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禛嗤笑一声,“还能怎么回事?被蛊虫吸噬精血了呗,蛊虫认主,如果中蛊之人和主人欢好,自是有利无害,如果他人强行解毒,必会招致蛊虫的反噬。缘觉也真够强悍的,普通人一次就死了,他居然能活到现在。”
话音甫落,苏宝珠脸上的血色已褪得一干二净,“真的?莫不是故意吓唬我吧,他一直好得很。”
“你既然跑来问我,就说明你已经看出他的问题。”裴禛冷着脸道,“或许以前还能稍稍恢复,可你们接触的次数越多,他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说到这里,他的脸更黑了,“哪怕只是简单的身体接触,蛊虫也会吸取他的精气,你没发现,蛊虫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吗?哪怕我在你身边,你也没有反应——我今天可没有涂药。”
他眼中已浮现出不折不扣的嫉恨,“为什么?因为蛊虫已经得到满足了。”
像挨了一闷棍,苏宝珠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坠,“不是的,这段时间我们明明没怎么见面。”
“听说他一直在长安各处受灾处奔波,其他皇子都是做做样子,他这个出家人倒是来真的,太累,身体承受不住,以前埋下的隐患就显出来了。”裴禛伸手扶住苏宝珠,“早听我的就是,何必死犟,倒送了缘觉的命。”
苏宝珠一激灵,攥起拳头不要命地砸向裴禛,“都是你,都是你!我恨死你了!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裴禛不躲不闪任凭她打,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眼神立时破碎掉,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一把摁住她的手腕,“你想要我死?苏宝珠,我刚刚救了你,你有没有良心?”
苏宝珠不想当着他的面哭,然而眼泪不听话地直往下落,“可是他要死了啊,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刚见到一点曙光,他要还俗了,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他却要死了。
一滴眼泪滚落,掉在裴禛的手背,烫得他一缩。
“为什么你给我的只有愤恨和眼泪,就不能冲我笑笑吗?”裴禛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腮边,换来的是她不领情的躲避。
裴禛舔了下指尖,又苦又涩,酸得他的心直打颤。
深深叹口气,他说:“别哭了,跟我去荆州,离他远远的,他慢慢养几年,也能恢复个五六成,死不了。就是不能再近女色,反正他是和尚,无所谓的。”
苏宝珠愣愣看过来,“和他分开?”
“是的,以后永不相见。”
苏宝珠拼命摇头,“我做不到,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裴禛咬牙,冷笑道:“你做不到,他不见得做不到——他愿意为你死?他现在插手朝政,顶着整个佛教界的压力办案,又在赈灾时冲在最前头,明眼人都知道他的心思。你确定,他愿意放弃野心为你死?”
苏宝珠仍旧摇头,“我不确定,可我想,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起码,要和他好好的道别。”
裴禛“呵”的嗤笑一声,“那好,我就带你找他去,让你亲口问问他。”
第46章
东方泛起鱼肚白,西北角的天空还是浅灰色的,浮着几颗暗淡的残星。
般若寺笼在一片微明和薄暗交织的模糊中,铜炉、佛堂、塔林……一切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李蕴玉独自穿过这片朦胧世界,循着陡峭的山路向山顶的小寺庙走去。
松林尚未苏醒,浓郁的松脂香味沁入心肺,他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出乎意料,寺庙的门开着,小沙弥候在门口,单掌一礼道:“师父在禅室等你。”
李蕴玉微微诧异,“师父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小沙弥想想,又补充道,“我不知道师父知不知道,他命我在门口等着你,我就等着了。”
说着,小短腿迈过高高的门槛,稳稳落地,比上次见面,已是稳重许多。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李蕴玉不由笑了下,眼眶却有点火辣辣的疼。
禅室简陋,佛香袅袅在空中盘旋,法真禅师背对房门而坐,诵经声缓慢而清晰。
李蕴玉撩袍跪倒,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喊了声“师父”,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选择还俗,无愧母亲,无愧苏宝珠,无愧佛祖,却独独愧对把他一手养大成人的师父。
他不知道怎样开口。
室内的诵经声并未因此而停下,待一篇经文完毕,才听师父缓声道:“你原本的法名不叫缘觉。”
李蕴玉一怔,“原来叫什么?”
