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锦心想,宁家虽然大,但各房人口多,后花园并没置办假山,可怜的芒儿自然不懂,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
当下低声道:“假的,摆着玩的,以后你住在这里,看习惯了就明白了。”
芒儿恍然,乖巧点头。
这时候,那软轿抵达了那处宅院前。
此时夜色渐浓,那宅院前隐隐有草虫浅鸣,廊檐下灯火通明。
那富贵的红纱灯下,站着一位衣着讲究贵气的嬷嬷,而嬷嬷两旁,是两列身着鸦青织锦对襟褙子的侍女,成雁形排列。
希锦细细看过去,那嬷嬷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眉心三道深刻的川字纹,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过分的严肃,她挽着一个高高的髻,斜插了祥云镶宝象牙梳,身上则是藏青色福字纹缎地褙子。
如今她站在两列侍女中间,身后是雕刻了荷花莲叶和槐荫连枝的瑰丽窗棂,倒是贵气肃穆。
乍看之下,不免有些唬人,只以为这竟是后院的当家大娘子呢。
希锦便越发来了兴致,甚至摩拳擦掌起来。
太好了活靶子来了!她施展杀鸡儆猴的时候到了!
这时候,希锦下了软轿,那孙嬷嬷已经上前,先仔细看了看芒儿。
芒儿陡然间看到这么一位,也是疑惑,小人儿神情间很有些提防。
孙嬷嬷慈爱地冲芒儿一笑,之后才拿眼皮挑了希锦一眼,这才道:“老身姓孙,早年在陆府中侍奉娘娘,如今承蒙殿下抬爱,过来皇孙府中打理诸事,今日殿下派人来提前知会,说是娘子和小殿下到了。”
她淡淡地道:“小郎君和娘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府中已经准备好了晚膳,面汤,娘子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希锦确实是想趁着阿畴不在,给这孙嬷嬷一个下马威,不过人呢,凡事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她这一路奔波劳累,哪有那精气神,少不得先吃饱喝足,把自己儿子安顿好。
当下希锦神态柔顺,含笑道:“孙嬷嬷,劳烦了,我们这一路确实疲乏得很,孩子也困了,我想着先简单沐浴,便用些素净饭菜,之后早早歇下。”
孙嬷嬷看过去,却见暗夜的幽光之下,这小娘子生得莹白如雪,弱骨纤形,倒确实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儿。
只是那皮肤太薄,薄得透着粉,那眼眸也略显浅透,整个人都太娇嫩,脆弱得仿佛雪捏的,呵口气都怕化了。
这样的小娘子,只怕是当不得大用。
况且,她那出身,又能为殿下帮衬什么呢。
孙嬷嬷微眯着眼,打量着希锦片刻,才道:“娘子,请你和小郎君随我来吧。”
希锦点头,之后便领了芒儿进去院落中。
随着她们进去,那侍女们也都鱼贯跟随其后,让人只觉规矩森严。
待进入院落中,却见那房屋建造瑰丽讲究,主屋两侧分别设有抱厦,主屋和厢房以抄手游廊相连。
孙嬷嬷亲自领了希锦过去房中,却是道:“娘子,我会命侍女引领你过去沐浴,小殿下交给我们便是了。”
说完,她便蹲了下来,对着芒儿和蔼地笑道:“郎君,我带你歇息去?”
芒儿听此,仰脸看向希锦。
希锦道:“孩子小,初来乍到的,不习惯陌生人,我们有自带的奶妈,小孩儿不能轻易换身边人。”
孙嬷嬷:“说的也是。”
说完她已经看向一旁奶妈:“你是奶娘?随我过来下吧。”
奶妈听此,一时茫然地看向希锦。
希锦见这孙嬷嬷分明咄咄逼人,自己刚带着孩子过来,还没安顿呢,热饭没吃一口,热汤没洗一下,这里风尘仆仆,她就要抢孩子?
想得太美了!
当下她便道:“嬷嬷,你仔细些,别吓到孩子,若是吓到了,那可是大事,殿下那里知道了,倒是要怪我照顾不周。”
孙嬷嬷蹙眉。
希锦已经道:“不瞒你说,我们以前家里也有一位孙嬷嬷,和你同姓,长得倒是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那孙嬷嬷行下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已经毒哑了舌头发卖了,如今——”
她那眼儿便淡淡地扫过孙嬷嬷:“还不知道在哪儿做老妈子呢!”
孙嬷嬷听着,那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自己是什么身份,是养大了前太子妃娘娘的,便是皇太孙跟前都得敬她,结果如今这区区一个商贾女竟然在言语间这么作践她?
希锦道:“当然了,此孙嬷嬷不是彼孙嬷嬷,你和她不一样的,可孩子不懂,孩子看到你怕,他看到你就想起那个孙嬷嬷,所以孙嬷嬷,你仔细些吧,好歹离孩子远一些,真要是惊到了,赶明儿进宫见官家不成,上面怪罪下来,那谁担当得起?”
