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袭来,宽大的僧袍下摆在空中起伏不定。
缘觉望着客堂的方向,明知不能,却不可遏制地一遍遍回想那女子的声音。
细密绵软,荏弱风情,好像笼在寺庙的这片无形云雾,逐渐酿成一场纠缠不休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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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签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后面,一处简陋的小佛堂,香案上摆着插满签字的竹筒,门前一个人没有,桌子后面的老和尚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王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
“求姻缘签的来这里!”终于看见有人来,老和尚的眼睛噌噌往外放光,一瞬间,苏宝珠还以为面前的人不是和尚,是月老!
来都来了,就求一签呗,王萍闭目合掌小声嘀咕一通,抄起签筒拼命晃。
啪嗒,一支祥云纹竹签应声而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平签。
老和尚捋着胡子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无执着,方成自在,一切顺其自然,自有命定之人在等你。”
王萍的脸红了,“人家才没执着谁呢……表姐,你快来求一个。”
苏宝珠随便摇了两下,出来的是一支画着桃花的竹签。
“桃花!”王萍抢先一步拿到手,“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表姐你的桃花运要来了?”
苏宝珠笑道:“希望不是朵烂桃花。”
“从签文上看,爱慕施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倒有点桃花劫的意思,若要破解……”老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看苏宝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行走的金山。
把苏宝珠看得抿嘴直乐,不由打趣道:“大师父,不用破解,一朵桃花没法赏,桃花朵朵开才能分得出哪朵最好看。”
老和尚倒是豁达,闻言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求佛不如求己,他渡不如自渡,施主想得透彻。”
苏宝珠觉得这老和尚挺有意思,刚想说什么,王萍突然捅了她一下,低低笑道:“你的桃花来了。”
伴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华服公子匆匆走近,他大约是跑来的,俊朗的面孔蒙上一层薄汗,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明亮。
“宝珠妹妹,四妹妹!”嘴里叫的是两人,王铎的视线独独投在苏宝珠一人身上。
苏宝珠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怔楞,那带着意外的茫然落在王铎眼中,却有了一丝别的意思。
“我来接你们回家。”他说,声音轻柔仿若三月春风。
“不对啊,”王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哥哥,你不好好陪着大伯母,跑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大伯母罚你!”
她夸张地摇脑袋,“不行不行,我们要躲你远点,省得又招来无妄之灾。”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我是洪水猛兽不成?”王铎轻轻戳了下妹妹的额头,笑容温和又无奈,“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哥哥向你们赔罪。”
说着,抱拳一揖。
苏宝珠向旁错开一步,没受他的礼,嘴上却不饶他,“知道我们来寺庙的原因,大公子就不要再难为我们。”
她的语气不大好,可她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脉脉风情,似嗔还喜,总让人觉得她不是真的生气。
更像是在使小性儿。
王铎悄悄红了耳朵,低声下气道:“的确是我的不是,表妹别往心里去,我终究……”
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为时尚早,语音一顿,转而解释道,“两位妹妹一夜未归,虽说是因大雨所困,可传出去到底不好,有我这个兄长陪着回去,闲话就说不起来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发我来接你们。”
王萍舒口气,“早说啊,害得我以为又要惹大伯母不高兴了。”
“你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都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和妹妹笑闹几句,王铎看向她手里的竹签,饶有兴趣道,“求的什么,让我看看。”
王萍急急忙忙往签筒里一扔,蹬蹬蹬往外走,“才不告诉你,哼!”
王铎哑然失笑,背着手慢慢跟在她们后面,待王萍进屋,方急急上前两步追到苏宝珠身旁,“宝珠妹妹,我有话和你说。”
苏宝珠讶然回身,眼前的少年,紧张得脸颊通红,完全不见方才的安然自若。
“老师们都说我的文章好,此次必能高中,我也很有信心,顺利的话,四月就能授官。”
苏宝珠笑道:“那我就提前恭喜你蟾宫折桂了。”
“入朝为官后,我在家说话的分量会越来越重,便是母亲,也无法替我做出任何决定。”王铎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用理会别人的流言蜚语,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宝珠听着不舒服,好像自己多期待他的承诺一样。
这个人,说话总不说透,含含糊糊透着似是而非的暗示,搞得自己也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纵得他浮想联翩。
越想越恼,苏宝珠冷冷道:“什么交代?是发落说我闲话的下人,还是和大夫人争出个高低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要回姚州的,你家的事不要牵扯我!”
