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车马入城,进到沈府停下,众人纷纷从车马上下来,沈轺也挽着终于哄好的妹妹一道下了轿,一同走到了沈辑身边。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致,沈家兄妹一时间恍如隔世。
沈辂一手牵着姐姐一边站着哥哥,眉眼弯弯笑的十分满足:“这府邸都是君珩收拾的,我不过是闲暇时候过来看过两次。他心细的很,一应布置倒是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
“真是辛苦二郎了。”沈轺转过头来,向宋令璋微微一笑道谢。
宋令璋依旧是沉稳安静地陪在一旁,见沈轺看过来也只是恭谨回话:“不敢当,大姐姐喜欢就好。”
沈辂同样侧过头看向宋令璋,眼底隐隐划过一丝诧异之色:君珩的神色看似平静如常,偏偏她对于他太过熟悉太过了解,一眼便能看出对方在平静之下隐藏的惴惴不安。
……何至于此?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是哪怕是从前她和君珩一道去面见先帝,她也不曾见过他这般惶恐。这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眼下人多眼杂,并不是和宋令璋谈论这种话题的好时机。沈辂压下心底的疑虑,又看向车马中随后下来的人。
之前在城外歇官亭处,不过是沈辑沈轺兄妹过来与沈辂相见,其余人自然不会打扰他们兄妹重逢。但是此时既然已经到了沈府,沈辂便见到了随兄长姐姐一道入京的人——
一对母子,一对姐妹。
沈轺挽着妹妹的手,温声给两边介绍:“阿月,这是我婆母和我夫君。母亲、夫君,这是我妹妹。”
居移气,养移体。沈辂久居上位,只是一个抬眼,独属于沈内相的气度威仪便凛然而至。一品女官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母子二人,方才微微勾起唇角,平易近人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伯母和姐夫。二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想必辛苦,我这便为二位安排住处。”
沈辂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径自向宋令璋问道:“可有为齐伯母和齐公子准备客房?”
宋令璋与沈辂常年互相配合,自然十分默契,见她这样问顿时了然一笑:“收到消息的时候我便着人安排了下去,绝不会怠慢了客人。”说罢也不问齐家母子的意思,唤下人来吩咐道:“请齐夫人和齐公子去客房休息,再安排人去搬齐家的东西。”
沈辂和宋令璋这一番作态,沈轺素来心思灵透,又如何看不出二人的小心思?她无奈而纵容地一笑,向齐勉柔声道:“你和母亲先去休息罢,我还要和妹妹说几句私房话。”
眼看着婆母和夫君跟随下人一同离去,沈轺这才轻嗔了妹妹一声:“你啊……那是你姐夫。”
以后是不是还不一定呢!沈辂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下车后就站在兄长身边的两个女孩子。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站在一处,眉眼中依稀是故人的模样,只是神情怯怯流露出几分忐忑不安。然而沈辂看向这两个小姑娘时,含笑的眉眼霎时间多了几分真切的温柔:“你们还不认识我,我是你们二姑姑。”
听见两个女孩子小声叫人,沈辑笑了笑给妹妹介绍:“你走的时候,她们两个还没有取名字。这边是姐姐,沈松亭;这边是妹妹,宋镜明。”
说到宋家姑娘名讳的时候,沈辑下意识看了一眼宋令璋。
宋令璋早就注意到了那边的两个女孩子,一直在旁默默打量着两个小姑娘的
长相。虽然他从前听沈辂说起过侄女尚在人世,可是这又如何比得上亲眼看见眉眼肖似兄长的女孩子活生生站在那里时的那一份震撼。
眼见沈辑看过来,宋令璋上前两步一撩衣摆,屈膝俯首行大礼叩拜:“沈家大恩,令璋铭感五内,万死难报。”
沈辑一时阻拦不及,只得急忙俯身去扶:“切莫如此。我与子瑜是生死至交,照顾他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等宋令璋再说什么,沈辑已经把他往前一推,向小女儿道:“这是二叔。”
听着宋镜明怯怯地唤了一声“二叔”,宋令璋顿觉眼中微微一湿。他闭了闭眼,强自镇定下心绪,这才温声道:“过了这么多年,二叔才终于能见到你。”
