了一圈,似乎要将他从头到尾看个透,最后站定在原地,“我观陈公子之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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