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殷叹口气,“罢了,兵来将挡,走吧。”
……
筵席设在卢玉锋的别院,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在主厅那里治了六桌酒菜,还请了城中另一家勾栏院的舞女作陪,载歌载舞,丝竹悦耳,好不欢快。
聂允坐于上位,原本该钟程和郑殷在其下首,可他却在沈寂入门那一刻叫了他过来,钟程只好悻悻的坐去沈寂下首的位置。
这一举措自然有好些人看在眼里,却只敢私下交换视线,虽疑惑也不敢多问。
在别人眼里,聂允这就是在抬举沈寂。
卢玉锋便是这个别人。
沈寂是太子侍读,听闻与太子关系匪浅,但眼下的他不过区区佥事而已,领正五品衔,离聂允这个皇上近臣、西厂厂督来说实在太远。
可聂允此举,就连沈寂都不懂。
酒过三巡,诸君推杯换盏,其中不遑有人观察着沈寂的神色,然后小心翼翼的端着酒盏过来敬酒的。
沈寂素来不爱这样的场面,但当着聂允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好都含着笑饮下,是以宴席才过了半个时辰,沈寂便已经有些醉意了。
聂允高坐上位,含笑扫视着众人,忽而见他端起酒杯缓缓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沈寂面前。
“沈大人,本座听闻皇上要升任你为大理寺右少卿,可要恭贺沈大人升迁之喜了。”
此事太子殿下向他提过,如今聂允也说起,八成就是真的了。
沈寂抬眸对上聂允的目光,轻笑了声,“厂督言之过早了吧,皇上未曾下旨,沈某就还是湖广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
“倒是本座太心急了。”聂允一笑,“沈大人说的极是,本座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躬身拾起沈寂面前的酒壶,自斟一杯。
一面问道:“但怎么本座听说,沈大人这个湖广的官,却在这杭州城查起案子来了呢?”
沈寂眉头一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以他的身份接下知雨一案确实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案子是钟程结案,由刑部审批了的,翻案确实也没有这规矩。但若要他眼睁睁看着易江冤死,也一定做不到。
聂允此时提起,是要问罪?
眼看两方又要僵持,卢玉锋目光一亮,和钟程递了个眼色,立即就见两人起身上前。
钟程道:“厂督大人,下官原是将那案子结了的,并上疏刑部礼请长官定夺。可沈大人却一意孤行,非要翻案。”
卢玉锋紧接着附和,“厂督,沈大人还不问青红皂白抓了下官的小舅子,不容他人探监,气焰可谓相当之大,不知晓的,还要以为这杭州府的知府其实是他……”
“住嘴!”
“退下。”
……
不等卢玉锋说完,便听见聂允和郑殷异口同声的打断了他的话。
郑殷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沈寂身边来。
他目光寒冷,注视着卢玉锋,“卢大人的小舅子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在市坊间霸道横行,鱼肉百姓。他的罪状还要本官一桩一件的给你列举明白吗?”
隐隐藏着怒意的声音将卢玉锋吓了一跳。
聂允听到这话也不由蹙了眉头,偏头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卢玉锋身躯一震,很有些惶然,“厂督大人明鉴,下官的妻弟不过纨绔了些,怎敢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哦?你的意思是说堂堂郑国公府的世子爷会去污蔑你卢玉锋的妻弟?锦衣卫也不是这么闲的吧?”
卢玉锋心下暗叫不妙。
本想告状却引火烧身,如今已来不及后悔。慌乱地扑通一声跪地,支吾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下官不敢。”
聂允朝郑殷笑了笑,“既如此,郑世子若有证据,此等祸害百姓之人便快快发落了吧!如今天下由皇上治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怎能有此害群之马。你说是也不是?”
完了!
卢玉锋吓得跌坐在地上,他实在不理解为何聂允这次要这么向着沈寂他们。
“厂督……”
他正要喊冤,话未出口却又被沈寂打断。
“厂督。”沈寂起身作揖,“卢大人的妻弟孙亦文,为祸一方罪无可恕,杭州城中能为其罪状作证的百姓不计其数。”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恶魔却能在杭州城里横行数年,引得城民哀声哉道,下官对于钟大人和卢大人的公正与管束下属的能力十分怀疑。”
“恰好遇见行首知雨一案疑犯的妹妹当街喊冤,下官担心此案另有冤情,唯恐疑犯含冤致死,这才斗胆翻案重查。”
言下之意就是钟程和卢玉锋包庇罪犯,执法不公,他恰好碰上喊冤之人,不得已才翻案的。
不然让偏私的知府大人查案,没准还真的冤枉了谁,放过了谁。
第146章 佑生还在这里?
