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精巧的长辫搭在了他的肩上,他的长发被分成了数支小辫,初始如小臂一般粗长,越往下越细越长,直至形如一条黑色蝎尾,只留小小的一截发尾。
顾环毓笑吟吟道,“我的手很巧吧?”
辫子卷去了额间散落的长发,露出少年神采奕奕的五官,剑眉星目,双目炯炯,与以前披头盖脸的阴鸷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你若懒得束,以后我便给你束好了。这样好的头发,倒是有我发挥的地方了。”颇有些俏皮的意味。
陆双坐在门槛,直到顾环毓走开,他依旧保持一个动作了很久。半晌后,他才慢慢动了动,直起腰身,抬起眼,看着已经走开的她。
她已经走回原地,蹲在一群野猫之间,看着它们吃饱了的肚皮在地上打滚,温柔地给它们挠痒痒,侧脸纯净柔美。
每当这个时候,陆双总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他失神地看着她,眼底渐渐暗下去。
他默默地想着,她若是肯对他这样笑一笑,他也会像这些野猫一样凑过来,一下一下舔|舐她的手心,沉醉于她的温柔。
第25章
天子数月不曾理朝, 太子监国,皇宫势力被宰辅大权垄断,太子独木难支。
桓王、惠王伺机而动, 虎视眈眈。
京城已是一片风云将至, 晦暗的阴影终于渐渐蔓延到了天下各地。
各地匪患爆发, 此起彼伏,流民遍野, 哀鸿一片, 已是隐隐显露乱象。
不过任山下纷争不断, 山上的日子依旧是风平浪静、悠然自得。
冬天来了, 一场又一场的雪过后,顾环毓也从轻薄的单衣换上了冬衣, 她站在檐下, 望着眼前一片浓妆素裹的世界。
陆双这阵子一直忙着和陆父在外面打猎, 白天几乎见不到人, 入冬了, 靠山吃山的猎户只能尽可能地最后多猎一些猎物,以备过冬。
聂氏对陆双最近的新发型很满意,之前怎么没觉得自家儿子长得这么好看呢?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和环环站在一起时,谁看了敢说一声不般配?
简直就是郎才女貌, 天作之合好吗!
她最近有意无意跟他提起成亲一事,但奈何他仍是一副不甚热络的态度,没办法, 自家儿子攻不破,她只能从女郎身上下手了。
“环环啊, 你觉得我们家双儿如何?”聂氏凑近顾环毓笑眯眯问。
顾环毓敏锐地听出聂氏的弦外之音,脸渐渐有些红了,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陆双取这个名字吗?”聂氏笑道,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是因为啊,生了双儿之后,我和他爹一直还想再要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可是之后怎么也不行,你是不知道啊,我和他爹有多想再要一个孩子,这不就正巧,你来啦。”
顾环毓脸红的更厉害,默默低下头去。
“自打你来了,我和他爹心里喜的跟什么似的。你放心,婶婶心里是最疼你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把你当作女儿养,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绝对排不到双儿后面去,你说好不好呀?”
字里话间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顾环毓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自然听得懂聂氏的话外话。
她心跳如鼓,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低下头去,喃喃不语。
她就这样一整天带着满腹心事,夜里临睡之前,脑子里仍是想着聂氏对她说的话。
“环环呀,”聂氏白天握住了她的手,“婶子不跟你见外了,就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我们家双儿呢?双儿人长得好,脾气你与他相处了这么久,也觉得不差吧?他就是面冷心热,看着不好相与,其实心肠最软,要是你们两个日后成了亲,他绝对会对你百依百顺的,你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双儿长这么大了,跟别的女郎都没说过几句话,连个手都没拉过,你放心,绝对干干净净!我听说那些大户人家娶了正妻还能纳好几个姨娘小妾的,这个你也放心,我们家从来不搞这一套,他要是敢找其他的女人,不等你说,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顾环毓躺在榻上,想着聂氏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
一想到自己如果日后真的嫁给了陆双,她就心里觉得怪怪的。
倒不是抗拒,而是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太突然了。
她还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呢。
陆双……眼前浮现出那一张熟悉的脸。
他确实不错,顾环毓不得不承认,聂氏的话,是有点让她心动的。
但是……这还是太突然了。
顾环毓羞红了脸,决定不再去想,婚姻这种大事,她一个女郎家再想下去就是不知廉耻了,这不是她该想的东西。
她翻过身去,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一柄剑抵在门闩上,悄悄地挪动门闩,随即一道身影打开门,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陆双今日回来的比较晚,等收拾好了一切之后,顾环毓早已睡了。
夜色如水,他坐在床边,默默盯着她的睡颜。
若是爹娘知道了自己半夜三更闯她的屋子,他们会怎么看他?
