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村人,包括金凤花身上穿的衣裳都打着补丁,但他们扯乎起来的那张旗帜却没有半点补疤,平整一面,在举起的瞬间随风飘扬。
狗一刀二人看得真切,果然不出狗一刀所料,旗帜上面的图腾是——莫罕!
对岸鞑靼面露不屑,手伸向一侧,立即有副将递上来一把三石力弓,满弓朝着旗帜射去,射出的箭疾如流火,为首五人并未阻止,眼见箭朝着旗帜而去。
举旗之人正是昨夜的胖子,只见他巍然不动。昨夜的瘦子立在胖子前方,看着箭疾飞而来,心中默念,随即向上一跃,箭扎入他的身体,溅起的血喷在旗帜之上。
三石弓击穿胸膛,落地之时只剩杂乱呼吸,但仍旧撑起半身,锐声喊道,“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魂!做无名氏,行无名事!”
“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魂!做无名氏,行无名事——”
伴随着山呼海啸的呐喊,所有人踩着草鞋,穿着粗麻短打,拿着破旧刀剑长枪冲入河中,与装备精良的骑兵砍杀。
楚留香看的愣怔,他一时失语,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产生了这样的复杂情感。
是从得知这是安肃军开始,还是他们分明可以移开旗帜,却仍旧选择以人血祭旗开始。
狗一刀显然比楚留香冷静许多,安抚的拍了拍楚留香的肩侧,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在这里等我。”
楚留香蹙眉道,“你去哪儿?”
狗一刀朝前方指了指,“那里。”
这条河,仍是那条埋骨三十万宋兵的拒马河,前几日清澈的河水现在又成了红色。
狗一刀缓缓走出丛林,捡起一个尸体旁的刀,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两眼。
看得出来,这把刀年限久远,即便保养得当也还是起了点点锈斑,刀锋处反复的磨痕将刀磨的更加难堪。
刀尖下三寸,还有一处豁口,这样的豁口只能是与人拼刀时留下的。
这样的武器会出现在很多地方。
铁匠铺的待熔堆、兵马司的陈兵库……
只是,唯独不应该出现在战场!
“铮!”
鞑靼骑兵已经上岸,骤然从狗一刀身后偷袭。
狗一刀反手抬刀,抵住鞑靼马刀,劲一深,鞑靼力道不及,仰面倒伏,狗一刀寻颈一勾,马上之人自脖颈处鲜血喷溅,胯.下战马嘶鸣,朝林间奔走。
楚留香从不杀人,因为他是一个多情的人,而多情的人总是想得很多。
每个人在他的眼里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多个身份的组合,是父亲、是兄弟、是儿子。
因此他总会对人手下留情,无论那个人犯了多大的罪。
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在他遇上狗一刀后,她的那句“现在还不想杀人”,让他隐隐觉得两人之间的想法存在出入,但后来狗一刀的刀不出鞘让他觉得说服自己,两人或许当真是同道之人。
杀无花一事发生时,楚留香更深一层的理解了玉剑公主所说的绊脚石的含义,想必那时狗一刀也有所感悟,因此转身离去。
再次相见,狗一刀宛如杀神,一刀斩尽数十名黑甲。
楚留香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救他。
但现在呢……
楚留香看着狗一刀挥出的每一刀便夺走一条人命,心下有些寒意。
金凤花知道有人相助,等她稍有空隙看过去时,发现是先前那个被男人护在怀中,毫无内力的丫头时,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
待到鞑靼兵退,整理战场时,金凤花提刀走到狗一刀身边,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狗一刀挥着手里的刀,将上面沾染的血尽力甩干,“跟着你们来的。”
见金凤花没说话,狗一刀看着金凤花真诚夸奖道,“老太太,瞧您拄着拐杖,没想到用起刀来还挺利索。”
楚留香已经走近,听到狗一刀的话赶紧加紧两步走到跟前,随时准备捂住狗一刀的嘴。
金凤花倒并不在意,爽朗的笑了两声,“臭丫头用刀倒是吓人得很,招式无门无路,却能一刀毙命。”
金凤花说完话便走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此次鞑靼侵扰,他们死伤两成。