列坐的官员们其中不乏有受过孙亦文欺压的,如今得见厂督的意思是要整治孙亦文,当下没上前来踩两脚就已是好心,看着卢玉锋跪地惶惶然的模样,一阵大快人心。
哪怕是受过卢家或孙家恩惠的,因为孙亦文常年的做派,杭州百姓可看得清清楚楚,在厂督面前也不敢睁眼说瞎话,替孙亦文开脱。
是以那么些人竟都纷纷选择闭嘴。
卢玉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郑殷有孙亦文作恶的证据吗?
锦衣卫作为大楚最大的特务组织,他们能搜出来的证据只能多绝不会少。聂允这么说,不就是直截了当的给孙亦文判了死刑。还是那种死一百次都不够的死刑!
卢玉锋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巴掌,他是抽了风了去告沈寂的状,又提起孙亦文。眼下该如何是好啊!
他求助似的看向钟程,但这些年来卢玉锋仗着聂允和孙家的势,给钟程不少暗亏吃,孙亦文素来也不将其放在眼里,眼下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这档子事,他又岂会相帮?
一时间竟无人理会卢玉锋的恐慌。
郑殷对于聂允的话很意外,但也着实高兴,当下便表示自己回去一定秉公执法,还杭州百姓一个完美家园。
而沈寂在说过那番话以后,又再补充说明自己其实只是帮助郑殷一同查案罢了,绝对没有不在其位反而谋其政这样的行为,纵使他有,但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这样的为官之道他还是明白的。
可能是今日的聂允当真是来杭州游玩,没想过因此拿捏沈寂,也可能是卢玉锋不知道怎么的得罪了他,总之他并没有再对着沈寂没事找事。
反而对卢玉锋冷眼相看,不满的望着他,“你还在这儿跪着作甚?要碍着本座宴请诸君么?”
卢玉锋哪里敢,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迎接了周围一片审视嘲笑的目光。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抬头想要看看是哪些人在落井下石。
那些人却又纷纷移开目光。
卢玉锋心里那叫个气啊!
反观沈寂,竟与厂督聊起了家常。
“……如今已是冬月了,再过几日就是侯府世子大婚了吧?”聂允端着酒杯望着房梁算着日子,“眼下沈大人还在这里,怕是来不及吃喜酒了,侯爷可会怪罪?”
沈寂颔首,语气很是平淡,“下官去了书信告知家里,伯父深明大义,自然不会怪罪。”
聂允唉声叹气,“你这些年也过的不容易,若无太子殿下护着你,只怕更艰难了。”
沈寂在家里不受待见的事情在京城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依然颔首,语气没有别的情绪,“下官亦感念太子殿下的恩德,不敢相忘。”
“本座还听说延宁伯府的小丫头是沈宴原来定的妻子,眼下不知那亲可退了不曾?”
沈寂扯扯嘴角,不想原来聂允这么健谈。
眼前的他,浑不似那个凭借一己之力带领西厂一家独大,握有生杀大权,行事阴狠凌厉的西厂厂督。
始料未及他会问起此事,哪怕是郑殷也愣了半刻。
沈寂照例语气平和,“此事便是延宁伯府与文清侯府长房之间的事了,下官并未过问。”
聂允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沈大人和那小丫头交好,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
他即便是知道些什么,又怎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说。
沈寂觉得好笑,聂允这有些莫名其妙。
……
他们在宴席上时不时谈起延宁伯府的小丫头,是以今天千澜在衙门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她纳着闷,“奇了怪了,我也没生病啊!”
近棋见她喷嚏不断,赶忙给灶间的管事塞了几颗银裸子,嘱咐他们做碗暖姜汤上来,又亲自去烧了个汤婆子塞到千澜手里。
生怕她冻着似的。
千澜被他的大惊小怪逗笑,心道这便宜弟弟收了也是有大把好处的。
近棋并不知道她此时的想法,单纯是害怕自家爷回来了,发现千澜受了风寒,会揍他罢了。
晌午才停的雪,下午却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
千澜手里捧着暖暖的汤婆子,望着缓缓飘下来的雪发呆,近棋近来很闲,便陪在她身边。两人皆很无所事事,只好一左一右门神一般杵在院子里。
一身风雪回来的凌云见此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辛辛苦苦带着人冒着严寒在枯草地里找发簪,这俩倒好,靠着柱子赏雪。
难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可千澜倒罢,近棋居然也在明目张胆的偷懒。
他要被气炸了。
“凌云!”千澜隔着老远就已经看见他,挥手喊道:“你可算回来了。”
姑娘是个有良心的好人,居然还念着他回来。
当下对于沈寂让他找发簪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
近棋也是满脸喜悦,“你回来了,那东西可找到了?”
