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脑不甚明晰,今日终得归家, 疲累之下他闭了闭目, 却难以入眠。
除却为鞑靼俺答封贡事烧灯续昼,老师徐阶之困亦令他摧心劳苦, 他一连致《答应天巡抚朱东园》《答松江兵宪蔡春台》《答河南巡抚梁鸣泉》《答奉常徐云岩》《答徐仰斋》等诸封书信一力营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况此次是从当朝权臣手中虎口夺食,高拱及门生恨不能置其于死地,张居正欲相救,也只得委婉周旋其间,却又要受高拱不满,怀疑之火已在瞧不见的心底暗暗滋生。
泪从肠落,心内苦闷更与何人说。
烛下蜡灰随夜深寸寸堆积,脑海思绪大乱,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无一人的庭中静候。
独步于月影之下,耳畔万籁俱寂,墙下映出几道隐隐绰绰的竹枝,落了几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骤响,顾清稚犹然未归。
秋风忽起,摇曳墨云斜坠,他往天外遥遥望去,偌大夜间唯余一轮空月,几点星斗。
蓦地,难以排遣的孤独似翻江倒海侵袭而来,搅得他身躯空空荡荡,却浑然寻不见可寄之处。
若她在旁,定会轻声温语:“莫急,我信太岳。”
她会抚他脸侧视进他眸底,窥见这张不动声色的面目之下强行敛藏的脆弱,那是不会向他人袒露的软肋与伤痕,却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间得到濯洗。
他每时所思的民生艰难己饥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忧虑,他写予下僚的每一封书信,她尽能读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笔之每道策论奏疏,她亦是心有灵犀。
她是这叶飘荡小舟的寄托,是他悬于心口的那轮明月,若无她,前路甚或渺渺茫茫,雾霭沉沉。
他倏而意识到,从来是自己离不开她。
然而她还是未归。
张居正踱步于庭前,更漏早敲了数声,深秋的漫漫长夜,始终未见那一点光亮透入风底。
她终究是食了言。
那阵若隐若现的落寞化作的懊悔刹那间笼罩了他,教他今日终于尝到了心头钝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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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娘子若是来替徐华亭说情,那恕高某不能待客。”高拱语气冷硬,然毕竟留了几分面子,同意让仆役引清稚一见。
侍女来递茶,顾清稚婉言谢绝,俄而朝高拱弯腰一礼,不卑不亢道:“高大人,妾此番来不是为了外祖父,而是为了夫君。”
“为了太岳?”高拱初显诧异。
“我知晓夫君这些时日里为其恩师屡次与您求情,您虽不说,但心中必然生出了不悦。”顾清稚道,“夫君所为之举,皆是为了践行知恩图报四字,徐阁老赏识他的才华,将他自翰林院中拔擢至如今相位,试问哪位诗书立身之人不会心存感激?他如今施以援手,绝非是因为私情,而是为了儒家讲求的国士以报,请您体谅夫君的心志和苦衷,莫要怪罪于他。”
语调温和,娓娓似春风化雨,令高拱纵是一腹怨气也化了不少。
他想起晨间徐家另一门客吕光来自家府上长跪不起,为其师境遇哀哭号泣,捶胸顿足之状令旁人无不感慨。
或许此即为古人所云,士为知己者死。
高拱不觉眉目松动,冷凝的面色融了少许,视向顾清稚道:“老夫何尝不明太岳为难?只是恐他一味纵容,误了我与他今后大事。”
“您与夫君二十年相交,岂会不知他的坚定?高大人当年一句陈明心迹之语我至今不忘,您说,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兴,非若向者可苟然而为也。如其得行,当毕吾志;如其不可,以付后人;倘有踵而行者,则吾志亦可毕矣。您心怀天下,只盼有人能跟随您拯民于水火之中,而这随您踵而行之人,其中便有夫君呀。”
教她这番话说得心里舒坦,高拱神情中竟含了几分打趣:“顾娘子倒深知太岳。”
顾清稚接道:“哪里及得上您懂呢。”
高拱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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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拱府中出来,顾清稚即沿原路返回徐阶旧宅。
门口恭候的饶儿见她下了马车,连忙趋上前接过脱下的外衫,不忘问:“那高相公可有松口?”
顾清稚又卸去发髻上箍着的簪子,一面往卧房处歇息:“我哪里能直接求情,但他高肃卿毕竟不是那等小人,必能知晓我意思。”
行至屋前,她欲推门进去,却见饶儿面色倏然一变。
“怎么了?”顾清稚向来心思敏感,松了推门的手,立在门口问她。
“无甚,娘子进去歇着便是。”饶儿立刻低下头,让她看不见自己的嘴角。
顾清稚已意识到异常,退后半步,正视她:“你不说,我便不进去。”
“啊?”饶儿方抬起脑袋,眼神有些游移,吞吐道,“娘子……不是倦了么?”
