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想做什么?”许云深惊问道。
“我没有想把他怎么样。”沈辂一字一句道,“但是,我是沈内相。我想在宫中养一个禁脔,这是很过分的事情么?”
少女面上犹有泪痕,看似软弱可欺,但是她眼中近乎疯狂的偏执却令人触目惊心。
“应当还没到这个地步罢。”许云深沉吟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这……这可以作为最后的手段,但是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不如先试试谈判?”任雪霁叹了一声,温声劝道,“我也认为事不至此。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不如我先去找宋督公谈一谈?”
她如今虽然承认宋督公也不失为良配,但是心底依旧认为好友不嫁人才是更好的选择,若是按照她的想法,她当真是不想干涉这件事情的。怎奈何……阿月对于宋督公的执着委实出乎她的意料。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只好从中圈转一二,看看这两个人之间还能不能有转机。
——毕竟,宋督公对阿月的情谊她也不是没有看到。对方提出退婚……这件事情她怎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
“宋督公。”
“任宫令。”宋令璋小心翼翼地问道,“望舒……她怎么样了?”
“哭了一场,被云深哄睡了。”任雪霁叹了一声,随即正色道,“因此,太后娘娘让我来问你,所谓退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并不是想让她伤心。”宋令璋闭了闭眼,“只是,望舒……她是沈内相,她是正一品女官,她的未来可以有很多种选择,她不应该被一纸婚约困在过去。”
深有同感,只可惜某个人在这方面执拗得可怕。许云深暗自腹诽一句,随即抬眼看向宋令璋:“但是你也应该知道,阿月并非迂腐之人。她既然坚持同你继续婚约,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毕竟她和人谈论过这个话题许多次,这一点她再清楚不过。
“望舒心思灵透,我自然知晓。但是她考虑这件事情的思路,却未必与我相同。”宋令璋顿了顿,终究还是道,“寻常女子嫁人,所求无非身份地位、权势财富,而这些望舒都已经拥有了。同我继续婚约,于她而言没有半分好处,甚至我连子嗣都无法给她。”
紫袍青年望着天边的一钩残月,低声道:“是我配不上她,天底下没有人能够配得上她。但是,倘若她要出嫁,至少应该嫁给她所心仪之人,而非碍于宋沈两家的交情屈就我这么一个废人。望舒重情重义,那么……我应该把选择的机会还给她。”
“……宋督公,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任雪霁匪夷所思地看着宋令璋,“你有没有想过,阿月并不需要你给她营造机会,她其实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有没有想过她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情义而托付终身,她选择你仅仅是因为她心悦于你?”
“她……从来没有说过。”宋令璋喃喃道,“她只是说,我们定下了婚事……”
“姑娘家矜重自持,岂能将男女私情诉诸于口?”任雪霁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令璋,“她为你准备生辰贺仪,她替你打理府邸家务,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表明心意么?即使这些你都认为她只是在履行未婚妻的责任,那么她在收到陆家送来的生辰贺仪之后却先选布料给你做了荷包,这总不会也是未婚夫妻的分内之事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青年随着她的话语渐渐眉舒目展,消沉低落的神情一转为神采飞扬。
任雪霁:“……”这个人居然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
“总之,明天去找阿月道歉罢。”任雪霁无奈地继续说道,“你的退婚之举对她而言无异于是背叛,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生气。建议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拖延,否则我也不能保证阿月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比如说把你囚禁在宫廷的某个角落里从此让你不见天日……嗯,她觉得阿月当时说的时候可不是一时意气,而是真的想清楚了具体执行方案和后果。
“多谢任宫令。”宋令璋举手过顶,长揖至地,郑重其事地向任雪霁道谢。
“我也不过是说上几句话罢了,督公很不必如此。”任雪霁神情有些复杂,她略略一停,终究还是道,“阿月这次很生气,督公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好。”
宋令璋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她是在意我才会如此,我……求之不得。”
第34章 请罪
“所以,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般。”
翌日在昭阳宫中用朝食的时候,任雪霁无奈地讲述了昨夜与宋令璋的谈话:“宋督公并非是生了什么异心,而是他过于在乎你的想法, 所以才会出现这么个误会。”
“原来只是误会一场。”许云深顿时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事情说开了也就是了。不过阿月,你还是好生同宋督公说一说,他是不是……过于看轻自己了?”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他有这样的心结。”沈辂垂着眼眸,手上慢慢舀着许云深特意吩咐给她做的甜汤, “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说退婚。”
许云深和任雪霁不由得对视一眼,眼眸中都藏着几分担忧。任雪霁想了想,又问道:“这么说来也是奇怪,宋督公有这番心病想来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 但是昨日他怎么会这么突兀地提出来要与你退婚?”
