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负手略想,转身迎向众人,“这样,表哥派人去查谌阁老的养子徐展云,关于他的从前越查详细越好,他曾在京城待过,想必还有我之前忽略掉的东西。凌云近来盯好云香记,寻找王绪。”
说罢,他又望向千澜,“千澜下晌且随我去一趟刘府。”
“稍后我便会修书一封分递给聂厂督与纪大人,让西厂和锦衣卫在京城四处设防,一旦有人造谣生事,立时会羁押那些人!诸位,如今已是非常时期,需行非常之事,辛苦诸君!”
话落,沈寂躬身向众人施礼。
廖瑜几人纷纷侧身不敢受。
他们都明白,探不到扶凌门的踪迹,就只有等候藏在暗穴里的蛇自己出洞……但如今沈寂,像是不准备这样做了!
在衙门告辞以后,众人各自去办事,千澜与沈寂去了老许的酒楼用了午膳,随后一齐去往刘想的府邸。
......
下晌落了一场大雨。
夏日的风雨总来去匆匆,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似要将天空撕裂,却在一阵倾盆大雨后乌云散尽,日光重新从云层透过,将天边染成金黄。
他们二人去寻刘想,也只是在碰运气。
如今刘想既然已经暴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在京城之中。这么一来切断刘想这条线索,扶凌门的踪迹将会更加难以寻觅。
这种感觉诚然并不好受,完全是在被对方推着前进,千澜难免有些气馁,途中不禁叹息好几声。
有个很巧的事。
刘想的家竟也在平康坊!
刘家与秦漳的府邸中间只隔了一个二进的小院,二人可以说是十分亲近的邻里。
望着眼前有些斑驳老旧的朱色大门,又望望不远处那座挂白幡的府邸,千澜不禁唇齿生寒,“这两人怎么还住这么近?那秦漳能有什么事刘想不知晓的,何况只是为万枫和会香阁牵线搭桥!而刘想是扶凌门中人,这岂不就是当着邹氏仇人的面给邹家赚钱!”
说到此处她提气,“怪道秦漳会招致杀身之祸!”
这时沈寂已牵着她走到门前,千澜正抓住铜环要扣门,谁料沈寂退后半步抬脚一踹……砰地一声,另外半扇门开了。
千澜愣住。
沈寂重新牵起她的手,唇角微抿,“这屋子里已没住人了。”
“怎么说?”
沈寂道:“秦漳身亡,秦家大办丧事,作为邻里,刘想家里怎会无一人前去祭拜,只可能是家中无人。”
千澜想起衙门备案了刘想的家人,他曾娶一妻,却因难产早逝,如今当后院的主的是小妾花氏,原配膝下有一儿,也已到了娶亲的年纪,一直养在原配的娘家。
他家这人口算十分简单了。
越是简单,越容易离开京城,还不易被人知晓。
千澜看了看四周,“他家的奴仆遣散起来想必也不易,要不咱们去问问周围的人家?”
“不用。”沈寂道:“他家奴仆不多,而且半月前他家里来了房亲戚,数日前离京带了三辆马车的礼,如今想来却着实令人生疑,想必那便是他在转移家中的人。”
“大人说的这些是从兵部衙门问来的?”
沈寂点头,迈步进了刘家,“与王绪在兵部的现况很相似,对于刘想的事衙门里的人也知之甚少,能被探听到的事只有寥寥几件。”
“那此事就是刘想故意让别人知晓的?”
沈寂带着她走过雕刻青竹的影壁,紧闭的垂花门映入眼帘,看样子是已有几日未曾住人。
“刘想早便计划好一切,眼下寻他踪影十分不易,我总觉得……扶凌门在京城不露于人前,可见有他们自己的据点,而且十分隐秘。若有这样的地方,锦衣卫不可能发现不了!”
什么地方好藏匿,锦衣卫和西厂又不经常会去?
千澜正蹲在一旁看院子里有些杂乱的草丛,听他这么说起,忽然想到一地。
她猛地站起,“这地方有啊!京城有许多这样的地方!”
或许是二人的默契,千澜话音刚落,沈寂也对上她的眼眸,立时猜出她所想。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寺庙!”
邹太后信佛,因此于京郊大兴佛寺,请大师诵经主持,数年来京城周旁已坐落着许多寺庙,此举带动京城人士对佛家的热情,烧香之人不计其数。
但这样的地方也有些人不会去。
锦衣卫与西厂都是隐于人后的特务组织,许多人身上都背负着人命,他们所造杀业太重,与佛门不可杀生的思想相违背,所以他们不会经常去寺庙进香。
京郊佛寺之中暂住着许多香客或是挂单和尚,若他们藏在这些人之中,想发现倒还当真不易。
千澜又想起,沈宽的好友之前也有说,与他通信的女子寄来的信件上,总隐隐带了些寺庙常有的檀香味!
