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原以为只有苏宝珠关心缘觉的案子,没成想一回家,王葭找到他,也求他后日去福应寺为缘觉说话。
“可以是可以。”王铎不由仔细看着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三妹妹,“你不会也看上他了吧?”
一句话说得王葭羞臊不已,竟没注意那个“也”字。
“什么看上不看上的,大哥哥快别拿我取笑。”王葭涨红着脸,努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脏,“贤妃娘娘把我当女儿一样看待,现今她儿子有难,我能帮自然要帮,我是看贤妃娘娘,不为别的。”
王铎狐疑打量她一眼,“真的?”
王葭重重点头。
“我会帮他的。”王铎按捺不住提醒妹妹,“你对他没心思最好,他心里……唉,反正他肯定对你没想法。”
王葭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勉强笑笑,“我知道,我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纵有,面对清冷冰净的他,也无法说出口呀。
不知道何时起的心思,等发觉时,已成了深植心中的大树,使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摇撼。
哪怕他就要还俗了,以往遥不可及的佛陀就要步入凡尘,可她早已习惯小心翼翼掩藏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如果他能多看自己几眼,是不是能发现自己的好?看到自己的小心思?
会的吧,他还俗了,以后会有更多的见面机会。王葭轻轻吐出口气,无端生出几分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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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周家别院,姚氏仔细看完丈夫的来信,再看看和丫鬟翻花绳的女儿,不禁摇头失笑。
她笑着叫女儿,“嘉娘,后日咱们去福应寺,到时你打扮得漂亮点。”
周嘉娘头都没抬,“不去,我最不耐烦去寺庙了,熏得满身香烟味不说,听那些和尚念经都能睡着,无趣得很。”
姚氏劝她:“你表哥还俗,这么大的事,咱们怎能不去?”
“表哥?我哪儿来的还俗表哥……”周嘉娘终于抬头看过来了,“娘是说缘觉?”
姚氏笑道:“你们是姑舅兄妹,他既还俗,你就该称呼他表哥,可不要缘觉缘觉再叫他了,显得太生分。”
周嘉娘隐隐明白母亲的用意,不屑道:“贤妃上次见我们,一副鼻孔朝天瞧不起人的样子,我才不稀罕这门亲。”
“她傻,你也傻?”姚氏拉过女儿仔细叮嘱,“宫里有娘去说和,外面有你爹主持,你就收收你的小性子,和你表哥多亲近亲近,可好?”
周嘉娘撅着嘴道:“非他不可吗?冷冷清清的好像一块大石头,看着就不会疼人,裴禛都比他好得多。”
姚氏脸色微变,“你当裴禛是什么好的?缘觉顶多是冷漠,裴禛就是毒辣!”
“我看他挺好的……”
“那是因为你爹的势力不比吴王差,他不傻,不会给自己树一个没必要的敌人。”姚氏戳了女儿一指头,“无声无息死在裴禛手里的人多得数不清,娘可不想成天担心你是否还活着。”
周嘉娘撇撇嘴,想起地动时裴禛拼死保护一个姑娘,顿时也兴致缺缺了,哼哼唧唧道:“你也说缘觉冷漠,我周嘉娘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我的女儿,当然不用做小伏低。”姚氏拍拍女儿的手,“只是你爹有这个打算,你先试着和他接触看看,如果实在瞧不上他,爹娘绝对不勉强你。”
“这还差不多。”周嘉娘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不过嫁给他也有点乐子,我会变着法儿地气贤妃娘娘,哼,叫她上次给我脸子看!”
真是小孩儿脾气。姚氏无奈一笑,“好好,你高兴就好,小祖宗。”
在各方算计中,引得满城风雨的转世佛陀还俗日到了。
日头还没升上树梢,福应寺山门前早已人山人海,挤得下脚的地都没有,人群里有悲愤的僧侣,有失魂落魄的居士,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人声嘈杂地议论着缘觉。
在后头的人踮脚伸脖子使劲向前张望,身材矮小的挤来挤去寻找更靠前的位置,深秋初冬,大冷的天,愣是把人挤得浑身冒热气。
知客僧一看这阵势,急忙请京兆尹派衙役过来,生怕出乱子。
日头逐渐升高,人们正等得不耐烦,数十名僧人疾步而出,人们顿时“唿”地围了上去,知客僧急急道:“佛门清净之地,请施主们稍安勿躁!”
