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眼底闪烁着悲意,连笑容都泛着苦涩,“方才去替先夫扫墓,正要回去,途经此处正巧遇见姑娘。”
说着她目光望向一旁的沈寂,轻声问:“这位是?”
千澜拽着沈寂的手不由收紧,脑海中翻了几息,才勉强找出一个稍微平和一些的词介绍沈寂。
“外子,沈寂。”
霄娘似有一刹那的错愕,“大理寺那位少卿大人,原来姑娘是姓赵。”
说罢朝二人屈膝施礼,“先前不知姑娘身份,多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此言,就让人有种仗着身份欺负人的感觉了。
千澜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别开话头问道:“天色暗了,姐姐独自出城怕是不妥,可需在城中歇上一晚?我可送你去附近的客栈。”
霄娘挎着篮子的手紧了紧,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脸上的笑容让人说不清滋味,像感谢,却又难以忽视其中深埋着的对回忆的温情,但还有冰凉,比腊月风雪还要冷冽。
千澜不自觉蹙了眉头。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沈寂将她往自己身后藏了一点,抬眸望向霄娘,“姑娘若无需要,我二人便不久陪了,告辞。”
到此时,霄娘才收起带有锋芒的笑意,勾起唇角:“多谢姑娘和大人关怀,我阿姐在城中留有一个小院,若今夜不出城,我可在那里歇息。二位新婚,还未恭贺新婚之喜。”
“多谢,姐姐有去处就好。”说完,千澜微微抿唇,抓了抓沈寂的手,“我们走吧!”
辞过霄娘,沈寂没着急带她回家,而是去了茗坊。
许久未见老许,他的女儿巧月近日定了亲事,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他整个人精气神都高了些,见到门口出现沈寂的身影,忙放下手头的账本,拱手迎来门口,“沈大人,夫人,快请快请。”
将人送到雅间,他亲自问了喝什么茶,而后立刻下去忙活,片刻不想停息。
千澜望着他的身影发笑,“沈寂你看,这便是日子有奔头的人,他的精气头,别人瞧见都会高兴。”
“是啊。”沈寂将视线从门口收回来,落在千澜脸上,“那个霄娘,怎么未曾听你说起过?”
千澜目光躲了下他,“就是在法善寺偶然遇见的,我并不喜欢她……好像也不能说我不喜欢此人,只是觉得她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很阴暗很冷冽,每次与她相处总觉得心里发憷,总归很难以令人心生愉悦。”
“她是个可怜,家中的亲人都已去世,留她一人孤苦伶仃,在这世间要活下来本就十分艰难,我本该对她心生同情,然而每每与她相处,她目光里流露出的情绪却像是在逼着我对她愧疚,可她父母家人身亡,是与我无关的。”
说罢,她抓了颗花生放嘴里,“总之我不想再见她了,只愿她能过好余生吧!”
沈寂点头,“她大抵是心里有恨,所以周身气场才不相同。”
千澜喟叹道:“起初我是想过问她家人之死的缘由,但眼下大把事情没做完,也没空闲帮她了,若有冤屈,她何不报官呢?我想不通这点,今日再次相遇,我却真有些想知晓缘由了。”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老许亲自端着茶水走进来,将东西放好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封朱红请帖,欢喜道:“沈大人,下月是小女巧月大婚,邀您与夫人来府吃喜酒,还望赏脸。”
巧月议亲之事,沈寂早便从近墨那里听来,却不想连日子都已经定下了。
他笑着接过请帖,“许叔您放心,巧月的大日子,我与千澜必定不会缺席。”
老许再次施礼,“多谢大人,夫人。”
道完谢,他退了出去。
千澜这才问起:“巧月姑娘可是近墨的妹妹?”
“是啊!巧月与近墨是双生龙凤胎,今年十七了,为她寻的夫家世代农耕,家世清白,她的郎君已有功名在身,前些日子近墨还曾向我打听,那家少年人品如何。”
千澜点点头,又道:“我都没问过你,当初你是如何遇见近墨他们三人的?”
那时的沈寂,能得三位武艺高强的心腹,想也是不容易的吧?
沈寂为她斟茶,“近墨他们三人是一齐来投我的,那时我父亲去世不久,我与母亲祭祀他归来,在城外遇险,恰好碰见举家迁来京城的近墨一家,近棋和凌云正巧也在其列,后来三人武举不爽,干脆留在我的身边。”
“老许会经商,我母亲便请他打理茗坊,时间眨眼流逝,最初见到他们时,我们年岁都不高,如今巧月都已经要成婚了。说起来,千澜,巧月你是见过的。”
千澜讶然,“嗯?我见过她?什么时候?”
沈寂笑了下,“我们大婚那日,跟在沈姿身后的就是。”
沈姿是沈家三房的庶女,在姐妹们当中行七,与巧月是手帕交。
千澜仔细回忆了片刻,想起那道纤瘦的身影,“原来是她,只是我看其他姑娘都是随长辈赴宴,那日见到她,为何不见她母亲的身影呢?”