“宫里的贵人把你送到老衲身边时,法名也拟好了,是为‘了空’。老衲觉得不好,给你改成了‘缘觉’。”
“了空?”李蕴玉思忖片刻,已然明白这二字的意思,“无羁无绊、无牵无挂,一切了了,万物归空……是不想我再与俗世有任何的牵连吧。”
“端看怎么想了,了空得道,但你,并不在此道中。”
法真禅师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念了声佛号,“你,做好决断了?”
“师父,”李蕴玉声音颤得厉害,“弟子有错,弟子……早已破了色戒,原以为能祛除心魔,可心里有了别的念想,再难放下,如今连经文也念不下去了。”
法真禅师叹息道:“五戒之中,‘不邪淫’最难,你踏入佛门本是被人驱动,世上一切皆有缘由,缘起了,觉悟了,便走你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李蕴玉抬起头,眼中泪光隐隐闪动,“弟子对不住师父的教诲。”
“在寺院修行也修行,在人世间修行也是修行。本心不动,万事万物便对其无可奈何,修佛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前路艰难,莫忘你的本心。”
法真禅师慈爱地抚着这个身份特殊的弟子,“这是为师送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李蕴玉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又抱着一丝期待地望着师父,“以后弟子还能来吗?”
“阿弥陀佛。”法真禅师双手合十,微垂双目,“你我师徒缘尽,七殿下,此后莫要相见了。”
他回身,缓缓关上房门。
李蕴玉呆滞片刻,猛地向前一扑,却来不及了。
房门紧闭,严严实实隔绝掉入世与出世,十八年的师徒情分,十八年的父子缘分,在此刻,就像漫山的薄雾,在灿灿的阳光下消失了。
李蕴玉深深吸口气,把满腔的酸涩吞了下去,跪在门外重重叩头,“弟子,牢记师父的教诲。”
鲜红的太阳跳出云海,金灿灿的光芒映亮了整片天空。
他起身,披着瑰丽的霞光,大踏步迎着太阳走去。
-
地动过去已有月余,街面上仍可见断壁残垣,许多老百姓还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子。
除了官府的粥棚,也有大户、富户人家开设粥场,各处的寺院也纷纷施粥、施药,连片的草棚子那里,随处可见灰色、黄色的僧袍。
生怕苏宝珠看不到似的,裴禛故意说:“这场地动,可把寺院的名声扭转回来了,你看着吧,缘觉一力推动的案子,最后的结果就是他里外不是人。”
苏宝珠闷闷道:“他是为了百姓,又不是为了自己,公道自在人心。”
裴禛不以为然嗤笑一声,“人心?等他身败名裂的时候,难道指望那些泥腿子替他求情?不接交朝臣,不拉拢世家,要命的是连兵权也没有,纵有野心,也难成事。”
“和你说不到一块去。”苏宝珠满腹心事,不耐烦与他多言。
裴禛瞥她一眼,心情似乎不那么糟糕了,“你应该明白,他需要助力。”
苏宝珠轻挥马鞭,马儿哕哕两声,登时跑出去老远。
“呵,嘴硬,早晚吃亏。”裴禛冷哼一声,急急追了上去。
因为裴禛是临时起意,侍卫需要向宫里报备,他们便在宫门外等着。
苏宝珠不知道李蕴玉是否已经进宫,又担心皇上勃然大怒处罚他,又发愁若他萌生退意,自己该如何处之,待看到一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和侍卫聊天的裴禛,一肚子的火气又止不住地蹭蹭往上顶。
正在水深火热里煎熬着,却见李蕴玉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近。
满心急着要见他,可见到人了,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复杂心情,既怕他与自己生分,又怕他不与自己生分,一时张不开嘴。
就在她犹豫的功夫,李蕴玉居然没看她一眼,就那样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苏宝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识要追赶他的身影。
“站住。”裴禛拽住她的胳膊,“人家都不搭理你了,还上赶着往前凑,给自己留点脸面好不好?”
语调是嘲讽的,语气怎么听都带着点酸头。
苏宝珠一甩胳膊,拎起裙角朝李蕴玉的方向走。
李蕴玉正在宫门口和侍卫说话,目光似是在不经意间扫过这边,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苏宝珠脚步一顿,恍惚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想让宫里以为还俗是因为她,他不想让她卷进宫里的怒火!