她这一通说,孙嬷嬷自是气得够呛,她哪遇到过这种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刁蛮泼辣,不懂礼数。
果然就是个商贾女!
她略吸了口气,稳下心神来,道:“既如此,我这做奴的,自然不敢惊扰了小郎君,府中自有詹事,我请王詹事侯在外面,也准备了两位经验丰富的奶娘,再请这位奶娘随着一起,总归是能照顾好小殿下的,娘子一路劳累,好生休息就是了。”
希锦一听,刚进家门就和她抢孩子?
如果真让她把芒儿的住处安置好,远离了她,再把身边伺候的都给安置了,到时候她便是冲着阿畴哭,那边怕是也有诸般理由推脱。
所以,当然不行了!
她当即反击道:“孙嬷嬷,这可不行,你什么意思,是想把小郎君带过去,不让他见我面?”
孙嬷嬷:“娘子言重了,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小郎君的亲娘,但小郎君如今是皇室子,可能娘子不懂这官家的规矩,皇家子,自然有皇家子的教养和规矩,万没有长于妇人之手的道理。”
希锦听着,睁着特别清澈单纯的眼睛,惊讶地道:“啊,皇家子不能长于妇人之手?”
孙嬷嬷神态中有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是。”
希锦上下打量一番孙嬷嬷:“孙嬷嬷,敢情……你竟是男人吗?”
众人听得这话,全都是一愣。
这——
第41章 她竟是那个最懒散的
孙嬷嬷怔了下,之后好笑又好气:“娘子,莫要开玩笑,这是官家的规矩,宫里头的嘱咐,我也是听命行事罢了。”
希锦捕捉到“听命行事”,顿时让她抓到了话柄,她道:“既是听命行事,那不是得有个凭证,我确实是小地方来的,又是商贾出身,不懂这里的规矩,不过就算是我们商贾人家也明白,凡事得有凭有据,不然空口说,我还得说天皇老子派我来收了你呢!”
她笑着道:“反正瞎说嘛,谁不会啊,眼下这不是别的,是两岁的郎君,这孩子打小儿就粘着我,晚间时候定是要我给他读读书他才能安眠,不然肯定闹腾,你非要说是以命行事,那就说出来,谁给你下的令,是外面那詹事,还是进宫的皇太孙殿下?”
孙嬷嬷听此言,上下打量她好几眼。
分明看着是一个娇弱美人儿,初来乍到的,又是一身疲惫,自己几句话便把她拿捏住了,谁曾想突然说出这种话。
这么肤白胜雪的一个小娘子,竟然这么大气性?
关键她说出来的话,好生锐利,竟让她反驳不得。
孙嬷嬷震惊之余,道:“娘子,这里不是别处,这是燕京城,是皇太孙府邸,你怕是不知,在这种高门府邸,皇家宝苑,这都是有规矩的,你——”
她的眼神从头到脚扫过希锦:“来这里,总该学点规矩吧?”
规矩?
希锦从小听那孙嬷嬷讲这规矩那规矩的,早就烦了,如今又来了一个孙嬷嬷,又要给她讲规矩?
她想着如果自己要被这么一个嬷嬷压制着,那这辈子都别想做那当家娘子了。
希锦当即道:“孙嬷嬷,你是受官家之命过来料理皇太孙府,是不是?”
一提起官家,孙嬷嬷神态恭敬:“是。”
希锦:“料理皇太孙府,那就是帮着料理,帮着料理,你就好好听话,难不成你以为,你只是帮着做做事,还翻身当主子,可以教训我了吗?”
孙嬷嬷往日只见过那谨小慎微的贵家女,哪儿听过这种言语,一时竟目瞪口呆。
希锦直接问道:“我是皇太孙流落民间时的发妻,是他嫡子的生母,我便是出身再不济,但有我夫婿和嫡子在这里,除了官家长辈,还不至于轮到一个老嬷嬷在我跟前讲什么规矩!”
这话一出,周围人全都傻眼了,孙嬷嬷更是气得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
希锦:“行了,别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了,你既是来帮衬着料理府中事,那就先伺候我们沐浴,等沐浴过后,再用膳,放心好了,若你干得好,那赶明儿我回禀给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
当下又对一旁的侍女们道:“都还傻愣着干嘛,要你们是来当木头桩子的嘛?”
旁边鲁嬷嬷之前一直不曾吭声,此时听得这话,一步上前,道:“大娘子一路辛苦,如今来到府中,你们竟这般拖沓,专给人添堵,我也是不曾想到,堂堂皇太孙府,竟这么没规矩。”
此时孙嬷嬷已经气得两手颤抖,话不成句。
她听此,面色难看:“行,你们听娘子的便是,我,我是没用的,我先退下便是,赶明儿我便找殿下,找陆将军,我老了,不中用了……”
哎呀呀呀……
希锦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太熟了!
昔日自家那个孙嬷嬷不就是爱说这种吗?