沈寂饮了口茶,“她母亲姓莫,莫姨母与我母亲十分要好,她视我为己出,我们大婚,原是请了她为座上宾,不过她身子骨素来不好,眼睛有伤,近年愈发视物不清了,那日正好旧疾复发,就只来了巧月一个。”
他说起许家这些人时,眼神中的光亮很难让人忽视。
千澜想,大抵是因他们都真心待他,沈寂这人,虽瞧着对事情万般不上心,但他远比外人想的要看重情义。
“沈寂,寻个日子,咱们去拜见莫姨母吧,我想见见她。”
沈寂一愣,而后伸手拿了块桃酥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笑着应道:“好。”
第261章
三日后,京城之内乍起一道惊雷。
太后与前太师私通,生下欣毓公主,此事在京城之中被有心人传扬开来。
百姓们本是不敢相信,然而传出消息之人纷纷自戕在他们眼前,其悲壮之行令京城上下惊心怵目,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沈寂派去城中巡视的人将才带了消息给他,冯源后脚便带着人赶来。
“陛下有召,传大理寺少卿沈寂入宫觐见。”
皇上会召见,他早已猜到,只是不想会这么早。
沈寂礼成起身,扫视巡视之人一眼,正衣冠望向冯源,直言问道:“皇上召见,可是因城中传闻?”
冯源脸色有些泛白,他扭头看向身后之人,“尔等暂退。”
待左右退出去,冯源才一脸郑重地抓住沈寂的手臂,“长清,出了这样的事,皇上盛怒,太后听见消息后头疾复发,已晕了过去,如今朝野上下声讨太后者众,但皇室颜面不可不保,动了太后便是承认此等荒唐之事,你可有万全应对之策。”
沈寂凝眸叹气,“并未。”
冯源眸色暗了下来,抓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好,长清你既无万全之策,那你便听我一言,你我多年情谊,我自是明白你的心性,这是一桩不清白的悬案,注定见不得光,也注定得不到公平,今日入宫,无论如何你切莫问起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否则你会招致祸事的!”
冯源身在宫中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凶险,太后私通一事饶是做的有多么隐蔽,却绝无可能完全无人知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皇上想知道却知道不了的事,可这又能如何呢?
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一位父亲的儿子,要他向着天底下的人承认他的父亲被人背叛,被人如此羞辱,这几乎是不可能。
昔日好友好言相劝,沈寂又何尝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可每当他想起无辜枉死的昭王妃,就觉得此事不该是这般收场,不该被封存在黑暗之中,它需要见光,需要还已逝之人一个公道,更需要还公正一个公道!
“我知你意思。”他笑了下,“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冤屈,也总得挖出来晒晒。”
冯源抓他的手更紧了,“长清,这个人可以不是你!”
“但我想做这个人!”沈寂目光坚定。
此话一出,冯源当即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松开抓着他的手,沉默良久。
“你可知这是在赌?”
“知道。”
“赌输了皇室留不得你!”
“也知道。”
冯源被他气得脸色涨红,朗声吼道:“那你想过你夫人不曾?你二人才新婚,若你出事,你可曾想过她会如何?沈寂,我不信你舍得伤她的心!是你求娶的她,如今你难道要为了早已被封存的一桩辛秘,让她为你担忧?”
“冯源!”沈寂叫住失态的他。
二人双眸对视之时,冯源再次沉默了,透过沈寂那双眼,他窥探出深深地无奈与悲意。
“冯源,我已无别的路可走了!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不查清扶凌门一案,也是要被朝堂清算的,顺带着沈家一起。可昭王妃与太后之间的往事不了,扶凌门难以湮灭,从伊始,我便在赌。”
“我本是孤家寡人,也做好此生孤独孑然的准备,但千澜太明快了,所以在沈宽事败被捕以后,在明知侯府有难之时,我仍旧贪婪地留她在身边。我想,若我赌赢,是不是就能与她长相厮守了?”
若他赌输……至少要让她好好活着。
说到此处,沈寂叹息一声,苦笑道:“事情总得去办,做了不一定事成,不做就一定不会成,这是我父亲教我的。所以冯源,哪怕是因为那位含冤而死的昭王妃,哪怕是因为我父母教导我的经世道理,甚至是因我自私的想要去追逐那抹光亮,我也要办好此事!”