他们一定觉得他疯了吧。
她又会怎么看他?
陆双简直不敢想下去。
顾环毓心里藏着事,睡得并不安稳,还不知道床边坐着个若有所思看着她的男人,混沌中闭着眼睛开口道,“花影,我口渴。”
陆双吓了一大跳,冷汗瞬间直冒,拔腿就想逃。
见叫了一会没有动静,顾环毓蹙了蹙眉,又轻唤了一遍。
“花影,如风……”
陆双忍住狂跳的心跳,渐渐稳住心神,看着并没有醒过来的她,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梦话。
他松了口气,随即哑然失笑。
这是把他当丫鬟了。
他起身给她倒水,将她慢慢扶坐起来,自己先摸着碗壁试了试水温,再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顾环毓乖顺地闭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之后,没了动静,微微歪过头去,又睡了过去。
陆双本想打算把她放好躺好,渐渐地又改了主意。
夜色如墨,将屋里浸的黑漆漆一片,只剩下一缕缕倾斜而下的月光。黑夜里只剩下塌边坐着的身影,雕塑一样,黑夜中的一双眼睛如同刀光出tຊ鞘。
女郎娥眉微蹙,靠在他的怀里,眼角淡淡发红,胸前玉山起伏,呼吸细细,红唇微张着,如同一枚饱满的红樱。
云鬓微乱,横在她的腮边。
他看的手痒,想了想,忍不住伸手替她别到了鬓边,手指却像是黏在了上面似的,感受着奶豆腐一样的绝妙触感,不舍得离开。
她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虚幻的梦中,他将它称之为美梦。无论梦里多缠绵,醒来他都会感到空洞洞的虚无,心里像是缺陷了一块,怎样也填不满。
他需要很多很多东西才能填满这缺陷,没有她他现在连觉都睡不好,这个想法在看到她的时候,令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贪婪心。
其他的一切都好,唯独她,他觉得怎样也不够。
不够,永远不够。他只想要她更多、再多……
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他垂下头去,与她呼吸相缠。他知道这样子不好,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亲她,很想亲她。
他知道今夜的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你是谁?”女郎突然的呓语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陆双几乎呼吸骤停!
顾环毓仍是闭着双眼,呼吸开始急促,蹙起的娥眉显示她此刻仍在梦中,声音细弱蚊蚁,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陆双的耳朵里。
“不嫁……我不嫁……”
陆双僵了身体,愣愣地看着她。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嘴唇开始微微颤抖,哆嗦着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紧紧地拥着她,眼角渐渐发红,不甘地闭上了眼。
.
顾环毓想要去庙里看看猫。聂氏今日看陆双难得清闲在家,怂恿着他也跟着去。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烈女怕缠郎,天长地久的,不怕两人好不了。
谁让自己的儿子是个打不动的棒槌呢。
顾环毓没有回应,这次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睛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自己先走了。
可陆双却是兴致缺缺,他看向女郎明媚的娇颜,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沉默着,抿唇不说话,消极地抵抗着一切。但最后还是不放心,默默跟着她去了。一旁的聂氏看的好笑。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斑驳的林荫路上,陆双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走在前面娇柔的背影。
突然间,顾环毓停下了。
一阵陌生的吵架声响起,一群少年围在庙前,一个个不修边幅的样子,似乎是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王六!你不要来真的啊!”
