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也还了一半的土地,就到这里吧,佛教信徒众多,利用他们给你树一个仁君明主的形象,不比怨声载道强吗?”
昌平帝皱着眉头不说话。
这时,一个小宦官慌慌张张进来,扑腾跪倒在地,“皇上,贤妃娘娘晕过去了。”
昌平帝奇道:“昨儿个见她还好好的,宣太医没有?”
小宦官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是、是缘觉殿下说……说他要还俗,贤妃娘娘一听,就晕了。”
第47章
仙居殿已乱成一团,抱着贤妃喊娘娘你醒醒的,跑出去喊太医的,慌着拿水喂药的,还有插不上手就蹿来蹿去显得自己很忙的,吵得好端端的寝殿活像菜市场。
只有李蕴玉静静站着,和杂乱的仙居殿格格不入。
“殿下!”赵妈妈大声哭道,“你得了失心疯了?即便怨恨娘娘,也不要拿还俗吓唬她啊,娘娘本就有心口疼的毛病,好不容易养好些,你却……”
“我没有吓唬母亲,”李蕴玉淡淡道,“我已决心还俗,当初是母亲决定送我出家,我想着,还俗也要第一个知会她。”
赵妈妈道:“你出家是为太妃祈福,皇上不可能允许你还俗的。殿下,听老奴一句劝,快跪下跟娘娘认错,千万别闹到皇上和太妃那里去。”
李蕴玉向外看了看,“晚了,父皇已经听到动静了。”
随着殿外宦官的高声唱喝,昌平帝扶着崔太妃迈过门槛,满屋子的人慌忙跪了下来,便是塌上的贤妃也睁开眼睛,挣扎着要给昌平帝行礼。
昌平帝道了声“免礼”,和崔太妃分主次坐下,看着一屋子的人,只觉脑袋又开始发胀,“都下去,这么多人,看得朕头疼。”
赵妈妈忙示意宫人们都下去,自己仍站在贤妃身后。
昌平帝不耐烦地盯视她一眼,赵妈妈脸皮一僵,紫涨着一张脸低头退下。
昌平帝眼皮一闪逼视儿子,“你自幼出家,如今为何突然要还俗?”
不等李蕴玉说话,崔太妃已哀声道:“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孩子,若不是为我祈福,他也不会出家,他心里委屈,我也着实心疼他,皇上千万不要难为他,准了就是。”
“那怎么能成?”贤妃捂着心口喘吁吁道,“臣妾早已把这孩子献给佛祖,如今再让他还俗,就是对佛祖的不敬,佛祖会降下惩罚!”
李蕴玉道:“佛祖慈悲,不会问罪无辜之人,世间还俗的僧人何其多,母亲大可不必如此惊慌。”
贤妃盯着儿子,泪光点点,暗含乞求,“人人都知道你是转世佛陀,哪有佛陀还俗的?你还俗,那过去的十八年,岂不就是一场笑话?你叫天下人如何看我,如何看太妃?”
李蕴玉微微蹙了下眉头,缓声道:“我不是转世佛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这些年来,人们把那颗佛珠传得神乎其乎,其实……也就是一颗普通的佛珠而已。”
“缘觉!”贤妃以为他要说出丢佛珠的事,惊得脸色煞白,“别胡说,那是佛祖赐给你的,你一降生,太妃的病就好了,你还敢说你不是天生的佛子?”
她急急抓住儿子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不像刚刚昏死过去的人。
“你出生时,霞光漫天,无数鸟儿从仙居殿上飞过,呼啦啦的,全飞到福应寺,那是老天给你指的道路!”
“你不知道你当时出家的盛况,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百官士庶都沿街迎候,还有人家造彩楼庆祝,家家烧香,户户礼佛,无数人舍财一并供奉佛祖……儿啊,你出家,不是普通意义的出家,你身上,寄托着人们对佛祖最虔诚的心意啊!”
李蕴玉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道:“我出生前,寺院也像今日这般多吗?”