根本没人听他的,还是衙役们甩了几记响鞭,才把人群逼退到山门外的空地上。
接着又是十几个僧人缓步走出寺院,当中那个,正是李蕴玉。
几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
站在门旁土坛上的苏宝珠轻呼一声,不由自主向他走近一步,却是被王铎拉住了,“不要轻举妄动。”
苏宝珠呼出口气,静静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上法坛,跪在佛前。
福应寺的方丈先在香炉里燃了三炷香,郑重拜过佛祖,方回身看向李蕴玉,“缘觉,今日……”
话音刚出口,便听有人大哭:“缘觉师父,你为什么要还俗?你是佛子,你是圣僧,你怎么能还俗?你叫我们这些追随你的信众怎么办,我们该何去何从啊!”
缘觉身子微晃,没有回头。
见状,下面的哭喊声更大了,“都说是前生前世无数福德累积,才有今生的出家。缘觉师父,你放弃皇子的身份,辞亲割爱拜别父母出家,你说过,你要度化众生,如今宏愿还未实现,你怎能还俗?”
“你背叛了佛祖,你辜负了我们的期待!”
“我是因为你才信了佛!”
……
下面的哭喊吵闹越来越大,尽管主持几次给李蕴玉递话,叫他安抚一下人们,可他始终背对着大家,不肯回头。
“他心虚!”有人喊,“他不敢面对我们,他也知道他错了!”
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李蕴玉回头望过来。
却是有人比他先开口说话。
“你们好不讲道理!”不算高的土台上,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指着嚷得最欢的那几个僧侣居士,高声娇斥,“不要把你们的信仰,变成他人的束缚,你们出家是为了追随他,还是为了熏修佛法?”
人群一静,目光都聚集在苏宝珠身上。
被各种目光注视,苏宝珠丝毫不怯,一抬下巴道:“七殿下只是还俗,又不是摒弃佛法,也没有诋毁佛教,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可是他出生就手握佛珠,他是转世佛陀,佛陀怎能还俗?”
苏宝珠漫不经心拿出一枚黑色的佛珠,向前一步,高高举起,“哦,你是说这个珠子?”
王铎脸色立刻变了,低低道:“你知道人群里藏了多少眼线?快回来。”
苏宝珠反而走远几步,让人们看得更清楚。
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李蕴玉的佛珠,不知是真是假,一时议论纷纷,更有人好奇她怎么拿到的那颗珠子。
“捡的。”苏宝珠慢悠悠走到李蕴玉旁边,“殿下,你看这颗珠子是不是你的。”
李蕴玉用眼神制止着苏宝珠。
苏宝珠笑道:“你现在还是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在佛祖面前,你要说实话。”
李蕴玉闭上眼睛,“是。”
“因为一颗珠子,就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也太残忍了。”苏宝珠叹了声,继而举起佛珠问佛祖,“你说呢?佛祖。”
佛祖端坐莲花台,带着悲悯俯视人间,看着这一出出悲喜剧。
苏宝珠一下一下抛着佛珠,忽然对着李蕴玉一笑,抄起佛前的香炉,狠狠砸在那颗黑色的琉璃珠上。
砰,香灰四散,碎屑飞溅。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李蕴玉,他怔怔望着躺在香灰里的,灰扑扑的黑色碎块,好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从有记忆就开始带在身上的佛珠,每时每刻都被叮嘱比眼珠子还重要的佛珠,就这样,砸碎了?
他伸出手,从香灰中捡起一块碎片,轻轻摩挲着,慢慢握紧,知道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才察觉佛珠是真的碎了。
身体一轻,好像乍然从闷笼中挣脱而出,浑身说不出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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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炸开了,诅咒苏宝珠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宝珠扇扇眼前的香灰,咳咳几声,暗悔刚才应该捡块石头,现在弄得头上身上都沾了一层灰,好不狼狈,都没有气势了。
可惜今儿刚上身的新衣服!
