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僧人,背部应是受了伤,点点血斑透过僧衣渗出来。
他顺着笑声抬头望,那个将他搅得日夜不宁憔悴不堪的妖女,正倚着窗子笑。
心猛地刺痛了下,一股不忿油然而生。
“道武!”他喝道。
“殿下?”船尾撑杆的道武一惊,忙把偷偷打的酒又往深处藏了藏——碧琉楼的酒全长安最好,可不能叫殿下扔喽。
缘觉下令,“调转船头,去兰若寺。”
道武又是一惊:“找法真禅师?他闭关了,不见任何人。”
“靠岸,我下船。”
“……我调头还不行么。”
缘觉闭上眼睛,他必须去见师父,除了遏制不住的欲,他还有了“嗔”:凭什么,他这样痛苦,始作俑者却毫无负担,笑得开心不已。
十八年的修行毁于一旦,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章
天边流入一道灿烂的晚霞,将古朴的佛塔染上一层紫金色,辉煌而肃穆。
塔铃悠扬回响,暮风送来若有若无的钟磬声,缥缈宛如仙乐。
缘觉的心渐渐平静了。
佛塔后绕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和尚,走路尚且不稳,脸上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缘觉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师兄,”小大人学着师兄们的样子,在胸前竖起单掌,躬身一礼,“师父有两句话送你: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师父也不肯见他,缘觉垂眸,掩去眼中的失望,还礼道:“阿弥陀佛,多谢师父教诲,弟子定当铭记在心。”
小大人严肃地点点头,转身回去复命,小小的人,短短的腿,高高的石阶,“哎呦”,把小大人绊了个五体投地。
小大人嘴巴一撇,眼泪汪汪,瞬间破功。
缘觉轻轻笑了声,从后扶起他,温和地拂去小和尚身上的尘土,“慢些走。”
小大人红着脸跑掉了。
缘觉笑着看那小小的身影走远,慢慢的,笑意被浅浅的哀伤取代。
如小和尚一般大的时候,他也这样跌倒过,真是疼啊,疼得他想哭,伸手去够母亲,期望她能扶自己起来。
绚丽的阳光倾泻在母亲身上,金丝银线织就的绣裙光华展开,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母亲身姿笔挺,钗环不动,目光冷漠从他的小手略过,转身走了。
他以为母亲性子淡然,然而王家三姑娘一来,母亲喜眉笑眼,欢喜从心里流出来,怎么也流泻不尽。
小姑娘在前面磕磕绊绊的走,她在后面弯着腰,张开手护着,生怕三姑娘摔倒,弄脏了华贵的裙摆也毫不在意。
赵妈妈说:“三姑娘一出生就没了娘,多可怜,你要看顾她疼惜她。娘娘也爱你的,送你出家那日,她伤心得几度昏厥,至今都不能在她面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心口疼——这都是为你落下的病根啊。”
“年纪再小,你也是出家人,她不得不远着你,不得不帮你磨练心志。”
所以,出家人疼了也不能哭。
小小的身子被寺庙的门槛绊倒,重重摔倒在地,他一声不吭,挣扎着要自己爬起来。
“慢些,慢些。”师父伸手把他扶起,“摔疼了吧,来,拉着师父的手,慢慢走。”
他扑进师父怀里大哭,哭了多久不记得了,只记得师父的怀抱满是檀香,温暖、从容。
“师父……”缘觉轻轻靠在佛塔的石壁,“且容我,在这里歇一歇。”
风过山林,松涛阵阵,山顶一间小小的庙宇,一僧一道迎风而立。
“真不管?”张真人一甩拂尘,“我看你那徒弟是遇到难事了,你该开导开导他。”
法真禅师缓缓笑道:“如果他能悟透那两句禅语,不用我开导,他自己就能走出来。”
“若是悟不透呢?”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我可去你的吧,就是说你也拿不定主意。”
“贫僧奉劝道长一句,得空多留心你的徒弟,为皇上炼丹非同小可,慎之慎之。”
“嘿,你个老和尚……”
-
临近清明,阴天和雨像是约好了似的,手拉着手一起来人间漫步,接连几日,徘徊不去。
雨丝如牛毛,不暴烈,却细密,浸湿了空气,又把雾气勾搭出来,到处都是湿漉漉粘糊糊的,半点不爽利。
李继披着一身的雾气迈进佛堂,身后是仙居殿的赵妈妈。
案前一缕香烟袅袅回旋,笼着佛子久久不散,更添肃穆庄严。
“殿下,”李继不由得压低了声音,“是太妃娘娘的寿辰快到了,您的佛珠还未送到仙居殿,娘娘特命我等来取。”
微阖的双目并未睁开,缘觉静静道:“丢了。”
“丢了?”李继和赵妈妈齐齐倒吸口冷气。
那佛珠是殿下落生时便有,转世佛陀的说法因此而来,太妃的痊愈也与之不无关系。每年太妃过寿,都要迎佛珠进宫做法事,以替太妃祈福。
即便他游历在外,也须得派人送回宫。
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丢了?赵妈妈目露怀疑,“殿下,佛珠关系太妃娘娘安康,不是可以拿来赌气的物件。”
李继惊愕地看她一眼:这话说得有恶意啊!