“什么?”贤妃睁大充满泪水的眼睛,怔怔盯着儿子,压根不明白儿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昌平帝目光陡地一闪,暗暗睃了崔太妃一眼。
崔太妃面色顿时涨红了,但她毕竟浸渍宫中多年,城府很深,旋即爱怜地看着李蕴玉,“是不是这阵子查案压力太大了?怎么说你也是皇子,必要时也要拿出架势,压一压那些僧众的气焰。”
李蕴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他们不敢,甚至不敢当我的面说一句自己没错,寺院无度扩张田地,已然偏离佛道。”
崔太妃张张嘴,似乎被空气噎到,一声也发不出来。
昌平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最近风头频出的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果你是僧人的身份,此前你查案的种种,只是看不惯寺院的所作所为,替佛祖清理门户罢了。可你一旦还俗,做这些事的目的就显得不那么纯粹,僧众的不满,朝臣的攻讦,都会对准你这个始作俑者。”
李蕴玉道:“父皇提醒的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还俗。”
昌平帝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暗闪,“在这个俗世里,有什么东西让你如此看重,甚至不惜背叛自己多年的信仰?”
李蕴玉笑笑,“大概是尝到俗世的美妙,舍不得离开了。”
昌平帝哈哈大笑,“看来朕要再建一座王府了。”
“皇上!”贤妃惊呼一声。
昌平帝斜睨她一眼,“嗯?”
贤妃勉力笑着说:“此等大事,是不是也要问问法真禅师的意思?毕竟是缘觉的师父,便是还俗,也需要他主持。”
昌平帝点点头,贤妃忙叫来赵妈妈,暗暗使了个眼色,打发她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妈妈脸色灰败地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般若寺的小沙弥,拿着法真禅师的佛珠道:“师父说了,与七殿下的师徒情分已尽。”
“七殿下”三字一出口,贤妃的脸便和窗户纸一般无二了。
“出家要按规矩,还俗也要按规矩,缘觉,你是在福应寺出的家,便在福应寺还俗吧。”昌平帝看起来心情比方才好了不少,还笑着开顽笑,“还俗会挨打吗?”
缘觉笑道:“只有犯戒才会挨打。”
“哦,那你是不用挨打了。”
“……会。”
昌平帝愕然,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末了拍拍儿子的肩膀,默不作声离去。
李蕴玉向太妃和母亲也行礼告退了。
寝殿里只剩下崔太妃与贤妃二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风一下一下敲着屋檐下的檐铃。
“太妃,”贤妃似是受不了这样的沉寂,颤声道,“我们还能找福应寺的主持,不准他还俗。”
崔太妃抬抬眼皮,“理由呢?”
贤妃答不出来。
崔太妃冷笑道:“皇上准了,法真禅师准了,你觉得福应寺有几个胆子敢不准?看看你生的好儿子,看看你做的好事!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拢着他点,让你稳住他的佛心,你呢?总把他往外推,全把那点母子情磨没了!他要是听你的,何来今日之事?你这个蠢货!”
越说越气,崔太妃扬手,照脸给贤妃来了一巴掌,啪,又脆又响。
“以后,你就替我好好念佛吧,没我的话,不准再踏出仙居殿一步!”
“太妃……”贤妃两眼一翻,这下,她是真的晕死过去了。
-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不到两日的功夫,佛子殿下要还俗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每一个地方。
与之而来,还有种种质疑的声音,说缘觉是为一己私利,才大力查办寺院的,寺院的那些土地都进了他的口袋,所以现在想要还俗了。
更有人到处煽风点火,鼓动那些被迫交还土地的寺院,还有把自家地挂名在寺院的信众,去福应寺门口静坐,憋足了劲要在缘觉还俗时大闹一场。
苏宝珠坐不住了,直接找到凤娘的丈夫三郎,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去福应寺,“不求你们为他说情,只要说出事实就好。”
三郎拍着胸脯应道:“分内的事,姑娘不说,我们村里的人也打算去的。”
苏宝珠吁口气,握紧了掌心。
掌心里,是李蕴玉的那颗佛珠。
或许是时候,把佛珠还给佛祖了。
第48章
三郎是个实在人,立刻就去找乡邻们合计,苏宝珠略松口气,也准备告辞了。
“苏姑娘且留步。”凤娘捧着一个包袱急匆匆从屋里出来,“我给伽罗……就是裴禛,做了点吃食,麻烦姑娘带给他。”
苏宝珠看了眼那个包袱,“他没再来看你?”
凤娘苦笑着点点头,“我也不敢去城里找他,万一被吴王府的人发现了,我们一家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麻烦姑娘了。”
苏宝珠的手伸到一半,又慢慢收回来了。
凤娘惊讶地看着她,“苏姑娘?”
