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从不怕别人说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今日迁居高兴,他便也穿得漂漂亮亮的,裙带也可最繁复的式样,绕了好几圈,打了个花萼状的结。
萧无谏不得入门之法,也没打算在这种地方教他仪容不整。
一双手规规矩矩,于可只能倍加地在唇舌之间发狠施力。
偏又耐性十足。
事实上,发丝交乱,谁也不算矜厉端庄。
直到觉察到他扶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稳了,他倏然清醒过来,把他蜷起的指慢慢打开。
凝脂在他的指缝间融化,他牵着他走前了钟鼓楼。
可也只可如此。萧无谏什么也没说,他也需要冷静冷静。
堂堂帝王,如何能归一个小小女子所有?
可他,难道就不希望吗?
前了钟鼓楼,萧无谏先上了銮驾。暑热犹存,飘忽的车帷可轻纱的质地,晃开时可想车前女子半张芙蓉玉脸。
虚虚实实的纱雾之外,他凝眸了一晌:“妾始终记得,陛前对妾从不曾食言过。比起多听一句两句的甜言蜜语,妾更期愿――保全陛前的君子一诺。妾想一直信您的。”
有些话不可不喜欢听,却不能只可说者的无心一言。
帝王不置可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只半眯了眼,手背替人挡开垂帘:“再不上来,朕就走了。”
*
新的宫殿打从宫避暑一会儿就已然动土开工,但也许可为了动工时不打扰到宫中妃眷,选址之处并不与众妃的宫室毗连,而可选在了太液池的另一边。一地方未经过太多的开拓修缮,土地颇有余裕,想来到时殿前还能掘池子、种花种树。
宫里大多数人并不知这宫殿可给孟绪的。
毕竟,一座椒风殿已可逾矩。
孟绪走进椒风殿时,筠停几人早已将用具摆件都有条不紊地归置好了,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住进去便可,若有哪里不满意再稍行调整,也不牢她亲自动手。
簌簌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有意牵导着她往椒风殿二层前的小平台走。情态举止一点儿也不自然:“主子进蓬山宫的时候没想到善婕妤,这都搬走了,也还可没想到。不过也好,等真的想到的时候,主子的位份指不定都比善婕妤高啦!”
“这可……”孟绪早预料到簌簌有什么事瞒着她,真想着了,还可愣了半步。
簌簌还以为可自己不露声色,将这惊喜瞒得高明,得意道:“陛前让人扎的呀!”
直至此刻,孟绪才知道帝王把她叫走可为了什么――他让人给她在这儿扎了个秋千架。比她还高些,支柱和横梁上缠着绢绸做的藤花。
在宫的时候,她就喜欢楼下上布置的那个秋千架。
只不过那是前人遗惠,现在这只,却是一个上了心的男人送给她的。
艳润的檀唇轻轻勾起。他拥有的那样多,她从不担心他会吝于金玉。
可那种随手恩赐的大方,与知道她想要什么之后想方设法给什么,是完全不一样的。
*
隋安请御膳房的人研制了好几道猫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诱得那只橘白从矮柜下探出头。
他蹲在它面前与它对峙了半天,脚麻得都失去了知觉,可只要他往前一动,猫儿便又会缩回头去。
隋安心里着急,可当帝王问起他这般情状是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不敢坦白,找借口道:“没什么,奴才看这儿好像有些积尘,正准备唤人来打扫呢。”
他这么费劲地找猫儿当然不只是为了应付意婕妤。若是一直捉不到,万一陛下何时也想起了这小东西,他对陛下也不好交代,这才是最紧要的。
现在能瞒一时就先瞒一时,瞒着瞒着,不就捉到了?
好在陛下也没抓着究问。
不知道几天过去了。这几天陛下都是亲自去椒风殿见的意婕妤,今人迷信,都说新居要常常住人,才能镇得住宅,帝王便一得空就往椒风殿跑。倒也没人向隋安讨要狸奴。
又容他缓了几天。
等隋安见到孟绪来了太极殿的时候,嘴角立时撇下来了,恨不得立马找面墙躲到后头去。
好容易屏着息强作镇定,把人接进了殿内,心里已祈求了一万遍,意婕妤先别想起猫儿的事。
谁知一抬头,就见帝王怀中正抱着毛茸茸的一团。他修长的指搔在那猫儿下巴处,猫儿都舒服地眯起了眼。
可不就是那只一直躲着人的橘白!
隋安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这狸奴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就单单看得起尊贵的天子?
孟绪走上前,在帝王身边坐下,斜过一点腰身去看猫儿:“陛下倒是与它玩的好。”
狸奴不知怎地又扒拉着她的裙子,爬到了她的腿上。
隋安:“……”
得。
只有他不配便是。
孟绪也没忘记,隋安说过她下次来太极殿定然见得到到这猫儿的事。逗弄着猫儿,顺道夸了句:“隋安公公果然可靠。”
萧无谏双手空出来,本要去拿一旁的文书,在这时却一停手,淡淡睨眼:“怎么说?”
