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手搭在桌上,轻轻的敲着桌面掩饰自己心里对于开矿之事的震惊,闻言直起身子,道:“看来你身在珑汇,也不是全然就不关注京城里的事。”
见沈寂没搭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手上的奏折。
沈复又站起来,负手深吸气,面对这个侄儿的态度,他也是习以为常。
“朝中没什么事,出事的是宫里。”
沈寂听闻,疑惑道:“宫里出事?”
沈复瞥他两眼,缓声道:“一月前宫里出了桩命案,一个云霄宫的侍卫死在了漪秀殿,尸体是在漪秀殿掌事的房里被发现的,当夜那掌事却出现在了御花园。”
“也死了?”
说话的是沈宸。
沈复摇头:“被人敲晕了。而这案件头疼就头疼在,那侍卫被仵作断定是悬梁自尽,但他背后又被人刻上了‘恶有恶报’四字,而尸首旁摆放着一只满是血迹的发簪,是不久前太后娘娘赐给周淑妃的生辰寿礼。”
他顿了下,“此事在宫里掀起好一阵风浪,但也不曾传出前殿半分。就连我还是你祖母进宫去拜见太后,偶然听两个嘴碎的后妃说了始末,这才有所耳闻。”
“皇上对这件事很上心,当下便派人拟旨召昭亲王回京。”
原是皇上的后院出事,难怪太子殿下传给他的书信上不曾有过只语片言。
沈寂陷入了疑惑,什么人能够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下手,云霄宫是云惠妃的寝宫,而漪秀殿是太后义女欣毓公主卫欣彤的寝宫。据沈寂所知,云惠妃为人嚣张跋扈,一直都看不起太后义女,两人很是不对付。
说起这欣毓公主,也是很有话说,她乃是前太师卫涔的老来女,但却是府里一名厨司女使生的,生母身份低微,所以哪怕是养在正头夫人跟前也会被人轻看。
但人生的戏剧性却在她的身上一览无余。
七八岁光景时她随卫涔夫人钟氏进宫参拜皇后,却入了太后的眼,收了她做义女,还向皇上请旨封其为公主。
后来卫涔染病身亡,卫欣彤便被接入宫中,太后十分宠爱她,甚至比太后亲生的启云长公主还要体面,哪怕是出嫁也是从宫里发的嫁,那时可谓风头无两。
如今两个对头宫里出了这样的事,还带上了淑妃。皇上怎能不头疼,也难怪要召回亲弟弟了。
沈复慢悠悠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又回到椅子旁坐下来,“算算日子正是在你离京那段时间。”
沈寂看向他:“也是李直大人告老的那段时间?”
“就是那时候,事情都碰到一堆了。”
虽说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不同地方,但沈寂总觉得,彼此之间都有联系。
从山东到珑汇再到京城,从钱咏的死到千澜在白马寺听到的话再到皇宫的命案,这一切都像是有关联,一环扣一环,可他却想不通连接这些环的点。
想要刺杀他和千澜的黑衣人又是谁派来的?会不会和这些事都有关系?
还有伤近墨的那些人。
沈寂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了,多到让人应接不暇,自己又身在珑汇,处处受限。
眼下还是先结了钱咏案,回到京城再说。
他靠上背后的软枕,看向沈复道:“叔父,侄儿今日失礼了,万望海涵!”
沈复嗤笑一声,态度缓和下来,在没有方才那么暴躁易怒。他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心里却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那是他亲生哥哥的儿子啊!
这些年却活得如此孤独,分明有一大家子亲人,却比谁都更像个孤家寡人。
“你先好好养伤吧!我就不多打扰你了。”
说罢起身要走。
沈宸叫住了他:“爹爹。”
沈复转身看来,自家儿子的心思他能不懂?
随意摆摆手,道:“你就留下,这几天多陪陪你五哥吧!为父来这那么些天,也是该去干正事了。”
第89章 迟到的关心
沈宸送到了二门下,目送自家父亲带着人离开,他才折回寅宾馆。
沈寂起身喝水,见他回来又倒了杯给他,又要去衣柜里拿官服。
沈宸惊起,走过去帮他拿了,“五哥受了伤,何不好好休息?今日难道还要去开堂?”