这便都说得通了!
既如此,还查刘想这破宅子有何用?该立刻去查寺庙!
千澜立即道:“大人,事不宜迟,咱们快回大理寺吧!”
她作势要往外走,却被沈寂拉住,笑道:“不急,来都来了,看过了再说。”
也好。
刘想的这间宅子其实不大,寻常二进,有个小院子,是京城十分常见的四合院样式,后头的一排罩房被拆了,做成一小片花园,种着一些常见的花卉,还开了一个不大的池塘,不过已经没养鱼了,池边的石块上甚至长满青苔,想是许久未曾打理。
东西厢房闲置,住了人的屋子只有中间的正房。
二人在后院转了一圈,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这才一齐进到正房当中。
刘想本是翰林,却因得罪卫涔被革职,如今在兵部衙门任主事数年,郁郁不得志,日子也过得十分清贫,屋内有些旧时的家具,经年累月的使用,已褪去漆色,露出其中原来的浅褐。
家里的东西被搬得差不多了。
只是书案上有些刘想遗留下来的手稿,大多是些打油诗,或是抄录的佛经。在正房西侧的耳房,更被改造为一间小佛堂,供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千澜不由感叹,“这刘想倒还挺信佛!”
沈寂拿着手稿端详,片刻后将一份打油诗与佛经摆到千澜面前,道:“信佛的或许另有其人,这两份字体乍见很相似,细看却大不相同。”
顺着他指尖所指的地方看去,仔细对比,佛经那一份的笔锋确实不及打油诗的干脆利落,倒是显露出娟秀,像是女子所写。
千澜恍然大悟,“信佛的是他的小妾花氏。”
沈寂颔首,又道:“信佛之人喜欢抄写佛经,再送去寺里供奉,若扶凌门的人当真藏身寺庙,刘想要待想必也是去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的小妾常去的寺庙更利于他藏身,我们或许能从花氏的行踪中查出些蛛丝马迹。”
第259章 许久未见
二人从刘家前后而出,正遇见旁侧民居里的少奶奶上香归家,下轿时见到两个陌生人出现在刘家大门口,不由停了下来,疑惑地望向这边。
千澜对上她的目光,对方眼里的疑惑更甚。
直到对视几息以后,年轻女子眼神中多出一丝警觉,站在台阶上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会从这间宅子里走出来。”
千澜未立即表明自己的身份,只道:“夫人可与这家的花姨娘熟识?”
女子目光微动,缓缓将视线移到刘家门匾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下,又很快看回来,“你们找她?平常来找她的很少,今儿倒是不相同了。你们找她要做什么?”
千澜这才表明身份和来意,示意沈寂拿腰牌。
“我二人是官府的,来寻他家的主君有些事,你既与花姨娘熟识,可知晓他们一家去哪里了?”
女子眼神有一瞬间的惊惧,整个人站在台阶上显得很僵直,她双手不自然地紧握,下意识望向身旁的嬷嬷。
对方微微摇头。
女子立即望向千澜,摇头道:“我与她并不熟识。”
若真不熟识,将才他们从刘家走出来,她就不会停下来问了,这家人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的,不说出来大概清楚刘想摊上的事绝非寻常,不想招惹上麻烦所以否定。
千澜见她转身要走,上前一步叫住她:“夫人留步!”
女子停了下来。
千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看夫人的婢女手上拿着香纸,想是去何处礼佛了吧?不知夫人常去哪座宝刹拜佛?”
女子转身来看,原本波澜无惊的眼眸中露出错愕,渐渐地也读懂千澜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踌躇片刻后,还是缓缓道:“城郊,那座寺庙不大,出城门往西行五十里,名符迦寺。”
“多谢。”
……
夏日若下了雨,整日都是清爽舒适的,卸下燥热,此时走在路上就如同卸下一身的疲倦一般。
夕阳西斜,云霞漫天。
橘红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地很长,路上行人不多,大多是些小摊贩歇摊,正推着货物回家,步履沉重却也匆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世间寻一条活路。
周遭很喧嚷,千澜静静地跟着沈寂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步伐带起衣衫摆动,心里一时竟生出些莫名的异样,就好像从未仔细端详过自己走路的姿势,因为一直在奔忙,只注意前方,很少留意脚下。
她此刻过于安静了。
如此不行!
她想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一直不说话会让她思绪翻涌,想起些令人生悲的事来。
“我觉得刘想就藏身在符迦寺。”
她陡然出声,身旁之人步履慢了下来,“我知道。”
千澜眉头微蹙,“那我们何时去搜查?”
“我在想,追查刘想当真是我们在这其中必须要做的一环吗?”他说这话时始终目视前方,分明是疑问,却让人有种肯定陈述的感觉。
千澜思维没他这般跳跃,此刻还停留在方才那妇人与花氏相熟,想必时常约着一齐去上香,而他们常去的寺庙极有可能是刘想一家藏匿的地点。
但刘想已然暴露,于扶凌门而言他不过是一枚弃子,弃便弃罢,若是知晓门中机密之人,又岂会成为弃子?
