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禛一下子提足了精神,随便捡块瓦砾用力敲击,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大声喊:“这里有人,快来!”
喊叫声更清楚了,重物一点点被挪开,许是过了一个时辰,许是过了一天,一丝光亮终于刺破黑暗,照在裴禛的脸上。
他闭上眼睛,轻轻道:“苏宝珠,我们得救了。”
人们大声吆喝着,那点光亮原来越大,越来越刺眼。
轰隆,身上一轻,压在他背后的横梁终于消失了。
“宝珠!”
又听见那个令他又恨又妒的声音,裴禛猛地睁开眼睛,缘觉那张脸和阳光一起涌进眼帘,刺得他的眼生疼。
巨大的疼痛迫使裴禛重新闭上眼睛,却下意识抱紧了苏宝珠。
“世子?”吴王府的人轻呼,似乎不敢相信裴禛在拼了命地保护一个女人。
缘觉蹲下身,想要拉开他的手,“现在你需要医治,她也需要,松手。”
裴禛犹豫了会儿,缓缓放开手。
缘觉道了声谢。
“用不着你道谢,我又不是为你。”裴禛没由来觉得憋闷。
“我知道,但还是要谢谢你。”缘觉用斗篷裹住苏宝珠,小心抱了起来。
人群又发出一声轻呼,但旋即有人喝道:“快救人,这个时候还分什么男女有别,僧俗两道。”
话虽如此,但这人是佛子殿下啊,他刚才,还亲口叫那姑娘的闺名呢!诧异、探究、审视……形形色色的目光落在缘觉的身上,有的人已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
缘觉好似没察觉,径直把苏宝珠抱到早就候着的马车上,南妈妈马上大致检查一番,松了口气,“还好,只是挫伤,没伤到骨头。”
吉祥抽抽搭搭地给姑娘擦拭脸庞,让车夫招财赶紧驱车回家。
“殿下别跟来了。”南妈妈掀开车帘,低声叮嘱,“殿下刚才的一抱,恐怕会引起人们的非议,先前查案你得罪不少人,当心他们拿此事攻讦你。熬了一天一夜,殿下也该好好休息了。”
缘觉看起来很憔悴,眼睛下面一片青紫,眼窝也有些凹陷,不过两只眼睛闪着光,显得精神头还不错。
“我能撑得住。”他说,“宝珠交给妈妈了,过两天我去看她。”
他又看了眼苏宝珠,回身走向坍塌的废墟。
-
苏宝珠睁开眼时,已是晚上了。
床头燃着一盏昏黄的烛台,吉祥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的。茶炉子烧开了,热气嗤嗤顶着壶盖。
窗外,不知名的草虫低低鸣叫,远远听到南妈妈在说话。
她怔怔睁着眼,好一会儿功夫才从恍惚中醒过来,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亲切。
苏宝珠轻轻抽泣一声。
吉祥立刻惊醒,大喊一声“姑娘”,抱着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忙不迭端吃的喝的。
苏宝珠动了动身子,除了几分酸痛,并无不适。
“郎中瞧过了,开了些养心安神的药,叫姑娘多歇息几天。”吉祥抹着眼泪笑道,“碧琉楼那块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万幸万幸,姑娘平安无事,赶明儿我要给菩萨多上几炷香。”
苏宝珠叹了声,语气有些复杂,“该谢的是裴禛。”
吉祥一怔,不情不愿道:“行吧,我也给他上几炷香。”
听得苏宝珠一笑,看看四周,纳闷道:“这是帐篷?”
“嗯,这场地动,长安大多数房屋都有损坏,咱家宅子也塌了几间,再加上余震不断,南妈妈便叫人在后园子搭帐篷,先对付几日再说。”
“缘觉呢,他怎么样?”
“姑娘真是一睁眼就想他。”吉祥笑道,“放心吧,官府的衙门建得比谁都牢固,殿下完好无损,还是他带人把姑娘挖出来的呢!”
苏宝珠松口气,又问:“家里还好吧,有人受伤吗?”