“是安王撺掇他的。”沈辂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昨天我听到了,是安王同他说我为了声誉不会主动提出退婚, 所以应该由他来提……可是他居然说, 他会考虑。”
所以, 其实, 宋督公并没有真正地提出退婚之事?
任雪霁轻咳一声, 压下心头的那份古怪,继续道:“既然罪魁祸首是安王, 那么,你可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把他赶出朝堂。”沈辂冷声道, “当初既然是我和君珩邀请他入朝,那么如今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他狼狈离开。他敢冒犯我,无非是仗着自己是一国亲王罢了,待我削了他的爵位罢了他的官职,再看他还能如何?”
也是,连宋令璋都险些落了个被困锁深宫的结局,从中挑拨离间的安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能执掌宫正司多年的沈宫尹可从来不是那等心慈手软之辈。
任雪霁笑了笑,悠悠道:“想把安王赶出朝堂,恐怕并非是计日之功。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能先给阿月出口气。”
“嗯?”许云深顿时来了兴趣,“雪霁你说说看。”
“安王做了这许多,不就是想要阿月给他做继王妃么?既然安王觉得后院缺了女人,那么太后娘娘作为长嫂,理应主持这件事情。”任雪霁似笑非笑地说道,“迎娶王妃需要准备许多,但是先给安王的后院中填上几个姬妾倒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沈辂闻言微微一挑眉:“你手上有合适的人选么?”
“我这边有几个宫女,最擅长兴风作浪惹是生非。”任雪霁意味深长地道,“与其让她们在宫中滋事,不如送去安王府让安王头疼。太后娘娘亲赐那就是一道护身符,足够这些人在王府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让安王有苦难言。”
许云深顿时笑了出来:“雪霁就是促狭。”
“其实我这点手段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罢了。虽然能让安王头疼上几日,
但是还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任雪霁道,“真正要报复,还是得看阿月和宋督公的动作。”
沈辂抿着唇,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双管齐下罢。安王府后院起火,多少能让他分些心神,说不定会对我这边的布局产生奇效。”
她喝掉最后一口甜汤,站起身道:“那我先走了,还有事情要做呢。”
眼看着沈辂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任雪霁终于转过头看向许云深,微微蹙了蹙眉:“阿月她对于被退婚这件事情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于偏激了?”
无论是宋令璋言辞中流露出的自轻自贱,还是阿月对于被退婚一事的激烈反应,这两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许云深倒是神色自若:“这深宫之中,又能有几个正常人呢?”她喟叹了一声,又道,“以阿月的经历来看,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这话倒是也不错。”任雪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只希望,这件事情能如阿月所愿地顺利了结罢。”她是真的不想再夹在这两个人中间传话了。
*
“沈大人,宋督公求见。”弦鸣小心翼翼地禀道。
沈辂提笔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道:“你去告诉宋令璋,本官正忙,无暇见他。”
她不想去面对她的未婚夫。
既然知晓了宋令璋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开她,那么之前所设想的把人囚禁在身边的计划也就不必施行了。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又想不出该如何去处理她和宋令璋之间的关系。
婚约是一定要继续的,但是该给对方的教训也不能省略,她必须得让宋令璋明白,有些底线是不能触碰的。而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尺度,既能让对方记忆深刻又不会损伤他们之间的感情……她还需要再仔细斟酌。
因此,她没有去司礼监而是先来了宫正司,就是为了避开与宋令璋的见面,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也追了过来。
弦鸣福了福身退下去,沈辂则是继续埋首于公文之中,只是再看面前的文书,沈辂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宋令璋那人她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即使她说了不见,对方多半也会在外面候着。而思及宋令璋此时就在外面厅堂之中,沈辂到底是有些心神不宁,待看过了几份咨呈之后,紫衣女官自暴自弃地搁下笔,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门扉启处,玄衣青年正等在门外三步远的位置,见她出来顿时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望舒。”
“你怎么在这里?”沈辂颇为意外。她原本以为,宋令璋是在厅堂中等她。
“我想早一点见到你。”宋令璋讷讷道,“你若是有事且先去忙,我在这儿再等一会儿也不碍。”
“……进来罢。”
沈辂叹息一声,转身回了暖阁。宋令璋顺从地跟了进去,反手带上房门之后上前一步牵住了沈辂的手:“阿月!”