“贫僧并未说谎,确确实实丢了。”缘觉面色不改,“你只管照此回话。”
赵妈妈急了,“什么时候丢的?丢在哪里了?你怎么不早说!”
她质问的语气听得李继直皱眉头,碍着贤妃的面子却不好说赵妈妈的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赵妈妈脸色蜡黄,“殿下,你要害死贤妃娘娘了!”
缘觉身子一颤,“不关母亲的事,贫僧自去宫里领罚。”
“此事最好不要宣扬,”李继心里已有了计较,“太妃寿辰在即,派人再找也来不及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她老人家的心情,要让她老人家痛痛快快过寿辰。殿下,您身上还有没有差不多的佛珠?”
缘觉摇摇头,他常用的念珠是菩提子做的,只有一串与墨色佛珠作配的琉璃珠,已在那个春夜被人扯断,不知滚落在何处。
他亦没有再踏入那间荒庙。
赋予他转世佛陀的那颗佛珠,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李继眼珠转转,“墨色的琉璃珠我倒是能弄到,就是需要殿下掌掌眼。”
“丢了就是丢了。”缘觉不肯作假,“是我的过错,与旁人无关。”
李继扑通一声跪下,“我的佛爷诶,你是圣人亲儿子,怎么罚也罚不到你身上,我就惨了,还有赵妈妈……”他使眼色让赵妈妈下跪,“圣人肯定会迁怒我俩,我们人头不保哇!”
瞒上不瞒下!赵妈妈顿时反应过来,一并下跪乞求。
缘觉怔住,如果他不作假,这两个人或许会没命,若要救他们,他就要打诳语。
破戒,还是守戒?
苦笑一声,缘觉垂下眼帘,“起来吧,我答应便是。”
李继松口气,扯着赵妈妈悄然退下,让她在这里守着,自己去东市珍宝店寻觅相似的琉璃珠。
路上碰到了苏宝珠。
“出门遇贵人,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苏宝珠笑吟吟和他打招呼,“公公出宫办差啊。”
李继的目光却被她脖子上的琉璃珠项链吸引,当中那颗琉璃珠,色如墨,清似水,冷霜华重,流光粼闪,瞧着竟与殿下那颗十分相似。
“姑娘这串琉璃珠打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苏宝珠下意识抚着墨色琉璃珠,“是我父亲送我的。”
天气转暖,没了衣服的遮挡,单戴一颗墨色琉璃珠太突兀,吉祥就搬出一大盒琉璃珠,捡着红的黄的黑的琉璃珠给她串了条项链。
除了当中的墨色琉璃珠,其他的琉璃珠都是从苏家库房拿的,也不算说错。
既然是父亲所赠之物,就不好转让了,李继遗憾地摇摇头,拱手告辞。
苏宝珠看他对琉璃珠很感兴趣,忙上前悄声道:“公公且留步,你是不是有阵子没回家了?”
李继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的外宅,“姑娘的意思是……”
苏宝珠道:“前几日我遣人送了谢礼,或许其中有公公想要的东西。”
李继心照不宣笑笑,速速翻找去也。
如烟似雾的细雨笼着翠竹苍柏,般若寺愈发显得安详恬静,渺渺若世外仙境。
苏宝珠扬起头,任由蒙蒙雨丝落在头上脸上,凉沁沁的,驱散了心里的燥动不安。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李继,他不会无缘无故来般若寺,是不是说,那位佛子殿下在这里?
她向路过的僧人探询。
僧人摇头说不知——并非他有意欺瞒香客,实在是住持吩咐过,不得打扰殿下的清修,若外人相问,一律不答。
又扑了个空,苏宝珠低低颔首叹息一声,眉眼间几多落寞。长长的睫毛沾湿了雨水,垂眸间水珠滚落,缓缓划过粉颊,落在脖颈间一缕湿发,又蜿蜿蜒蜒的,没入胸前的墨色琉璃珠。
回廊那头,郁郁葱葱的竹林后,是飞快转动念珠的佛子殿下。
奇怪,每当他心绪不宁,她都会出现在附近,难道竟有感应不成?
深吸口气,缘觉把这个荒谬的想法压下去,只盯着她胸前的佛珠,一眼认出来,正是他丢的那颗。
去,去呀,去要回来,然后斩断这段过往,四念处、八正道、戒定慧、六度万行,烦恼化作菩提!
手拨开障叶,脚迈过丛莽,就要与她相见……
“宝珠妹妹!”