苏宝珠道:“你当初慌慌张张的要离开这里,可到现在也没走,是想多见见裴禛?”
“嗯,我亏欠那孩子太多了,再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对那孩子又是一次打击,我都不敢想象他会如何难过。”
苏宝珠沉默一阵,突然道:“蛊毒对解毒之人有损害,蛊虫是你养的,你必定清楚这点,为什么跟我说没事?”
凤娘眼神微闪,长叹一声,“我如实告知了缘觉殿下,他却故意隐瞒你,我想他应该另有打算,就没和你说。”
他早就知道?!
苏宝珠身子晃了晃,心口一阵阵抽搐的疼,强忍着泪意道:“性命攸关的事,你不该骗我。”
凤娘微微错开她的视线,低声道:“我终究还是个自私的人,不敢坏了缘觉殿下的谋划,我们一家,不过平头百姓罢了……”
苏宝珠盯视她一阵,眼神微冷,“你真的很会为自己打算,你把蛊虫给了你儿子,发现我身上的蛊毒后,首先想的不是和儿子重逢,却是举家外逃。”
“那是你不知道裴定方有多么恐怖!”一提到那人的名字,凤娘就浑身颤抖,“如果你是我,也一定会不顾一切逃离吴王府。”
苏宝珠冷冷笑了声,“对吴王的恐惧超过了对儿子的爱,让你拼了命地逃离,这点我能理解。可是吴王府如此可怕,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往裴禛那里推?”
凤娘怔住,嘴唇嚅动几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对你儿子的愧疚,你自己去偿还,不要拿别人填补。”苏宝珠没接她的包袱,“想见他,随便找人带个信,哪怕你丈夫去他门口转悠几圈,他都能猜到怎么回事。”
见她翻身上马,凤娘忍不住道:“你是唯一能让他冷静下来的人,是他用命换来的人,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我也救了你女儿的命啊,我不用你回报,至少不要利用我。”苏宝珠轻轻叹息一声,轻踢马腹,很快把这座庄户院甩在身后。
她没回家,转而去了御史台,托门口的差役给王铎带个口信。
收了大红封,差役办事那叫一个利索,很快,王铎就出来了。
茶摊旁,苏宝珠冲他挥挥手。
王铎过来坐下,“稀奇,你竟然主动找我,必定遇到了难事。”
苏宝珠给他倒了杯茶,问他听没听说李蕴玉要还俗的事。
“听说了,我的几个同僚还商量着过去瞧热闹。”王铎瞍她一眼,等着她往下说。
苏宝珠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现在关于他的流言很多,如果那些人拿他查案来说事,你能帮他申辩几句吗?”
王铎哼哼两声,“你真够关心他的,还说和他不熟……”
“帮帮忙吧,你和他共事一个多月,他是为私利还是为大义,你肯定瞧得一清二楚。”
“我帮他?我不落井下石就够仁义的了。”
苏宝珠笑道:“别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不会,因为你是王铎。”
王铎一怔,随即脸皮微红,“狡猾!”
“可我说的是实话,你顶着压力和他一起查案,早就表明你的态度了。”
王铎微微挺胸,眼中闪过一丝傲然,“我对他的确有偏见,到现在还是喜欢不起来,不过在寺院这案子上,他的确没有中饱私囊,如果有人拿此事发难,我会替他说话。”
苏宝珠大喜,“果真是王铎,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说好了,后日福应寺,你一定要去。”
王铎打量她两眼,幽幽道:“你一定早就与他相识,比第一次宫宴还早。”
苏宝珠低着头不说话。
王铎的声音忽的放软了,“宝珠妹妹,我还没放弃呢,你再等等,别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我知道你心里惦念着他,他还俗了,你们有在一起的可能,但面对的压力不比之前小。皇子的身份天生敏感,如果你觉得撑不住了,就回来找我,我在这里等着你。”
长风拂过,一片深红的落叶悠悠然飘下,落在苏宝珠脚下,就好像一把炽热的火。
她捡起那片落叶,轻轻说:“春天长的叶子终究会落,可那棵树还在,明年还会长出新的叶子,彼时又有新的风景,何必苦苦守着那留不住的落叶?”
王铎闷声道:“明年的叶子,就不是这片了……我愿意等着,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苏宝珠笑了笑,“那我就真的不放心上了。”
“没良心。”王铎酸溜溜涩乎乎说一句,却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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