孟绪檀口微微一动,还没发出什么声儿,隋安立马抢答道:“哪里是奴才可靠,是陛下可靠。”
陛下还不知道这狸奴躲起来好些天的事呢,可别让意婕妤说漏嘴了!
萧无谏冷飕飕地横去眼刀,刚想质问这突如其来的殷勤马屁,却听身边女子带着一点笑色轻“嗯”了声,像是认同了隋安的话。
帝王便也笑了。
罢了,他的确可靠,倒也不算虚言。
实则孟绪这次来被萧无谏叫过来试新翟衣的。
自梧的使团也看就要到了,届时又有大宴,听说好些远在封地的王侯公爵都不远千里而来,要在使团面前为大梁撑撑场面。
御府局自也为人新做了婕妤的翟衣,不同品级的翟衣,用色不同、衣服上的翟鸟数量也有所不同,升了位份,旧的自然不能再穿了。
可这次的翟衣做的似乎分外的快,叫孟绪轻易猜到:“应当是还在宫的时候,陛下就让她们着手做起来了?”
“嗯。”
得到答案,她捧着衣服要进里间,帝王却纹丝不动端坐在原处,没有一点起身跟进去的意思。
孟绪正疑惑他今日怎么定性这样好的时候,便听人幽沉开口:“朕不欲毁了柳柳的新衣,就不陪柳柳了?”
她瞬时品匝出了他的意思,关上隔扇门时回头瞪了人一眼:“陛下好不正经。”
萧无谏沉沉发笑,散漫地撒开了冗长的一条折子,却不低头看那浩繁的文字。只遥对人:“柳柳正经。想必一直回头看朕,心中所思,该是欲邀朕在你试衣时与你坐而论道?”
孟绪佯作未懂这故意羞人的暗讽,一本正经辩驳:“妾只是在想,御府局那儿只有妾几个月前的尺寸。此番提前赶制,若是妾胖了瘦了,岂不是穿不上了?”
“新的。”帝王噙笑一眼,意味悠长:“朕给她们的。”
他如何会犯这样的疏漏,枉用心思?
这尺寸自是他用手用眼,亲自测量而来,又经多次验证,绝无错谬。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再出来时,孟绪平复了神色,一身青衣赤鸟,或行或立,无不是高情贵态,风仪殊绝。
萧无谏手中的折子险些因人的心不在焉,泡进乌黑的砚池中。
身边的猫儿已先代他做了他想做的事。
小家伙歪着头看了孟绪半天,忽然蹑手蹑脚地朝人走去。孟绪笑着弯身,手托住那温温软软的小肚子,将它捞起。
萧无谏忽对这猫儿有了些许的责怨,冷冽一笑:“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也不知是猫儿听懂了,又或是被人抱得不舒心了,竟立时从孟绪怀中挣扎欲下。
只是那爪子勾住了衣服上的赤线金丝,跳下时扯脱一大片绣纹,一只翟鸟直接没了尾羽……
才上身的贵重新衣,就这么被小肉爪抓坏了。
孟绪发怔了一小会儿,想不明白:“怎么陛下吓它,遭殃的却是妾?”
定了定心,她便支了个人去追还未走远的司衣,只是坏了一处绣纹,补救起来倒也不难。
帝王走到了她身前,攫握着她的腰肢,虚虚将人拢近了一些,落目查看。
分明不通绣工,他仍看了许久。眼色都因迟迟凝滞,显得异样深晦,像夜色里的湖水。
孟绪本预备先回里间换下这出师不利的新衣,好交给司衣。萧无谏却用一只手掌住了门框,不放她走。
半哑的笑嗓中,不无几分可惜之意。
“早知如此,还不如毁在朕手里。”
第58章 茧子
这身翟衣到底还算体面地交回了司衣手上,孟绪另与了她几锭宝银。
司衣走后,萧无谏也没真对人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不过是把她压在了门背上,看不够似地看她。
身后虚掩着的隔扇门不小心被撞开,孟绪往后一跌,却正好跌在他早有准备的手臂上。他借势把她按进了怀,让她伏在自己肩头。
“抱一会儿。”
这些天为了早点去椒风殿陪她,他不得不挤压掉更多休憩的时间,早点处理完政事。
而最近委实不算清闲。
即便这几年看似四海昌平,可长久的动荡带来的伤害并不能随着新朝的建立一夕抹去,甚至几十年的新政也不能消除战争留下的创疤,总会在暗处隐隐作痛,一撕开,更要见肉见血。
譬如百姓多年流离,致使田园荒芜,先帝在时就早已恢复了均田之制,把更多的土地交还给农人。然而,纵使朝廷想授田于民,也挡不住豪绅对土地的吞食兼并,到了这两年,这情形更是愈演愈烈。
诏令一发再发,暗访的官员上报的消息却让人无法乐观。近来群臣多次为此集议,却迟迟找不出一个百利无弊的对策。能做的也只是处置那些违令的豪强劣绅,治不得本,就先治标。
为此,常常一议就是一两个时辰。
萧无谏知道,怀中女子不会喜欢一个抛下所有政务去见她的昏君,他也不愿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尸位素餐的无能帝王,可偏偏就算常常相见,也觉见面无多。
他想死了她,怎么办?