“更何况。”沈寂笑了下,“我信我们的君父,不是位昏庸的君王。”
……
打从几日前的大雨以后,北直隶连天放晴,烈日炎炎,燥热非常。
越是炎热,做事的人便越少,等人都空闲下来以后,闲话八卦之人就多了。太后私通一事于今日巳时初被传出,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传言被人愈演愈烈,甚至还出现了许多称得上荒谬的版本。
例如邹太后与太师私定终身,然先帝却横插一脚,抢走了邹太后,后来太后发现自己的所爱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太师,故而情不自禁,酿成此局。
再例如太师心性不纯,刻意引诱太后。
更甚者例如,太师其实是位断袖,心仪先帝却无奈自己不能与之并肩,便夺走他心爱之人,以慰自己的情谊。
当然这些人最后都被锦衣卫抓捕入狱,但此事也与之前的传闻一样,一日间便如长了翅膀,满城人尽皆知。
当朝太后与佞臣暗通曲款,这便更加坐实邹氏妖后之名,若任由事态发展,接下来就该是百姓与百官声讨了。
此刻的宫门前,聂允的马车正停在一旁,秦列在车前守候,当见到沈寂的身影,立即上前施礼,“沈大人,厂督已恭候多时。”
话落,聂允挑起帘子望向沈寂,“上车谈。”
沈寂骑着马,见状并未有下马的准备,只是轻声道:“下官知晓厂督想与我说什么,我意已决,厂督不必相劝。”
“你确定?”聂允眉梢一挑。
“确定。”
“好,我不拦你。”聂允笑了笑,“成败与否,后果皆由你自己承担。”
沈寂颔首,在骄阳下的笑容也与阳光无异,坚韧、明亮、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成败与否,后果只由我自己承担,不过厂督与冯源,似乎都觉得我会输?”
“你的赢面本就不大。”聂允一针见血,笑道:“不过嘴长在你自己身上,想要如何祸从口出,本座管不着,也懒得管!”
且不说昭王妃的死是不是真的是太后做的,昭王妃与亲生父亲之间,不论是皇上还是昭王,他们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做好了选择。
他确实赢面不大。
沈寂深深提气,随后缓缓吐出,望向那道恢宏壮阔的宫门,轻声道:“入宫吧!”
第262章 为父请罪
今日的乾清宫似与从前不同。
往日常熏的龙涎香换成了清雅的茶香,皇上落座在书案后,正脸色铁青地望着门口的他们。
沈寂与聂允下跪行礼,“臣,参见皇上。”
案后的九五之尊浑厚的声音传来,“朕心中有气,你二人就都先跪着吧!”
二人身子又伏低几分。
“事情你们大概也已知晓,朕也不想听你们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此等污言秽语,侮我大楚皇室,贼子用心甚恶,着二位卿家十日之内将始作俑者缉拿,十日之后,朕不想再听见有关太后的任何传闻,你二人办不办得?”
此言之意,是欲用武力镇压了。
沈寂忽然心鼓一跳,他愈发不明白,为何一国之君时至如今还依旧要保下太后,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皇室的颜面吗?
往日明君岂会为了护一人而将刀剑指向自己的子民?
他赶在聂允领旨前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
“何事?说来听听。”
沈寂顿首,抬头时目光中满是坚定,“二十年前昭王妃遇刺一事,彼时您可曾派人查出凶手是谁?”
话音未落,两道声音在殿内一前一后地响起。
“沈寂住嘴!”
“你让他说下去。”
聂允无奈望了一眼沈寂,只好作罢。
又听沈寂问道:“昭王妃是您胞弟之妻,她遇刺身亡,您的侄子也尸骨无存,不可能不派人去查事情的经过,但此事终归不了了之,敢问皇上,昭王妃遇刺,可是与太后相干?”
“沈长清!”聂允见他不要命般问话君主,情急之下喝住他,复又向皇上顿首道:“沈寂有过,今日不过是在胡言乱语,算不得真,望皇上恕罪。”
在这一刻,殿内陷入寂静。
皇上放在案上的双手不禁握紧拳头,脸色也愈发低沉,但目光望向眼前跪着的人时,却又眉梢一挑,露出笑意来。
良久,才听他叹道:“难得啊!难得,往日从不为人求情之人开了金口,往日最懂得藏拙之人却变得这般伶牙俐齿。沈寂,你可知你自己在做什么?”
今日乾清宫之事若传出去,沈寂不被皇上下令处死,来日文官也会将他骂的体无完肤,质问天子,这是何等的疯子才会做的事。
“臣知道。”
“那你便是料定朕不舍杀你,有恃无恐!”
沈寂脸色发白,却依然不愿松口,拱手长揖,“臣斗胆,求皇上下令,重查昭王妃遇刺一案,还含冤之人一个公道,届时,臣自会请罪。”
疯了疯了!聂允后槽牙险些咬碎,怎么数日不见,沈寂忽然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皇上……”聂允根本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再三为他这么个不要命的疯子求情,但一想起他家里那位不甚聪明却着实真诚的夫人,他就觉得,沈寂不该去死。
可上头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却未给他再次求情的机会。
皇上嗤笑一声,沉声道:“请罪?朕若答应你重查昭王妃遇刺一案,条件是将你丢进诏狱,你如何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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