“谁也别拦我!让瑛儿姑娘伤心,那就是跟老子过不去!”一个人情绪似乎很激动的样子。
“够了够了王六,你要是这么一闹,那不是给瑛儿姑娘脸上难看吗?消消气消消气,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走走走,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几人拼力把他劝下来。
“老子今天就要去怎么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穷酸猎户,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还敢瞧不上瑛儿姑娘?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货色,就他这样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要什么没什么,他还想上天娶个天仙不成?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谁也别拦我!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
声音很大很刺耳,顾环毓听得怔住。
“谁说是他瞧不上瑛儿姑娘的,分明是人家瞧不上他,王家是什么身份,他们家给王家提鞋都不配。”有人怕王六真的要上山找陆双,陆双的本事他们是领教过的,他们这几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一个,上去了也是白白丢面子,赶紧好言相劝把王六给劝下山,“好了好了,本来就是芸儿说漏了嘴,你要是这么一闹,那瑛儿姑娘肯定生你的气,到时候肯定不会理咱们了。”
王六将这句话听了进去,慢慢平静了下来,“……你这话说的有道理。”
他当然也知道陆双不好惹,此刻热意慢慢消了下来,顺坡下驴道,“哼,那今天就先不收拾他,给老子等着,到时候有他好看的,老子不会放过他的。”
“不放过他,绝对不放过他!”几人好说歹说,几个人胡乱骂了陆双一通,骂的很不好听,拉着王六拉拉拽拽下了山。
顾环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直接粗俗的乡野粗话,一时间都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后,她急忙往身后去看,陆双神色苍白,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她脸色一变,急忙去追他。
她在后面叫他,喘着气追他,但是奈何他走的太快了,很快便没了影。
顾环毓环顾四周,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见了。
她有些心慌,又有些怕,她怕他想不开找那几个人打架,怕他会因此受伤。
陆双他去了哪里?
她忍住心底的不安,又来来回回找了好几个地方,但是都没有看到他,她喘着气,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曾经和他一起洗衣服的那条小溪。
陆双曾经说过,他小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看溪水。
顾环毓立刻赶往那个小溪,半晌后,果然看到一个身影正坐在溪边,高大的身影有些落寞。
看到那抹身影后,顾环毓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没事就好。
这么想着,她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状似不经意地坐了下来,轻松开口道,“双儿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陆双没有说话,侧脸凝视着湖水,表情沉默又冷硬。
顾环毓微微一笑,表情柔和,又轻轻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你都听见了吧?”陆双突然开口道。
“嗯?”顾环毓有些怔,“什么?”
陆双咬牙,缓缓低下头去,忽然感到深深的狼狈。
他很想逃走,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自厌。
“……他们说的,你全都听见了吧?”
他的卑劣与低贱此刻是如此的明晰,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而最令人无力的是,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他根本就摆脱不了。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他就是个低贱的猎户,他一无所有。
她是天上的月,而自己是地里的泥。他可以容忍任何人嘲讽他,他不介意他们把他的尊严踩在地上,但是他受不了这一切是在顾环毓的面前。
那样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低贱。
更加的……配不上她。
顾环毓看着他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轻道,“双儿哥哥,他们的话……你不要在意。”
“……我知道。”陆双用力握了一下拳,又虚虚地松开,神色麻木又灰败,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再说了……”
声音竟隐隐带了一丝乞怜。
顾环毓一怔。
陆双闭着眼,垂着头,整张脸都埋在深深的阴影之中。
她平时看惯了他坚毅冷酷、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此刻的他脊背塌陷,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败家之犬。
她忽的心中一痛。
她不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顾环毓久久看着他,目光迷惘又复杂,似在做一个什么艰难的决定,过了良久后,她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轻轻开口道,“那如果……”
“没有如果。”陆双快速道。
“如果……”顾环毓没有如他所愿地停下,轻轻道,“我说……他们说的不对呢?”
陆双沉默,怔怔地转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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