“没有。”凌云摇头。
近棋眉头一蹙,“那你回来做啥?”
凌云气结,挥拳要来打他,被千澜笑着拦下来,“……我饿了,凌云还没吃饭吧?走走走,咱们去衙门食堂吃好吃的去。”
姑娘发话,两人岂有不应之礼,凌云瞪近棋一眼,又向千澜露出笑来:“姑娘说的是,属下一大早就在西郊忙活,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近棋跟上两人,依然很皮痒,“一大早不也没找到么!”
“近棋你是不是欠揍啊最近?”凌云不满的看向他。
“哪里哪里。”近棋含笑,“就是太久不见你,颇为想念,所以打趣一二而已。”
凌云一窒,狠狠打了个哆嗦,“滚!”
“哈哈哈哈……”引得千澜捧腹大笑。
很快到了地方,这会儿食堂又没什么人,因为又过了饭点了。
三人找了处位置。
千澜很爱这里的牛肉面,于是一落座就招呼人端碗面上来。却被告知最后一碗牛肉面才刚被别人要走。
千澜啊了一声,立即问道:“是谁端走的?”
眼下可没什么人来食堂。
“小的不识,听说是沈大人派人领来的小厮。”
难道是佑生?
他怎么还在衙门,不应该问话后就送回去的吗?
近棋瞧出她的疑惑,在一旁道:“是佑生,昨夜太晚,爷就没找他问话,将人留到现在。”
第147章 去瞧瞧他
在这厢吃过午饭后,凌云仍旧回去西郊办事,不过这一次千澜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你试试从孙亦文他们家打造首饰的地方下手,大户人家的首饰等东西,通常是会经常去同一家店铺打造的,你装作买家去城里的首饰铺子里打听,只要能确定那颗珠子是出自孙家的发簪就行。难道还真的在这样的下雪天里头去那么大个地方找一支发簪?你不嫌累啊。”
凌云将信将疑,“可那珠子成色虽然上乘,但瞧着也是有许多人能买得起的。”
千澜啧了声,看着凌云仪表堂堂一个人,怎么有时候就是那么轴呢?
“傻凌云,你先了解了这珠子的工艺,很多作坊的加工工艺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微小的差距也是差距,再从你调查的几家作坊里头找,看有没有孙家去光顾过的。杭州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统共也就那么些家首饰作坊,万一就找到线索了呢?”
“况且那发簪上的珠子那么容易掉落,你说是为什么?”
凌云正色道:“可见要么做工不很精细,要么是孙亦文用了许久。”
“对。”千澜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你这边寻东西也别停着,但是就算是东西找到了,也不能凭此定孙亦文的罪,主要还是要靠他自己招认,此案的凶手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了,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你将大人交给你的事情办好就成了!”
听完千澜一席话,凌云似乎懂了些,细细一合计,深觉扮成买家暗中打探这一招十分可行。
于是不再多做逗留,赶紧回西郊安排。
他走后,恰好易霜出门找道家师父看日子回来,身边跟着一位衙役,帮她大包小包的拿着些东西。都是些纸钱、灵屋之类的祭祀用品。
在院门口见到千澜,屈身行万福,“姑娘。”
千澜负手朝她走过来,“回来了?”说着看了看衙役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又问易霜:“大师怎么说?”
“请城外云雾道观的净元道人相看了日子,定在了这月初五,并且答应将哥哥葬在道观后山,已托人选好址了。”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自小跟在主母身边,关于这类事情多少耳濡目染一些。但千澜没料想她居然办事效率这么快。
只是出殡定在初五,岂不就是后日?
“时间这样仓促,来得及吗?”
毕竟白事也是需要时日筹备的。
易霜点点头,顿了下后又摇头。
千澜不解,这是何意,来得及还是来不及?
随后就听易霜低低的声音响起,“自是来不及的,但我想着此时先不大办,等一切事了,我亦有那份能力时,再将哥哥的坟迁回山东老家,落叶归根。”
眼下在杭州,很多事情都有限制。
譬如发丧总不能在衙门发,停灵也不好在沈寂赁来的小院里停吧!
“也好,等一切事了,我们再陪你回来。那你先去休息一下,之后怕是有的忙了。”
这厢辞过了易霜,千澜站在檐下问近棋,“大人怎么还不回来?”
近棋哪里知道,摇头不语。
“他没派人回来传消息?”
“爷就带了近墨过去。”意思就是说近墨侍候沈寂左右的同时,分身乏术没有时间回来报信。
千澜点头道着也对,又自言自语的琢磨,“也不晓得聂允忽然来杭州做什么,还过两个月就过年了,西厂年关难道不用考核,不忙吗?”
近棋正踌躇着要不要回复她,就看见她往院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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