加上要去帮着开山和运石的人……
金凤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狗一刀拉着楚留香走到人少的地方,将他带着坐在地上,两人静坐许久,狗一刀终于开了口,“其实有的时候,杀是为了不杀。”
这话叫楚留香心间一颤,像是点在心头的涟漪,四散荡开。
并非这话说的多么巧妙。
说这话的人很多,只是他唯独没想到会从狗一刀的嘴里听到。
他心中自然清楚,狗一刀并非嗜杀之人,她的每一刀都是有所缘由。但在当真见到大杀四方的狗一刀时,他着实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楚留香不愿让这样的异样影响他对狗一刀的感情,“一刀,我并非……”
狗一刀却止住楚留香的话,“少有人天生愿意杀人,即便是身为杀手的黑竹竿都时时苦恼手上的血。我从前不懂为何黑竹竿想我生个孩子,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希望我去做一个围着孩子和男人转的女人,因为那样,手至少可以保持干净。但也是现在,我更加明白,这世上总归要有人做刽子手,也需要有人的手保持干净。”
楚留香的手不自觉地摩擦着狗一刀的手,一下又一下。
狗一刀顿了顿,反握住楚留香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落下一吻,“你的这双手就特别的好。”
好在哪里并且道破,但两人心知肚明。
……
楚留香的不杀人,江湖之中有人赞誉,有人不屑。
但信条就是信条,很难为一个人、一件事去改变。
楚留香这才了悟,他方才是在担忧狗一刀要求他也参与这样的杀戮。
但向来愚钝的狗一刀却精准的安抚了楚留香。
她觉得他的手,干净着很好。
而她,要去做一个刽子手,为了护住更多双干净的手。
第68章 金流天 王世子
这群安肃军的人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死亡, 并不需要特意吩咐,有人在掩埋尸体, 有人捡拾着散落的武器。
先前那位姑娘超着狗一刀走过来,伸出手,“刀给我。”
狗一刀将刀柄冲她,递了过去。
姑娘见狗一刀问也不问就将刀还了回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和缓道,“你可以唤我青娘。”
“并非我小气, 不将刀给你。我们的武器都有定数,一人只有一把, 人死了武器还要留给他家的孩子。”
狗一刀看着这把刀,心里有些说不上的难受,“这把刀已经……”
青娘不在意的笑道,“就算是断刃我们也包着柄头使过。”
楚留香不解, 蹙眉道, “熔铁再锻对你们而言应当不难,何不再锻些武器。”
青娘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苦笑道, “军中武器, 怎可随意熔炼。”
也许是他们实在不像一支军队, 无论是穿着还是装备,楚留香一时之间竟当真没想到这些破烂铁器还算是军造。
狗一刀和楚留香二人跟着安肃军往回时, 挖坑埋尸的人还在继续。
狗一刀目不斜视, 眼神并未在那些尸体上过多停留, 因为她看得太多。
现在心中的路已经足够坚定,看与不看再无区别。
楚留香却一路上不断回头, 看着那些横陈河畔的尸体。
他见过许多人的死亡。
有人因利而死,有人因仇而死。
当然,也有人因他而死……
但他却少有见到真正为国而死的人。
瘦子为了护旗挡住箭矢的一幕不断在他脑中重复。
他的尸体就在河岸,那根羽箭还插在他的心口。
楚留香还想再看的细一些,尽力记住他的脸。
一双手覆在他的眼前。
狗一刀轻声道,“不要看了。”
楚留香心中翻腾的情绪霎时得到平复,他并未拉下狗一刀的手,任由狗一刀一手遮住他的眼睛,一手带着他往前走去。
直到重回那座砖砌小院,狗一刀的手才缓缓放下。
金凤花看着眼前两人,觉得有些好笑,“你这丫头,还挺会护人。”
狗一刀愣愣的不明所以道,“我当然要护着他才对。”
金凤花嗤之以鼻,但也懒得和狗一刀打趣,正经道,“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
狗一刀沉思片刻,挠了挠头,摇头道,“我也并不知道原因。”
狗一刀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从紫金钵,到方玉飞藏起来的那位安肃军姑娘。
唯独遇到黑甲与安肃军同行一事没有讲。
金凤花嘴张了张,第一声未发出来,目色一沉,片刻后将神情收敛一番后,才问道,“那个姑娘什么样的?”