当下她便道:“孙嬷嬷,你这些话,我也听我家的孙嬷嬷提过,其实人年纪大了,老不老的,我们也不知道你有多大精气神,还是看你自己,你如果觉得累,那我也不敢劳烦你,你请吧!”
孙嬷嬷已经是站都站不稳了。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年的陆府,各房之间,大户人家的规矩,她比谁都懂,一些指桑骂槐的,阴阳怪气的,暗地里让人不舒坦的,她都懂。
可她没见过这种啊!
她准备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但人家直接一棍子打过来,直来直往,人家就是把泼直接给摆明面上!
她颤抖着手,抚着胸口,拚命地告诉自己,这小娘子分明是不管不顾不讲礼法的,赶明儿官家见了,直接把她赶将出去也未可知。
但自己不能和她一般见识,自己还要在陆家养老,自己是有身份的……
孙嬷嬷气得喘气都难了,颤巍巍地说:“我走,我走……”
说完她颤巍巍地退下了。
她退下后,其它仆妇侍女都面面相觑。
她们是孙嬷嬷的人,可她们也得侍奉新来的娘子和小郎君,所以她们应该?
希锦扫过她们,却是道:“还愣着干嘛?你们是柱子吗戳那里不动?”
众侍女微惊,一时忐忑起来。
这新来的娘子好泼,谁能惹得起呢!
希锦见她们根本不敢动,知道怕回头孙嬷嬷追究起来会有麻烦,是以谁也不敢先对自己投诚。
她一眼扫过去,看到其中一个女子,生了圆乎脸,模样周正,眉眼略有些憨厚。
她当即指着那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侍女听此,慌了下,不过很快镇定下来,道:“我叫若圆,今年十五岁了。”
希锦满意颔首:“很好,我身边带了两个丫鬟,这是秋菱,这是穗儿,她们初来乍到不懂,我想着,你先带着穗儿,帮衬着准备沐浴膳食。”
若圆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
新来的这位娘子身份低,这她知道的,可是再低那也是皇太孙殿下亲生骨血的生母,母凭子贵,以后这位娘子总归有个身份的。
如今这位娘子直接对她委以重任,看着是要器重的意思。
这个时候就需要权衡了,到底是听那孙嬷嬷的,还是干脆投诚了新来的娘子……
若圆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想明白,她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娘子,我这就去办。”
说完,对穗儿道:“这位姐姐,请随我过来。”
一时若圆带着穗儿过去浴房了,其它侍女站在那里,也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希锦又对着那几个侍女观察了一番。
她娘教过她怎么相面,说是能看出一个人是憨厚本分还是奸诈多端。
虽然希锦觉得,她娘说的似乎不太对,比如那孙嬷嬷不是就看错了吗?
可这会儿也没别的办法,少不得把她娘的相面术拿出来仔细观察一番。
她这么看着时,那几个侍女全都忐忑起来。
不知道这新来的娘子也不言语,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她们看,什,什么意思?
房间内寂静无声,就连芒儿都乖巧地靠在奶妈怀中。
奶妈和秋菱更是不敢出声,她们初来乍到的,就被那孙嬷嬷使一个下马威,她们知道这个时候再累也只能忍忍,不然以后难免被人家拿捏着。
宁家那种大家族做活的,她们自然清楚,自家娘子没地位,她们也跟着受人歧视。
而希锦对着那些侍女,挨个仔细研究了一番后,觉得都不太如意,至少不如前面的若圆。
最后勉强挑出一位,这一位双唇厚实周正,头圆额平,勉强算是一个好相。
当下指着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侍女听着一愣,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当下忙道:“我叫红燕,今年十五岁。”
希锦点头:“好,你往日伺候过膳食吗?”
她问这话,却是有些学问的。
若是这侍女不愿意,哪也不强求,直接没伺候过就是了,她也不至于记恨。
那红燕犹豫了下,到底点头:“自然是伺候过。”
希锦:“那你带着秋菱过去吧。”
红燕:“是。”
一时红燕带着秋菱离开,其它一些侍女却越发忐忑,只觉自己犹如上岸的鱼,煎熬得很。
要不要投诚,是晚一些投诚还是早一些?
早一些的话,回头孙嬷嬷占了上风,怪罪下来,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晚一些的话,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这位新来的娘子那里讨不了便宜,又得罪了孙嬷嬷。
之后,总算有一个侍女也走上前:“娘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
其他人见她这么说,竟不甘人后,也纷纷上前表示听从吩咐。
希锦见此,自然觉得极好。
今晚,孙嬷嬷愤而离开,这些侍女伺候了她,那以后就说不清了。
说通俗点就是已经被拖下水,至少不会得孙嬷嬷全然信任,她再用点别的法子,那不是直接拉拢一批人吗?
至少不至于干坐在这里没人听她使唤。
当下希锦便调派这个使唤那个的,让她们各司其职,自己和芒儿草草沐浴过,洗去一天的疲惫后,让她们给整治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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