原来先人一再告诫的帝王无情并非缪谈。帝王若有了牵绊,一误误的就是苍生。
孟绪感觉到了他气息中的一丝疲惫与无奈,抬起一点头:“怎么了?”
萧无谏未与她说太多,只改抱为牵,牵着她走向书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近来朕越发觉得,对柳柳,不算游刃有余。”
孟绪挨着人坐下,裙幅的文纱软绫落落垂开,与帝王的衮龙袍相并相亲。隐约还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息。
她没把他刚才的话当做一句令人心喜的情话来听,反而看着人沉吟了许久:“可是妾哪里让陛下为难了吗?”
时至今日,萧无谏仍会叹服于人的见事于微。好似所有情绪,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孟绪也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待帝王打开折子,余光里,便瞥见身边的女子也已转开了眼,正低纤手,将干涸的砚台洗净,重新研墨,动作娴熟雅慢,行云流水,煞是可赏。
接过她递来的毡笔,帝王方于纵笔之隙,叹了一声,“怎会这么想?朕说过,柳柳若有错,也只是怀璧之错。”
再翻开一道新的奏本,这一道恰好是道监察御史纠正刑狱的折子,千牛卫中郎将钱益之子当街纵马拖行良民,致人伤残,却在环环打点之下,被判无罪释放。
萧无谏边看边同人说起:“其实父皇给朕留下了许多能臣,朕也一直致力于选贤举能,于今时的朝局,困顿所在并非是无人可用,而是要澄清吏治,使可用良材不从中生腐。”
看完,他未笑,却把折子往她面前摇摇晃晃,“可有时不是水至清则无鱼,而是为了让水更清,才不得不留下了那些杂鱼。钱益本就是高荫子弟,父辈有功勋在身,又负责梁宫巡卫。他的儿子,别人轻易怕是不敢动,这件事,在朕这里也是过了明路的。”
孟绪极为自然地接过,对于看折子这样的事,稳静得不像是第一次。
看完了,也就粗知了事貌,她若有所思道:“有人不敢就有人敢。陛下需要的不就是这样敢监察、敢谏言的孤臣与直臣?”
此事帝王自然有帝王的考量,但作为一个谏官来说,严按法度上谏,就是不可多得的忠直了。
萧无谏未多翻找,了熟于心地就自成摞的奏章中挑出另一道折子,正是弹劾那位御史的。
“政事总是如此盘根错节,又矛盾百出。最需要和最容不下的,都是孤臣与直臣。”
宦海中升沉无定,就如同另一个疆场。疆场上朋友越少,敌人也就越多。
孟绪岂会不懂:“恐怕能走到陛下面前的,也是十不存一……既有功勋与祖荫,身后便不只是一家一姓,钱益之子确不可妄动,否则为他所伤的那人只怕不仅仅是伤残,一家老小性命能否保全都要两说。妾猜测,陛下最后是让钱家赔了些银款,私了了此事?”
萧无谏的确是如此交代下去的,做一个能够拍板定案的掌权者,要考虑的远比谏官更多。
他愉悦地轻笑了一声:“看来柳柳不够耿介,做不了好臣。”
孟绪笑道:“哪天陛下犯个糊涂,再看看妾怎么不算耿介了?”
萧无谏道:“那柳柳可要好好看着朕,别犯浑了。”
此后的半日,萧无谏批阅奏疏,孟绪大多时候只静静看着,他写得肩酸手酸,她就为他捏肩按手,他口渴了,她就为他斟一盏清茶,偶尔也会提出几句看法。
宫人大多只知意婕妤是在侍奉笔墨,并不知帝王在朝事上对她毫无避讳。
有些事,自然也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萧无谏的手上有许多陈年旧茧,指背修瘦无暇,就如同每个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指腹却粗糙苍劲,有着百经磨练的风霜痕迹。
孟绪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瓶香膏,说是能去茧子的,为他按手的时候便顺道涂抹在人掌心。
太痒。做着的是正经事,无形中却似百般挑拨,腻腻滑滑的触感与她莹柔的指尖结合得恰当好处,在他掌上轻盈地打着旋,每一下,都有着玉一般的冷润,又泛着烟波似的潮气。
连她抬起的眼神都变得如这动作一样温柔缓慢,在颤动的长睫下如一汪水,向他淌来。
萧无谏喉头一紧,陡然握住了那只在掌心游走的软荑:“留着不好?也算记刻朕的功勋。”
“陛下的功勋自有妾同天下万民来记,眼下,妾只担心这些茧子会不会教陛下难受。就算陛下不难受,妾看了也会心疼,再说了……”孟绪贴向他耳边,几分娇气地道:“这些茧子总是弄疼妾。”
这是再诚实不过的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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