王铎眼中的光亮刹那间暗淡下去,脸上那种带着期盼的落寞,就像被人抛弃的小孩。
苏宝珠见状又有点后悔,大考在即,若因为刚才的话影响到他应试,倒成自己的罪过了。
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准备考试,既然放弃荫庇选择科举入仕,就要考出个成绩来。——你要是考不好,大夫人一定会怪在我头上。”
得她安慰,王铎顿时又活过来,“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苏宝珠脑中警钟大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会错意!”
“我知道。”王铎又是一揖,认错认得干脆,“是我太孟浪,太自以为是,唐突了妹妹,幸亏妹妹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否则他日真是无颜见表舅了。”
苏宝珠张张嘴,很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大哥哥!”王萍隔着窗子喊,“帮我拿一下东西。”
王铎应声“好”,走几步又回头,“宝珠妹妹,你今天的妆容特别好看。”
苏宝珠笑眯眯说:“不是特意为你化的。”
王铎也笑起来,“无妨,我看到了你的美,便是一件开心的幸运事,是不是为我倒在其次。”
云层破处,扇子样的光束投射下来,阳光下的少年,笑容真挚热烈。
苏宝珠的心忽悠颤了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他。
王铎信心满满,“终有一日,你会为我梳妆。”
苏宝珠的笑容凝固住了,咣当,用力关上了门。
王萍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王铎摇摇头,伸手冲妹妹虚空一点,眼里含着笑,仿佛刚才被拒绝的人不是他。
冷风吹散佛香,在墙角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竹叶沙沙,僧衣泛起细波。
竹影下,缘觉眼帘低垂,面容平和,佛珠快速在指间穿梭。
熟悉他的道武却知道,殿下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一旦出现俗虑,就会不停地转佛珠。
扰乱殿下的是什么?道武疑惑地看向客堂,什么也没有哇,只有小情侣打打闹闹,今天吵架闹分手,明天又好得蜜里调油,正常。
嗐,别看他是个出家人,道理他都懂!
“道武,”缘觉低低吩咐道,“叫知客僧过来见我。”
“是。”道武心里的怪异感更重了,昨天他们一到,寺里的和尚就排着队求见殿下,殿下是一个没见,今儿怎么想起来找知客僧啦?
一阵风拂过,将细碎的娇笑声送入耳中。
道武脚步重重一顿,忽想到某个可能——佛天老爷,殿下不是春心动了吧?
第4章
殿下召见,知客僧以为要与自己讨论佛法,来时一路都在搜肠刮肚琢磨若干深奥禅语,然而一进门,殿下却问他住在客堂的女子是谁。
跨度太大,知客僧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殿下有问,自然知无不言,他几句话就把苏宝珠姐妹的来历说了个清清楚楚。
“王相爷府上的表姑娘,”缘觉沉吟了一会儿,“尚书省右仆射王怀德?”
“是。”知客僧恭恭敬敬道,“出手很豪爽,听说家里是剑南道的豪商。哦,她还供奉了往生牌,特地交代不可让人知晓。往生牌也有意思,供奉的往生者无名无姓,写了个大愿使者,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正要感慨有钱人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冷不丁瞥见殿下的神色有些冷,忙敛声屏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缘觉没让知客僧陪着,一个人慢慢走到往生殿。
香案上方,一排排往生牌森然而立,他一眼看见角落里“大愿使者”的牌位。
案前香烟袅袅回旋,昏昏的长明灯映着他的脸,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姚州客……”他轻轻嗤笑了声,忽而眸色一暗,又沉默了。
微风早已停歇,除了念珠急促转动的咔咔声,殿内再没有一丝声响,使那抹独自矗立的身影显得更加空寂、萧索。
躲在门外偷看的道武看得眼睛发酸。
自打去年殿下游历回来,人就怪怪的,总是发呆,要么就鞭打自己,问就说心魔作祟。
可这个心魔到底是啥,殿下始终不说。唉,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要跟着殿下走!
“道武!”殿内之人突然喊他。
“在在在。”道武忙不迭跑进来,“殿……师兄有何吩咐?”
缘觉问:“我记得母亲每年春天都会办赏花宴,今年几时办?”
道武答道:“往常都在殿试后,曲江宴前,大概三月初,师兄是要进宫看望贤妃娘娘吗?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缘觉没承认,也没否认,转身迈过门槛,“问问都有哪些人赴宴,再从太医署取些伤药。”
道武不住点头,“是要用好点的药,娘娘若是看见你背后的伤,还不知如何心疼呢!”
殿下真是不一样了,以前娘娘想见他,传他十次能去一次就算不错了,今儿居然主动提出进宫,娘娘肯定乐得合不拢嘴!
他喜滋滋往外走去,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道武,傻笑什么?又偷着喝酒吃肉啦?”