忽然听见他这话,反应过来时,沈寂已经叫住一个急着赶回家的糖葫芦商贩。
似乎每次与他出来,遇见有卖这些零嘴东西的小贩,他总会给自己买些回来。
其中尤以糖葫芦为甚,十次有八九次都会买。她起初未觉得有什么,不过现在倒有些好奇。
所以在他拿着两串糖葫芦朝她走来时,她问出了这句话,“每次出来,你都会给我买糖葫芦,我很好奇,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显然,沈寂被她忽如其来的问题给问住了,神情一愣,微抿起唇角,略显局促,却还是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来。
千澜伸手接过。
他原本茫然的脸上缓缓浮现出认真,轻柔的笑容一点点爬上他的眼角,情绪如静水涌动,连带着目光都变得热烈,语气也更加温吞,“没什么缘由,我并不知如何对一个人好,你若有别的爱吃的,我都可以去给你买。”
这算是一句朴实的诺言,她却觉得更像是在低调地示爱。
夏日炎热,糖葫芦外的糖浆已开始融化,千澜一口咬下,甚至有些粘牙。
但足够甜!
“我知道了。”她仰头望着他笑,嘴边尚沾着鲜红的糖浆。
沈寂伸手替她擦拭,他的指腹是有些粗糙的,因此动作更为轻柔,每一下都是极致的温柔,触碰到她柔软细腻的唇,像是在撩火。
千澜笑着抓住他的手,在指腹那里轻轻摩挲,“以前我被师傅抓着练剑的时候,手上也有这样的茧,我听说公爹并不擅武,那你的武功是和谁学的?”
沈寂笑了下,将她的手反握住,拉着她往前走去,“儿时在外祖家学过一段时日,后来入宫,太子殿下有专门的武学师傅,便连同我一块教了,赵将军也曾指教过我。”
“我父亲?”
“是,我的枪便是他教的。”沈寂低头笑道:“你问我为何总爱给你买糖葫芦,大概是因为从前岳父下值回家,总会给你带零嘴回去,也经常买糖葫芦给你,我原以为你也会喜欢。”
他的语气很平淡,只是在诉说一件很寻常的小事。
话落在千澜耳里,却难以避免内心的波动,很难描绘她心里的感受,但总归是惊诧的,甚至有些呼吸艰难,如同沉了一口气在喉咙处,咽不下却也呼不出去。
不难受,也不好受。
那并非她的父亲,但从沈寂口中听来,那想必是一位很爱自己的家人的父亲,而如今他的丈夫,也学着父亲曾经的模样对她好,她不禁想,如若没有扶凌门,没有那些生离死别的事,远离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堂,他们应该会活的很幸福。
手里的糖葫芦在这一刻似乎更甜了。
她抓紧沈寂的手,踌躇许久才问:“沈寂,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今才问,像是太晚了,他们已然身在其中,除非解开谜底,或是把棋局掀翻。
二人沉默了许久。
“想过。”
沈寂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张嘴咬了一颗,酸甜开胃,唇齿间溢满山楂味。
与他内心倒有些像。
他原本很清楚自己入仕是为了什么,他需要在这个人世间存活,需要不被那个吃人的侯府耗尽自己所有的岁月,需要不被人看轻……如今看来,他并不需要这些了。
他既对朝堂庙宇感到厌倦,若要他一朝一夕割舍下这些,又还是觉得心头泛酸。
他正思忖之际,身旁的千澜晃了晃他的手,露出灿如夏花般的笑颜,在光辉下十分耀眼夺目。
“那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落,眼前出现一人身影,身穿素色衣裙,身姿高挑,三千发丝在脑后盘成圆髻,应是为谁戴孝,发间还簪着白花,未着粉黛,面容便更显得清冷了。
见到千澜,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千澜姑娘,许久未见!”
第260章 我想见她
千澜也未曾料及,当初法善寺偶然遇见,如今她与霄娘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只是今日再见到她,似乎比之从前的她更为消瘦,也更加憔悴。
法善寺相遇至今,也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霄娘姐姐,你怎会在这里?”千澜表情里的惊讶十成有七成是装出来的。
从见面伊始,她对这个女子的印象便不是很好,她身上总带有一种悲苦的感觉,像在暗色之中挣扎的人,世间所存在的仁爱无法治愈她,佛门的慈悲也无法将她从深渊里拽出来,这是一种透彻心扉的凄凉。
她说她的家人,皆数离世,无一生还,只留她一人在世间孤苦无依,那她发髻上的孝,是为她家人而戴?
霄娘手里挎着一个竹篮,里头放了些纸钱和蜡烛,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可又如同触火一般很快又蜷起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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