“家里还好,就是碧琉楼不大好,那里聚集的人太多了,又紧靠河岸,地基松软……”吉祥叹息一声,“死了四个,伤了十来个,进宝倒是没事,当时他在三楼,最先救出的就是他。”
一听这么多人死伤,苏宝珠的心沉了沉,“他们的白事都由苏家操办,他们的爹娘、老婆孩子,也都由苏家养着,往后逢年过节,拿的红封要比别人多一倍。”
南妈妈恰好进来,闻言道:“姑娘真是长大了,办事越来越周全。”
“妈妈!”一见南妈妈,苏宝珠一直压制着的恐慌、委屈瞬间爆发,扑到南妈妈怀里哭道,“我还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你们了。”
“大难不死,否极泰来,姑娘的运道在后头。”南妈妈一下下抚着苏宝珠的头,又笑又拭泪,颤抖的声音满是不安和激动。
三人抱着哭了一阵,总是将这些天的情绪发泄出来了,人也觉得轻松不少。
歇了几天,苏宝珠已无大碍了。
很快,朝廷发了赈济粮,自然,苏家随长安的大户们捐了大笔的善款,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地动带来的余波逐渐平息了。
苏家的宅子也修葺完毕,苏宝珠搬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始终没有见到缘觉,
本以为缘觉会来找他,可一直没有等到他的人,想着长安城现在乱糟糟的,他忙着救灾赈济灾民,许是腾不出空子。
倒是裴禛,隔三差五着人给她送些东西。
他救了自己的命,苏宝珠不好不收,收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最后还是南妈妈出面,带着一车的谢礼去了趟吴王别院,此后裴禛倒是没有再送东西过来。
事情看似解决了,可苏宝珠知道,他拼死护着自己那一幕,恐怕又要刺激到安阳公主,或许连皇上都能听到点风声。
还有缘觉,听吉祥说,他抱着自己踏出废墟,许多人都瞧见了。
虽然她们谁都不说外面的消息,苏宝珠也能猜到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肯定不少。
越是这样,她越想见缘觉。
银杏树的叶子开始落了,红绸布都挂了一树,他怎么还不来?
手从红绸布上掠过,望着夜空中钩子似的月亮,耐不住大喊一声,“李蕴玉,你这个……”
“大笨蛋?”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宝珠一回神,果然看到缘觉站在游廊拐角,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缘觉!”她欢呼着张开双臂,一路跑着奔向他,抱住日思夜想的他。
已是天交十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他的僧衣居然冒着潮气,再一看,额头上也泌出细细的汗珠。
“你跑着来的?”苏宝珠愕然,“出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缘觉笑着,“我看到你挂的红绸布。”
那一树的红绸布啊,扑簌簌迎风招展,就像少女那颗火热、跃动的心,明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一见到他就跑过来的宝珠,一见到他就笑的宝珠,他差一点,就永远的失去宝珠了。
天知道,当他得知宝珠埋在废墟下的心情。
说死也不为过了。
只有抱紧她,再用力抱紧,感知她的温度,感知她的声音,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宝珠,”他轻轻道,“不要再叫我缘觉了。”
第45章
苏宝珠没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不叫你缘觉叫什么?叫殿下?好别扭哦,好像回到刚认识你的时候。”
缘觉轻轻笑道:“你刚才不是已经叫出口了?”
苏宝珠怔楞了下,小手掩住嘴,低低惊呼一声,“李蕴玉?”
“嗯,我在。”李蕴玉微微偏头,“头一次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我和这个名字关系还不熟,你多喊几声,让我适应适应。”
“李蕴玉!李蕴玉!李蕴玉!”苏宝珠搂着他的脖子,跳着、闹着,喊个不停。
李蕴玉笑着,手扶住苏宝珠的后颈,低头吻了下来。
细细的吻,绵长、悠远,让怀中的人忍不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嘤咛。
他慢慢抬起头,喘息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明天我要进宫,又要有些日子不能见面了。”
苏宝珠惊诧不已,“有段时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小事,无妨的。”李蕴玉道,“也许下次见面,我就不是那位转世佛陀了。”
“你要还俗?”
“嗯。”
“决定了?”