唤他的人是那日鞭挞殿下的和尚,法名唤作道文,和他一样,也是侍卫出身。
道武不喜欢他——这人忒死板,他俩出家就是走个过场,重点是保护殿下的安全,谁也不会拿清规戒律约束他们。道文却认了真,自己做苦行僧不算,还逼着他遵守佛门戒律。
更可气的是还下狠手鞭挞殿下!
“去太医署。”道武冷声冷气道,“拜你所赐,殿下的伤势又重了。”
道文无奈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况且,师兄触犯戒律,受罚是应该的,你冲我发火着实莫名其妙。”
道武眼睛瞪得铜铃大,“你那么肯定殿下犯戒?他的心魔你也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道武深深叹出口气,“假如我知道,必定想方设法替他除去这个心魔。现如今,只能靠□□上的疼痛缓解他内心的痛苦——其实这也算一种修行,于师兄有好处。”
道武扭头就走,拿自虐当修行?骗大傻子吧。
他一肚皮心思赶到山门外,此时已雾散云消,天空澄净宛若一块碧玉,地上却泥泞依旧,一走一腿泥。
远远听见一阵人叫马嘶,看着像是马车陷在泥坑里了,车夫又拉又拽,奈何马车就是纹丝不动,急得车夫满头大汗,时不时偷瞄旁边的华服公子,生怕他发火似的。
那公子看着有点脸熟,也是满目焦急,却没有下马推车的意思。
“大师父,”车窗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我们马车陷进泥里了,能帮忙推推车吗?”
“好嘞!”道武爽快答应,再定睛一瞧,呦呵,不是那个与表哥拌嘴的表妹么!
远看漂亮,近看更漂亮,笑起来的样子好甜好甜,甜得人好像掉进了蜜罐子,怪不得殿下看了一眼又一眼。
能让殿下多看两眼的人,她的忙当然要帮!
“都闪开!”道武立在车后双手扶住车尾,马步一扎,气沉丹田,嗨一声大喝,直接把马车屁股抬了起来。
车厢瞬间倾斜,王萍惊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苏宝珠手急眼快把她揽在怀里,惊叹道:“大师父好神力!”
道武轻轻放下马车,不无自豪道:“旁的我不敢说,轮力气,我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要不是出家做和尚,起码也弄个武状元当当。”
话音不由带出几分不情不愿的味道,王萍好奇问道:“大师父你为什么出家?想博取功名的话,为什么不还俗?”
道武呵呵的笑,不答话。
马车脱困,王铎拱手道:“敢问师父法号,改日相府必来寺道谢。”
“相府……你们是王家的公子姑娘?”
见他点头,道武的脸色变得古怪。
殿下询问知客僧时没让他进去伺候,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必须想主人之所想,急主人之所急,所以他偷摸蹲在窗户根儿听了一耳朵。
隐约听到殿下提了句相府表姑娘,莫非就是眼前这位?殿下今日种种反常,难道与她有关?
别看道武是个和尚,他最爱看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爱而不得啦、相爱相杀啦、相思成疾啦,床板下藏了一堆。
每每看得他眼泪汪汪,恨不能钻进话本里,强摁着主角拜堂。
有时候看得不过瘾,也会在脑子里畅想一番,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殿下佛心不稳。
可是这位姑娘和相府公子看起来更像一对儿,毕竟表哥表妹什么的,最容易成就一段佳话了。
他直勾勾盯着苏宝珠,一瞬间脑中上演出无数爱恨情仇。
苏宝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忽眼前一暗,王铎策马挡在窗前,隔绝了大和尚的目光。
车帘落下,外面几声人语过后,马车重新启动了。
王萍啐了声,“贼秃好生无理,下次再让我遇见他,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苏宝珠却不觉得那和尚好色,刚看见自己时,他的目光纯净坦然,让人没有任何的不舒服,知道他们来自相府后,眼神才变得奇怪。
其中有何蹊跷?
脑子里突然闪过大和尚挡在僧舍门口,门神一样拦住众多僧人的画面。
平静没多久的心又开始起伏不定,苏宝珠习惯性摸向领口,直到佛珠的凉意润透指尖,方觉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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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相府时,天色已然向晚,姐妹俩换过衣服去见老夫人。
老人家喜欢热闹,寿禧堂永远都是笑语连连,还没进门,就听见三夫人刘氏喜庆的声音:“就说这孩子孝顺,有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老夫人,瞧瞧这花觚,满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苏宝珠明白,表姑姑指定听到了岑妈妈刁难她的消息,特地在老夫人面前给她找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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