至于人们在骂什么,她是一句话没听,压根不在意。
等人声稍停,她笑嘻嘻道:“我砸了,又怎样?如果这是佛祖之物,他必会降下惩罚,可如今我好好的,说明啊,这珠子根本不是佛祖的,就是个普通的琉璃珠而已。”
不是佛祖的,那就是有人哄骗佛祖,不……哄骗皇上。
人群中,李继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多巧啊,太妃生病,七皇子降生,手握佛珠,转世佛陀之说轰动天下,佛教前所未有的兴旺起来。
此后,礼佛之风从太妃开始,从后宫传到前朝,从世家传到百姓,寺院一座接一座建立,出家人的数量更是年年增长。
他脑子转得快,已经大致猜出个前因后果了。
他能想得到,用不了多久,会有更多的人想到。
李继看向苏宝珠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赞赏,这话,说得好呀。
人群寂静片刻,又有僧人怒道:“不管怎么说,他还俗就是对佛祖的背叛!”
苏宝珠嗤笑一声,“你老脸真大,佛祖都说,可以七次出家,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能出家,不能还俗?”
“胡说!”
“你佛法不精啊,连《阿含经》都没读过?”
有熟读经文的,立刻想起来经文的确提到,有僧伽摩比丘七次舍戒的事迹,这些人互相看一眼,默默闭上了嘴巴。
见那些人无话可说,苏宝珠抿嘴一笑,得意地走下法坛。
福应寺的主持不由吁出口气,稳稳心神,缓声道:“今日……”
“他把寺院的地都吞了,如今拍拍屁股就想走人,没门!”
老主持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憋得那个难受!
李蕴玉看向台下僧众,“我没有拿寺院的一寸土地,你们的田地一多半都是侵吞百姓的,本就该还给他们。”
“我们的地都在官府有造册,你说不是我们的就不是我们的?”
“对呀,那些是信众供奉给佛祖的,你抢佛祖的东西,抢够了就要还俗自己享受。”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愤怒的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吵着、闹着、咒骂着,很快把李蕴玉的声音淹没下去。
饶是衙役们再三喝止,都没能压住愤怒的僧众。
李蕴玉眉头微蹙,起身缓步走向人群。
奇怪得很,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声音就静了下来,便是刚才喊得最凶的人,也不由自主噤声了。
那双苍翠如墨的眸子,似是能看到他们心里去。
他静静道:“侍奉佛祖的人,不该是鱼肉百姓的人。”
金灿灿的阳光从佛祖身后照下来,映在他身上,他也和佛祖一样变得金灿灿的了。
王铎轻轻咳了声,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走到李蕴玉身旁,扯开嗓子喊道:“本官是御史王铎,审理寺院侵吞土地的官员之一。这是清理出来的田地清单,我给你们念念这些地的去向。”
“静安寺,归还牛头村刘三郎二十亩地。”
“我在!”三郎大声应道,“地已经回来啦!”
“归还牛头村吴婆婆五十亩地!”
“在,在……”白发苍苍的老人抹着眼泪道,“多亏缘觉师父,我们一家活过来了。”
“张家寨张三,一百亩!”
远远的有人大声应下。
王铎一条条念着,每念一次,人群中必有人回应,先是一声声“在”,后来变成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和掌声。
那些身上补丁摞补丁的庄稼汉,晒得脸皮黢黑的农民,浑身都散发着土腥味的泥腿子,用他们最朴实的方法,表达着他们的感激。
先前叫嚣的僧众们逐渐沉默了,退缩了,最终隐在太阳也照射不到的阴影中,和那些谣言一起,消失了。
不算太远的一处树影下,李承继和李素诘并肩而立,俱都沉默着望着这一幕。
好一会儿,才听李素诘笑道:“咱们这位七弟,当真不简单,父皇还担心他受和尚欺负,巴巴地叫咱俩给他撑场子,结果咱们白跑一趟。”
李承继转身离开,“这样也好,毕竟是佛门中的事,他们自己解决是上上策。”
“大哥说得是,不用咱们出面是最好的。”李素诘紧随其后,“一边是父皇,一边是太妃,咱们怎么做都能被人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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