所以他一个多月都没来见她,就是尽可能地让人们淡忘,他抱着她从废墟中走出来的那一幕。
可是,他知道蛊虫会让他身子受损吗?
“裴禛,”苏宝珠喃喃,“把我的蛊毒解开吧,求求你。”
身旁的人这次没有再故意说玩笑话刺激她,“如果我替你解开了,你会呆在我身边吗?”
苏宝珠不想骗他,只能沉默不语。
“看,我就知道,你会逃得远远的,逃到我再也够不到的地方。”裴禛伸出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蛊毒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我不会轻易解开。”
李蕴玉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中,苏宝珠的目光也终于看向了裴禛,“也就是是说,用不着与你欢好,也能解开蛊毒。”
裴禛嘴角抿成一条线,忽而又笑,“与我共赴极乐,是最简单的解情蛊法子。还有一个法子……爱上我,满心满眼只有我一个,蛊虫察觉到你的心意,自然不会再伤害你。”
他微微俯身,凑到苏宝珠耳边轻声道:“所以呀苏宝珠,早点爱上我,不管你如何做。”
-
紫宸殿,昌平帝手里拿着御史台呈递的土地清单,每翻一页,脸色就难看一分。
安阳公主坐在旁边,手拿银勺仔细调着药汁子,不时偷看一眼清单,见昌平帝没有反对的意思,索性拿过来细瞧。
这一瞧可不要紧,药碗差点没拿稳。
“上万顷!”安阳惊呼一声,“也太多了,这些和尚的胃口可真大。”
昌平帝阴沉着脸道:“这些只是长安附近的寺院,其余各处还不知有多少,更有无数农民成了寺院的佃户,寺院又不用纳税徭役,哼,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安阳覷着父皇的脸,试探道:“儿臣听说,朝野上下都有声音反对严查寺院,父皇的意思,这御史台的奏章,是一查到底,还是留中不发?”
昌平帝沉吟一阵,“还是要查的。”
安阳笑道:“既然一查到底,就要快刀斩乱麻。缘觉只求稳不求快,给了那些寺院喘息的机会,然而让他们有时间相互勾结。依儿臣看,不如让三哥哥接手这案子,他是个不信佛的,作风凌厉,手段也有,必会让父皇满意。”
昌平帝揉揉发胀的额角,“缘觉干得好好的,突然换掉,不合适。”
“这也是为了他好。”安阳把药碗递给父皇,“父皇是不知道那些和尚把他骂成什么样了,还让他查,那不是叫他无容身之所了么?他毕竟是出家人,早晚要回到寺院的。”
昌平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刚才还头疼不已的脑袋,渐渐变得飘飘然的,浑身轻松绵软,说不出的舒服。
“有理,也好……”他晕晕乎乎道,“就让老三练练手。”
安阳大喜,正要叫人传旨,却听殿门宦官道,崔太妃来了。
以往崔太妃有事,都是叫皇上去蓬莱殿,这次主动找到紫宸殿,必有急事,还一定不是好事。
一想崔太妃笃信佛教,安阳就知道她为什么来了,见势不妙,立时退到偏殿。
果然,崔太妃刚落座,就让昌平帝撤掉寺院的案子,“寺庙赈灾有功,还捐了不少善款,皇上查一部分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到此为止吧。”
昌平帝打了个哈欠,“上万顷地,清理一半都不到,这才哪儿到哪儿。”
崔太妃一看案头的药碗,更气了,啪地把药碗摔在地上,“哀家看皇上就是被那妖道蛊惑了!”
昌平帝笑笑,“和道长有什么关系?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可是一个僧人。”
“缘觉懂什么,最终拍板的不还是皇上?”崔太妃道,“你只看到田地的数目,其中多少是信众捐赠的,多少是寺庙自己开垦的,皇上不能一股脑都算成别人的地。”
她重重叹口气,“外面都在传,查寺院触怒佛祖,因而降下这场灾祸。长安极少地动,皇上一查寺院,立刻就地动了,不是惩戒是什么?我们想分辩都没法分辩。”
一听这话,昌平帝清醒了几分,沉着脸道:“些许流言,不必在意。”
崔太妃叹道:“流言能杀人啊!历来天灾,皇上都会下罪己诏,你的罪己诏要怎么写?你坐这个皇位不容易,那些个藩王、节度使都虎视眈眈盯着你呢,万万不能给他们任何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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