“家里已经给你收拾了院子,是你父母从前的住处,二叔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按照京中时兴的样式布置了。你喜欢在沈家住就留在沈家,若是想回家看看也好。”宋令璋说到此处,抬眼看向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沈松亭,“松亭也是一样。知道你们姐妹关系好,安排的院子都是在隔壁,想在哪里住都使得。”
沈松亭羞涩地抿唇一笑,轻轻道了一声:“谢谢二叔。”
“好了,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像什么样子,咱们还是进去再叙话。”沈辂见众人各自相认毕,便走上前去一手拉起一个侄女,“让下人去安顿行礼罢,姑姑带你们进去喝茶吃点心。今天没能来得及,以后得空了姑姑亲手给你们做点心吃。你们喜欢吃哪一种?花饼,糖糕,酥酪,还是……”
第37章 兄妹谈话
沈家兄妹在正堂落了座, 宋令璋自然也在一旁相陪,四人互诉别来之情。而两个小姑娘则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看着侍女们送上来的茶点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一幕落在沈辂眼中, 却只剩下一声叹息。
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沈辂便看见两个小姑娘流露出困倦的神色,连忙唤了侍女来带两个女孩子下去休息。等两人都出了正堂,沈辂方才叹道:“这两个孩子……”
“毕竟是在流放之地长大,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规矩差些也是有的。”沈轺道, “在京城多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规矩差些没什么,没有见过京城风物也没什么,要紧的是她们不能自己露了怯。”沈辂摇摇头,“只要她们做足了气势,我沈辂的侄女谁敢说一句不是!但若是自己先怯了,那么风言风语便不是我的名头能镇得住的了。”
“这谈何容易。”沈辑温言也不由得苦笑, “流放之地,罪人之后,这教她们如何能有底气?”
“先不急着让她们出门交际。”沈辂屈指轻扣桌案, 缓缓说道, “过两天, 我带她们进宫去, 先在太后身边养一段时日, 见见世面也学学规矩。等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再出门见各家闺秀自然就不怕什么了。”
“进宫……”沈轺迟疑地与兄长对视了一眼。
“大姐姐不必担心。”宋令璋开口解释道, “太后娘娘与望舒相交甚厚,宫中司掌凤印的任宫令也是望舒的好友, 何况望舒还执掌宫正司。在外朝不敢说,但是在内宫中……”
“我一手遮天。”沈辂轻轻松松地接口,“我是内宫鬼见愁嘛!”
沈辑和沈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既惊诧于妹妹的权势,同时却也多了几分安心。沈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些事情自然听凭你做主。”
*
宋令璋又在沈府坐了一会儿,情知沈家兄妹还有话要说,便也识趣地告辞离去,一时间厅中只余沈家兄妹三人。
沈轺这会儿才拉着妹妹低声问道:“你和宋令璋……眼下没有外人,你和姐姐交个底,你当真要继续婚约?”
“沈家不是那等迂腐的人家,非要拿自家姑娘去换取名望。”沈辑也道,“阿月,你不必管从前如何,你的婚事只由你自己做主。倘若你不愿意,毁约便毁约了,总不能为了个信守承诺的名声就搭上你的一辈子。”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妹妹。
在流放路上,他确实是后悔了。他不后悔十年苦读毁于一旦,他不后悔付出一切却一无所获,他唯独后悔的是——连累了亲人。
他和父亲是为了好友奔走,哪怕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为镇南侯府上下打点是母亲的选择,把宋家姑娘充作沈家女儿是妻子的决定;唯有他的妹妹和他的女儿,她们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她们是被连累的。
是他和父亲误判了形势,低估了这件事情的后果。他们想过或许会被罢官,或许会被下狱,或许会丢掉性命——却没有想到是被判了全家流放。到最后,父母妻子都丢了性命,他却活了下来。
他和父亲从没有讨论过这些,直到父亲临终前,他也始终没敢问上一句——您后悔了么?