沈辂一抬手就要把人甩开,却见面前的玄衣青年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屈膝跪了下去:“阿月,抱歉。”
沈辂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并不愿意与你解除婚约。”宋令璋仰头看着沈辂,“只是,我……是我太过傲慢了。抱歉,我不该这样自以为是,不该替你擅作主张。”
会出现这样的事端,其实与安王无关,而在于他自己的心魔。他并非是看轻了自己,却是看低了沈辂。
他以为阿月会被一纸婚约困住,他以为他需要给阿月选择的机会。可是……任宫令说的一字不错,阿月从来不需要他给她机会。
她是陆宫尹,她是沈内相,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不会希冀于旁人的恩赐,她只会自己步步为营精心谋算,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他……他这样自以为是地替阿月做考虑,对于阿月而言无异于是冒犯。
“阿月,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
沈辂垂眸看了宋令璋半晌,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如果,我不原谅呢?”
宋令璋霎时间面色一片苍白。
他所能依仗的无非是沈辂心悦于他,可是如果沈辂收回了这份喜欢,他……他该当如何?他又能如何?
“阿月……”宋令璋下意识扯住了沈辂的衣摆,“这里是宫正司。”
玄衣青年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做错了事,合该受到惩处。无论阿月如何罚我,都是我罪有应得。只是,阿月在罚过我之后,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辂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情。
不是不原谅,而是不能轻易原谅,她必须要让宋令璋记住这件事情是她不可触碰的底线。可是,宋令璋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以为她会把宫正司的那些刑罚用在他身上不成?
沈辂双目微阖,强自镇定了下情绪,这才睁开眼缓缓道:“什么惩罚都可以么?”
紫衣女官伸手按在玄衣青年的肩上,幽幽道:“那便这样罢,我把你锁进宫正司的监牢如何?让你从此困锁在这方寸之地,从此不见天日,从此再也见不到其他外人。让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让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人。”
“我不是在恫吓你。”沈辂俯下身,看着宋令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的,无论是御马监还是皇城卫,我都接得下来。”
她满以为会看到宋令璋面上的恐惧,却不想玄衣青年在错愕之后,眼底竟隐隐浮现出欣喜的神色来。
“那么,阿月每天都会来看我么?”
“当然。”沈辂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和旁人有任何接触的机会,你唯一能见到的人只有我,你只属于我。”
宋令璋抑制不住轻笑出声。
阿月果然很在意他。哪怕是这样生气,阿月都要把他锁在身边,他在她心中绝非是无足轻重的人物。
这样于他,就足够了。
“阿月现在就要把我锁起来么?”玄衣青年自觉地将手腕并拢递到沈辂面前,眉目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期待的神色。
沈辂一时语结。
她看得出,宋令璋是真心实意地期待着这样的生活,似乎对于他而言这不是惩罚而是奖励一般,可是……
可是,昨日这是她的计划,今日却只是她的恐吓。只要还有缓和的余地,她并不想当真走到这一步,这种方案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伤害——哦,除了宋令璋,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喜欢。
沈辂气咻咻地瞪了宋令璋半晌,最后终于放弃,伸手去拉宋令璋起身:“我疯,你比我更疯!”
她执掌宫正司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吓不住人。她是威胁了,宋令璋却根本不怕,他只有对自己更狠的手段,反倒是她心慈手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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