一切戛然而止。
王铎气喘吁吁跑近,急急把手中的伞遮在苏宝珠头上,“你家来人了,快回去吧。”
“谁来了?”苏宝珠讶然,算算日子,给父亲的信也刚到几天,就算即刻启程,护院也到不了长安。
王铎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她,“来的人不少,有你的奶娘南妈妈,丫鬟如意,还有十来个看着很厉害的游侠儿。”
苏宝珠惊愕不已,南妈妈原是太后宫里的女官,当今登基后就离开皇宫,此后再不踏入长安一步。父亲居然把她送到长安,家里一定是出了大事!
她止不住地发抖。
“妹妹!”王铎扶住她,沉声道,“莫慌,沉住气,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等下回相府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开开心心的,切不可让人看出端倪。”
“嗯。”苏宝珠胡乱擦擦脸,扶着王铎的胳膊往外走。
她步子有点踉跄,青石板地又湿又滑,王铎不得不用力撑住她,才让她免于摔倒的危险。
细雨仍旧冷淡地纷飞着,竹叶摇摇晃晃,后面已是空无一人。
第11章
苏宝珠赶回相府时,雨已经住了,老远就看到大门口停了一长串的马车,有几辆已经打开雨布准备卸货。
跟车的人与她打招呼,透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熟络。
苏宝珠跳下马车,张伯好啊,李叔怎么瘦了?王哥成亲啦……和老家院们说笑一阵,又让车夫招财去碧琉楼包场子,晚上好好给大家伙接风洗尘。
一一交代清楚方提裙进门。
王铎低声道:“碧琉楼一桌价格不菲,包场更是要翻一番,有必要去那么贵的酒楼吗?找个寻常的馆子足矣。”
苏宝珠道:“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很不容易。多花几个钱没什么,重要的是让干活的人知道,他们的辛苦,主家都看在心里头。”
王铎摸摸鼻子,笑笑不说话了。
花厅很热闹,崔老夫人高坐上首,卢氏陪坐一旁,刘氏站在八仙桌前,把苏家带来的礼品一样一样拿给老夫人瞧。
苏宝珠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静静站立的南妈妈。
“妈妈!”她扑过去一下抱住南妈妈,说话隐隐带着鼻音。
南妈妈四十多岁,眉眼透着温和从容,她轻轻抚着苏宝珠的脸颊,“姑娘脸色红润,瞧着圆润了几分,相府把姑娘照顾得很好。”
她拍拍苏宝珠的肩,示意先给老夫人见礼。
苏宝珠吸吸鼻子,十分听话地与相府的人问好。
看来这人在宝珠心里很有分量!刘氏不由打量南妈妈一眼,笑吟吟拉过她坐在自己身旁,“听口音,你也是长安人?”
“在长安出生长大,后来去的姚州。”南妈妈笑道,“许多年没回来,长安都变得不认识了。”
刘氏爽利道:“好说,今天歇息一晚,明天叫人带你好好逛逛,长安还有亲戚没有,正好一起去,坐相府的马车,也有面子不是。”
对面的卢氏直皱眉,不过一个商户家的下人,在外面还想打相府的招牌?
抬眼一瞧,桌上的金银珠宝闪得她眼疼,随即想起王怀德的提醒,忍了忍,到底没开口。
南妈妈早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不麻烦相府了,我们姑娘会在长安常驻,不好一直叨扰相府,老爷特地吩咐买宅子置办家当,要忙的事情很多。”
空气瞬间静了下来。
“府里地方足够大,为什么要出去住?”王铎最先沉不住气,看着南妈妈欲言又止,“你刚来,不清楚情况,苏老爷那里我去信解释,总之宝珠妹妹不能搬走。”
崔老夫人、刘氏同样一阵挽留,连卢氏也罕见地让她们继续住在相府。
南妈妈含糊应付几句,只说要和苏老爷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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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南妈妈屏退所有相府下人,命吉祥如意都去门口守着,屋里只留她与苏宝珠二人。
苏宝珠紧张得手心都攥出了汗。
“周勇联手吴王,意欲侵吞苏家的盐井,老爷有些吃不消了。”南妈妈低声道,“以防万一,把苏家的人手和家产全送到长安,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都交给姑娘收着。”
苏宝珠低低惊呼一声,“周勇他怎么敢!”
周勇是剑南道节度使,和藩王勾结在一起,不怕皇上猜忌他们?
南妈妈冷冷道:“财帛动人心,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天宝年间那场大乱子后,长安对各地的控制越来越弱,皇上就是猜忌,也不会轻易动他们。”
苏宝珠沉默一阵儿,“我能做什么?”
“姑娘什么也不用做,你只要平安康健,老爷就后顾无忧。”顿了顿,南妈妈又说,“如果能在长安找个如意郎君就更好了。”
姚州风云变幻,以前有意求娶苏宝珠的人家都在观望,苏老爷也怕自己一旦失势,姚州的人家护不住女儿,就想把女儿嫁到长安——到底天子脚下,总不至于任由一个周勇胡来。
南妈妈来此,除了不放心她,还有给她相看人家的打算。
苏宝珠想的却更多,父亲待她如珠似宝,从小到大一点儿委屈都没让她受过,如今父亲遇到难处,她岂能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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