“钱咏一案弄的百姓人心惶惶,如今也该结案了。”沈寂仍由他帮自己穿戴官服,他的左臂中了一箭,背上也有伤,这几日只怕穿衣沐浴都需要别人侍候,这会儿近棋不在,只能让沈宸帮忙了。
“你稍后去吩咐衙役备个轿子过来。”
沈宸应下。将官服上的玉带扣好,“好了。”
沈寂理好衣服上的一些褶皱,轻声道了谢。
沈宸笑了笑,道:“五哥同我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父亲也常教导我们要亲近兄长友爱幼弟,这都是应该的。”
沈寂“嗯”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是淡淡的。
“五哥,”沈宸看向他,斟酌着开口:“其实父亲是很关心你的,昨夜听说你失踪,他很着急。今日说的些话是有些重,但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知道。”沈寂走到八仙桌旁落座,又为自己倒了杯水,缓缓道:“三叔三婶这些年对我的心意我都清楚。”
沈宸闻言笑了。
他自小就听母亲说过,家里的五哥哥是二伯父的独子,却不得祖母喜爱,哪怕是课业再好再听话,总是会被祖母训斥,更有人说就连五哥哥的娘都是被祖母逼死的。
年纪尚小的他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只晓得二伯母去世以后草草下葬,五哥哥也一个人搬去了侯府最偏的院落,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他总是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一个侍卫近墨跟着。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会和他说话。
母亲也说:“离你五哥远些,当心祖母生气。”
他更不懂了,为什么同样都是祖母的孙儿,五哥哥这样不同,他难得不会难过吗?
礼阳县主看出儿子眼里的疑惑,最终也只能摸着他的头和他说:“你可以偶尔和你五哥哥说话,只是不要被你祖母知道了。”
明明是自己的哥哥,却连见他都跟做贼似的。
沈寂怪他们,理所当然。
“宸哥儿,以后无需在我面前说这些,谁真心待我,谁假意逢迎,我都知道。但无论是关爱也好,真心也罢,既已迟到,就不再被人需要了。”
“让人去备轿吧。”
……
这边厢千澜睡到了日照三竿。
直到念娘来掀她被子。
“干嘛呢?”床上的千澜半眯着眼,努努嘴巴,将头侧到一边,接着睡。
“澜姐姐,今儿晴了,祖父说让我扶你去院子里坐会儿,晒晒太阳。”
千澜缓缓睁开眼,外头已经大亮,可以看出天气很好,她目光又移到面前的一片阴影上,那阴影顶着一张自己现代时候的脸。
绕是看过了好几次,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缓了下,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经巳时末,很快母亲就要来传饭了。”念娘道。
千澜想要起来,却感觉浑身没劲,不动还好,一动就痛,特别是那条伤腿,简直是碰都碰不得,果然伤筋动骨一百天。
据说她伤在脚踝,是磕到了石头上才会骨裂,因此廖望赋把她从脚踝处开始的一整只脚都连夜打上石膏。
此时她正望着自己那只被层层包裹,跟只棕子无异的脚陷入深深的沉思。
念娘将她床上的被子都抱开,从里间推出一台状如轮椅的东西,笑着推到她面前。
“这是爹爹早前托人做的,正好派上用场,姐姐你坐上头,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千澜眨眨眼,没能想啊,老祖宗舅舅如此前卫,轮椅这种几百年后的东西都被他设计出来了。
真不愧是她们老廖家的祖宗,就是聪明能干!
“来来来,快扶我上去试试。”
念娘摊手:“我可扶不起。”
千澜顿了下,“那去找瑜表哥扶我上去?”
“哥哥随同祖父去兰姑姑那里了,听说是沈大人的三叔父要来商议退亲的事。”
“退亲啊,他什么时候来的?”
念娘道:“祖父刚走。”
“算了,这些也不归我操心,母亲会办妥帖就是了。”她摆摆手,指着那轮椅道:“那你把这玩意儿推近点,再扶我一把,我慢慢移上去。”
随着念娘使出九六二虎之力,终于还是没能把她扶上轮椅,只好叫女使过来两个人一起把千澜抬了上去。
两姐妹在院里晒太阳,还嘱人上了茶。
秋日的阳光暖暖的洒下来,世间万物仿佛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光,庭院里种着两株四季桂,此时正值花期,金灿灿的花朵焕发生机,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这日子不比打工人过的要惬意?
她打了个哈欠,不由感叹:“天气真好,日头真暖和,我都想睡觉了。”
念娘扭头看过来,“千澜姐姐,你这才醒了半刻钟没到。”
“说着玩的,等下还要吃午饭呢!”千澜嘿嘿一笑。
“对了,沈大人怎么样了?他没什么事吧?”
念娘道:“方才近墨公子换好药后就回了县衙,说是沈大人要开堂审钱老爷的命案,可见他没什么大碍了。”
千澜闻听好是惊讶。
两人同样都是摔下了山坡掉进了坑里,他还比自己多受了些伤,怎么她现在要死不活哪怕动一下就痛,他居然还能开堂审人努力工作。难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五品官员,自己却只是个小小捕快的原因么?
她激动的直起身子,“这么快就要审钱咏的案子,沈大人找到证据了?”
“估计是的吧。”
千澜立马叫了个小厮来,“你去县衙外面看着,回来后和我说说始末,快去快去。”
小厮应声,麻溜的下去办事去了。
千澜遂满意的笑笑。
“思娘呢?怎么没见她。”
念娘正在吃糯米团子,腮帮子被塞的鼓鼓的,含糊不清的回应道:“姐姐在家中绣嫁衣呢。”
嫁衣?