“嗯。”
这于苏宝珠而言当然是好事,但一想宫里那些人,她顿时不好了,“皇上能答应吗?贤妃娘娘肯定会骂你的,你刚办了一批寺院,现在不是还俗的好时机,等等再说罢。”
李蕴玉当然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可是这段时间,外面没少传她和裴禛的风流韵事,连父皇都破天荒问了几句,再等等,只怕她就要被赐给别人了!
更有一些人借着地动生事,到处散播流言,说地动是因为清理寺院土地一事触怒了佛祖,因而才降下这场灾祸。
完全把责任推在了父皇和他身上,如果他还俗,那些人更有理由攻讦他了。
但这话,他不可能和苏宝珠说。
“我有分寸。”他轻轻摩挲着苏宝珠的脸颊,“咱们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和你走在一起。”
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涌上来,苏宝珠揉揉眼睛,把泪意强行压了下去,“好啊,那我在家等你回来,这一次,希望你能在下初雪之前回来,咱们一起涮锅子!还俗了,就可以做好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我还得给你准备新衣裳,还有帽子——啊,虽然你光头也很好看,可我还是好想看看你长头发的样子。”
李蕴玉一呆,有点哭笑不得,想了想说:“我不会梳头发,到时候可要麻烦你。”
苏宝珠用力点点头,心里已经盘算出十种八种簪子的样子了。
看看天色,他不得不走了。
望着月色下那抹逐渐远去的背影,苏宝珠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是因为他消瘦了很多?他走路的时候有点踉跄,身形不似从前稳了,难道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
脑子里突然闪过他苍白憔悴的脸,那是……他替她解毒之后的样子。
不对,不对,凤娘说和蛊虫没关系,一定是他太累了。可她恍惚记得,裴禛好像说过一句,替她解毒的人还活着没有……
苏宝珠的心狠狠一抖,立刻高声喊吉祥,“备马,我要去找裴禛。”
“坊门已经关了,明早再去吧。”吉祥急匆匆赶来,“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苏宝珠强迫自己冷静,“没事,没事,一定是我多想了。吉祥,你看李蕴玉的样子,只是累了,对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吉祥问懵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问的是缘觉殿下,忙道:“是啊,谁一个月连轴转都得累趴下,殿下还算好的了。我没看出他哪儿不对来,姑娘是太在意殿下了。”
苏宝珠笑笑,也说自己胡思乱想,可躺在床上时,睁眼闭眼,都是缘觉消瘦的身影,翻来覆去的一晚上都没睡着。
翌日天还没完全亮透,她就敲开了裴禛的家门。
门房早得了吩咐,一听是她,直接把人请到内院书房。
不多时,裴禛来了,头发丝上还挂着水珠,浑身带着皂角的清香,应是匆匆洗漱了才来见她。
还没等他说话,苏宝珠急急发问,“你之前问我,给我解毒的人还活着没有,这话什么意思?”
裴禛扬起的嘴角一僵,随后慢慢落了下来,“你一大早急急忙忙来找我,不问问我的身体如何,不谢谢我救了你,反而问其他男人?苏宝珠,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特好,特别能包容人?”
苏宝珠把头扭到一边,“你不是站在这里嘛,我一看就明白,你身体已经大好了。”
裴禛冷哼道:“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答?”
“先把我蛊毒解开,我再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裴禛气笑了,“还和救命恩人讲条件?枉我拼死救你,竟救了一条白眼狼。”
苏宝珠沉默一阵,缓缓道:“你救了我,但你也害过我,我……我现在不恨你了。”
“只是不恨?”裴禛非常不满意,“就没有别的想法?”
苏宝珠斜睨他一眼,“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谢意,不如你现在把我蛊毒给解了,我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裴禛往后一靠,摊开长手长腿,懒洋洋笑道:“脱了衣服上吧,我不嫌你没沐浴。”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本就急得不得了,一听这话更气了,抄起一本书砸过去,“混蛋,无赖,就知道欺负人。”
裴禛一偏头,躲过飞来的书本,看她双目泛红,隐隐含泪,顿时收起满腹的顽笑话,但是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你找我定是为了缘觉,说,什么事?”
苏宝珠咬咬嘴唇,垂下眼帘,忍羞问道:“就是……之后,解毒之人看起来特别虚弱,过几天又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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