“她和你们穿的很不同,没你们这么寒酸,穿的是银甲,上面还带着护心镜,手上有一枚黑玉韘。”
金凤花的态度越来越平静,声音中的颤抖微不可查,“她的死相难看吗?”
狗一刀想到姑娘的尸身倒是被方玉飞护得完好,“看起来和活着没什么区别,有人把她的尸体保存起来了。”
金凤花冷静的看向狗一刀,“那是我的孙女。”
随即一字一顿道,“她叫金流天。”
狗一刀愣了一下,迅速理解了金凤花话中的深意,一脸认真,“我记住了,不会忘。她叫金流天,你叫金凤花。”
安肃军的人在大宋没有名字。
但他们真的没有名字吗……
金凤花缓缓开口,“五十年前,安肃军直事皇家,那时以禁军挂录,风光无限。后来跟着太平王打了无数胜仗,军功虽都累在其他军的头上,但终归在军费上从未亏待。二十年前,不再有任何军费供给,安肃军成了乡军,自给自足。”
所谓乡军,实则就是临战之时自各乡征集的农夫组成的临时军队。
“金流天穿的那身盔甲,是我的旧物,我穿着它历了无数凶险也都安然无恙。她去的地方比这里险,因此我特地给了她。却没想到……或许是那盔甲的运气已经耗完了吧。”
狗一刀问道,“她要去哪里?”
金凤花笑了笑,脸上却并未起褶皱,笑不及眼,“她要去刺杀一个人。”
“谁?”
“那个人现在,名叫宫九。”
狗一刀和楚留香俱是一愣,“你们和宫九有仇?”
金凤花神色复杂,“看来你们也已经遇见了宫九。”
楚留香觉得金凤花说起宫九姓名时有些奇怪,“难道他不止叫宫九?”
金凤花冷笑道,“当然。他若只是江湖人宫九,我们又何须费尽心思去杀他。”
楚留香眉间紧蹙,似乎自从狗一刀说明了那位姑娘的事情后,金凤花便不再问询他们为何而来。
金凤花看出了楚留香的疑惑,“你们是我请来的。”
楚留香心中一惊,“前辈此言何意?”
楚留香有过许多被人请去帮忙的经历,无论是以美色、钱财相诱,还是通过绑走他身边的人威胁方式,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身体里藏下一个地址,而后大海捞针的随机性找人。
金凤花眉间的凝重散去,“我们需要有人知道安肃军。金流天有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是刺杀宫九,若是刺杀失败,那么执行第二个任务,进入中原再死。”
楚留香不解,“她为何非得要死?”
金凤花笑容残酷,“因为宫九绝不可能放过她,她只有一死。但既然要死,我需要她的死有价值一些。现在看到你们,我觉得很欣慰,至少她完成了第二个任务。”
楚留香习惯性的将手摸到腰间,却发现扇子早已在丢失,只能作罢,手指随意点了点,放平了心境才道,“老前辈……”
“安肃军的位置向来是绝对的机密。你让人带着位置出去,究竟想做什么?”
楚留香嗓子紧的有些发涩,“你们难道想,造反吗?”
安肃军,就是一头任人随意宰割的看门狗,被挖去双眼肝肺四肢,却还蠕动着坚守在门前,企图警戒外敌。
家狗没了家,就成了野狗。
野狗会吃人肉的。
金凤花眼中结了一层冰霜,言语严厉,“小子,你看轻了安肃军。”
金凤花周身气势凌厉,大将气度尽显,她看向狗一刀,“你不是个能说谎的人,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狗一刀老实的点点头,还是将刚刚瞒下的话说出了口,“南下的安肃军是与契丹兵一起行动,在南方挖矿炼铁。金流天尸身被一个男人保存完好,但那个男人很变态……我不知道她是否对那个男人有情,不过那人已死,有情无情他们可以在地下自己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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