他后悔了。
是阿月力挽狂澜,在死局中挣出了一条活路,他们才能沉冤昭雪重归京城。他已经对不起了阿月一次,他不能再让妹妹搭上自己的一生。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觉得,我只是为了遵守约定?”沈辂无奈地笑了笑,“我似乎从来也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
毕竟,哪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能做得出毒杀皇帝改朝换代的事情来?她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沈内相啊!
“我们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们是患难相随休戚与共,我们在深宫中彼此扶持十余年,才终于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沈辂的笑意恬淡温柔,“最初确实是因为婚约,可是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会倾慕于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罢。”
沈轺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他是……你不在乎么?”
“论样貌,论性情,论文才武艺,君珩都是上上之选。我们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我们两厢情愿相处得宜。”沈辂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缺憾,只是为了这个就要放弃他……我不甘心,我不愿意。”
看着兄姐眉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惋惜神色,沈辂想了一想,又道:“其实,我本来就无法正经嫁人。我是掌印女官,要想出嫁就先要出宫,可若是要我放弃手中的权利,从此被困锁在旁人的后院中……与我而言,那真真是生不如死。”
她看着沈辑和沈轺,一字一句认真地宣布:“君珩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她唯一想要的选择。
“这样一想,也确实是如此。”沈辑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你自己愿意,我们自然也不会拦你。告诉师弟,让他准备一下开始走礼罢——就算是现在这般情状,要娶我们沈家姑娘,该有的礼数也一样不能少。”
“那是自然。”沈辂扬了扬下颔,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是正经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三书六礼他必然是要准备齐全了才能娶我过门。”
说罢自己的婚事,沈辂转过头来又看向沈轺:“那么姐姐呢?姐姐有没有想过,给我换一个姐夫?”
“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沈轺忍不住伸指一点妹妹,“你姐夫是哪里得罪你了?”
“他配不上姐姐。”沈辂理直气壮地说道。在兄姐面前,一向谨小慎微的沈内相也流露出几分年少时的肆意妄为。
“子懋虽然才疏学浅,但是品性并不坏。”沈辑无奈地替妹夫分辩道,“他和你姐姐琴瑟相调,你别乱说话。”
沈辂抿着唇,委委屈屈地看着哥哥:“可是他连个官身都谋不到。”
沈家齐家的前程不仅是沈辂和宋令璋想过,沈家兄妹同样与齐勉商议过,最终的结论都是让齐勉辞官在家,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哪怕是无所事事,也不能给妹妹增添麻烦。
“天底下有多少志大才疏之辈,既误了自己也误了旁人。”沈轺摇摇头,“子懋贵在有自知之明,也愿意为了我们放弃官职入京。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就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沈辂轻“啧”了一声,没有再评论什么。幸亏她这姐夫是愿意主动放弃官职,陪着姐姐一道进京,否则要么是姐姐与他和离,要么就是她设下个圈套把人罢了官强行带入京城——她入宫十年,为达目的做局设计引人入彀真真是再熟练不过了。
“既然姐姐看中他,那么我也不好再多说。”沈辂摇摇头,转而看向兄长,“哥哥呢?日后可有出仕的打算?”
“我暂时还不想出仕。”沈辑显然是早已经想过此事,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打算去修远书院,做个教书先生。”
“哥哥在著书立说。”沈轺笑着解释,“一面教书一面写书,倒也不耽误什么。但若是哥哥出仕,只怕一时半会会无暇他顾。”
沈辂眨了眨眼,倒也明白过来哥哥为什么要去修远书院教书。
沈家是言情书网,家中的藏书不可谓不丰富,然而一朝被抄家流放,这些书籍便也被毁去多半。好在祖父当年提携后进,让人将沈家的藏书都抄写了一份放在修远书院,这才得以保存。这些事情外人不知情,沈家人却如何能不清楚?哥哥要去修远书院,只怕也是为了这些藏书。
“虽然我更喜欢教书,但若是你需要朝中有援手,哥哥随时可以出仕。”沈辑温声道,“阿月,你若是需要帮忙,只管和哥哥说。”
“需要的话,我不会和哥哥客气的。”沈辂抿唇一笑,“不过眼下我和君珩还应付得来,哥哥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她确实有一件事情或许需要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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