千澜愣住,上次听说要说亲,现在就已经要绣婚服了么?
“怎么这么快?”
念娘咽下口中的东西,“因为双方都很满意,所以就很快定了下来。婚期就在下九月廿六,外祖父选的日子,正好澜姐姐还能吃完喜酒再走。”
第90章 退亲
再说到沈复这边,从县衙出来,他便径直去了海棠巷子。可没料到赵宅大门紧闭,像是无人在家。
猝不及防他吃了个闭门羹。
其后的管家猜测:“莫非廖夫人是在得真堂?”
沈复转身剜他一眼:“难道我看不出来?既然如此,你愣在这干嘛,还不派人去请?”
下一刻,赵宅的门却忽然打开。
门外几人被吓了一跳。
“这人在家啊!那大白天关什么门。”沈复凝眉不满道。开门的却是凌云,见是三老爷在外,凌云也很惊讶,忙上前行礼。
“三老爷来了,廖夫人现下身在得真堂,属下叫人去请。”
沈寂把凌云派给千澜的事,沈复也有耳闻,因此当在赵宅见到他,沈复觉得没什么惊讶的。
沈复由凌云请进去,在正厅落座,还上了茶。他就出门托一个卖板栗的孩子去得真堂请廖氏,还顺手将那孩子的板栗全买了下来待客。
是以廖氏等人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副众人剥板栗的景象。
“实在抱歉,竟让沈大人等了那么久。”廖氏进门便道明歉意。
沈复笑着站起身,手里板栗一放,上前拱手道:“廖夫人言重。”
廖氏回了一礼,伸手道:“请!”
两厢互相见了礼,廖望赋引为上座。
沈复开门见山,“今日前来,也是为早前便提过的贵府千澜姑娘与我文清侯府大公子沈宴退婚事宜。”
廖氏自然晓得他的来意,眼目下只笑笑并不急着说话。
廖望赋悠悠问道:“是来退婚的?”
昨夜他将自己的轰出去的事情沈复还记忆犹新,自己骂他老匹夫的话也记得很清晰,但廖望赋是长辈,他又岂会在这样的场面上造次。
因此语气很平和,“正是。”
廖望赋抚须道:“那怎么老夫听说贵府的世子爷与京城尹家的姑娘结了亲,就连婚期都定下了呢?”
沈复一滞,不知该怎么解释。
廖望赋又道:“我只是乡野间的老匹夫,会那么点岐黄之术,家也从京城搬回珑汇好些年了,竟不知如今的京城时兴结了亲后再找原先的亲家退亲?还是说这只是文清侯府的规矩啊?”
老人家句句戳心,沈复听后颇有些自惭形愧。
他蓦地弄明白了为何商议退婚这样的任务,要让他不远千里地来到珑汇与廖氏谈。
混账事情是长房干的,料理善后地却是他。
这侯府可真青山不改啊!
他笑的尴尬,作一揖道:“前辈说笑……此事上确实是侯府做的不对,任我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事已至此,愿听前辈有何指教?”
廖望赋便就等着他这句话,哼哼笑道:“我家千澜命苦,失了父亲,剩寡母养育她姐弟二人,如今她十五岁余,立马也有十六了。早先与贵府约定婚姻,是贵府提起,想是想要缔结两姓之好,但怎料两个孩子没有缘分,当然这也无可奈何。”
“眼下沈大公子又结了门亲,这对我家澜姐儿的闺誉十分受损。我这做外祖父的必须为她做主。”
“我女儿也准备要回京了,恰好能赶上贵府办喜宴,那让沈大公子婚后携新妇来赵府致歉,沈大人觉得如何?”
沈复心头一跳,不由得就皱了眉头,眉宇间已渐有愁容。
他看向正在吃茶的廖氏,只见妇人一身遍地缠枝素色褙子,端的是慧美端庄,气定神闲。
只怕这父女二人早先便通过气了。
长房这事做的不厚道,在人家父亲为国捐躯两年都没到,他们就这么下人家面子,也难怪会有这样的要求了。
如若不然,今后在京城谁还会将延宁伯府放在眼里。
但这事儿不能这么轻易答应,哪怕是沈宴乐意,尹家姑娘也不会乐意。
廖望赋轻睨着他,就跟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似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当然,如果沈大人有顾虑的话,我们可以做出让步,致歉一事,只由沈宴一人来就行。”
不等沈复回应,他又道:“如果贵府不乐意的话,也好,我们便将此事闹大了,让世人评评理。左右澜姐儿已然失了脸面,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她也不介意将脸再丢大点。”
当朝堂堂正三品大员,竟在一方老者面前抬不起头来,被他步步紧逼,偏生他还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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