顾清稚哼出一个笑,重又披回外袍,往大门走去:“我想起白日里看的一个六岁小儿痘疹未退,我不放心,再去视看视看,你不必等我了,自个儿睡去罢。”
饶儿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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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大夫辛劳!”巷中,那户人家的娘子将顾清稚送出,口中仍不住言谢,连连躬身道,“没有您,我家虎儿还不知该如何,还要劳您这么晚了过来。”
“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娘子前前后后衣不解带照顾,令郎的痘疹也不会消得如此迅速。”
妇人闻言,思及一事,眉间不由得覆上薄怒:“若非他老子爱当甩手掌柜一概不管,哪需我三日三夜不合眼!我那家里人其他事一概无能,吃喝赌戏倒是无一不全,儿子生了重病在家也不来过问,若是虎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无非我和他拼命便是。”
愤懑话一出,妇人自知失言,赧然地提了提唇畔,视着顾清稚干笑道:“大夫您瞧,我一生气即口不择言,外扬了家丑,您只当我无知便是。”
“哪里是娘子之过。”顾清稚身体却贴她更紧,揉上妇人的肩,“娘子肯跟我说这些,那便恕我直言,您就只当家中唯有您和令郎两个人,平日绝不做第三碗饭,不烧三个人的水,全然无视他,再瞧瞧您夫君急不急。”
“何尝不是呢!”妇人笑着应她,“明儿我便让他饿一日肚子。”
“娘子就送至这儿即可。”顾清稚止住妇人还欲走出巷子口的脚步,微笑着望她憔悴面庞,“令郎是您亲生骨肉,可怜天下父母心,您为他如此焦灼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目今他已安然无恙,您看您的眼圈都熬红了,娘子也当为自己多作考虑才是,快回去歇息罢,莫要熬坏了身子。”
“大夫也是。”妇人感念地盯着她诚恳神情,“瞧您这般瘦弱,女医这行定是劳心费神,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tຊ。”
“多谢娘子关切,我这便告辞。来日再有状况,随时寻我便是。”顾清稚弯了弯腰,与妇人辞别后转身出巷。
孰料,视线甫触及巷子外,即见一人迎风而立,仿佛等待多时。
眉梢微蹙,她侧过身子,全然作没瞧见,径直绕路。
“七娘。”张居正唤住她。
顾清稚继续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清稚。”
眼见她将行至大路,张居正心头一灼,拦她身前:“小稚。”
“……我饿了。”顾清稚道。
“我带你去夜市买。”
“我自个儿去。”
“我请你。”
“我有钱。”
“……”张居正道,“我之错。”
“可不敢教张相公认错。”顾清稚悠悠视他。
“我是错了,无甚可否认。”
“你前一句话是甚么?”
“我之错。”
顾清稚嘴角一撇:“再前。”
“我请你。”张居正欲去牵她,“食多少皆依你。”
她躲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去:“你记着付钱。”
烧鸡铺、甜水肆、便宜坊烤鸭、糖果子行……
喧嚣的烟袋斜街,张居正目睹顾清稚在一刻钟内从各铺行进进出出,无不满载而归。
“我未带随从。”他怀中捧了沉甸甸一大包吃食,不禁出言提醒。
顾清稚瞥他:“张相公不是有气力么?”
可这让他如何再能够挽她手。
但这终不能明言,张居正将话咽回,道:“七娘欢喜即可。”
她嘴上说是饿了,实则全程拈着一袋蜜饯细嚼慢咽,足下极其悠闲,大有在此消磨时间之态。
“张相公为何不食?”咬完一颗,顾清稚眯眼问。
……哪里能腾得出手。
“我已用过晚膳,不饿。”
顾清稚唔了一声,旋即锁住他眉目:“我累了。”
“要我背么?”
顾清稚却将目光移开:“不劳烦您。”
张居正却随即叫了名脚夫,雇他把物什送回府中,又走至她身前,折下腰:“我背你回去。”
顾清稚也不推脱,顺势跳上去,展臂环住他的脖颈:“好了。”
颊侧蹭着她呼出的热气,拂得他心底细密作痒。
心绪纷飞之际,耳旁她的话音飘至:“张先生能快些吗?”
他仿佛在思索别事,未立时回应她。
片刻的缄默后,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稚。”
“嗯?”
“我向你道歉。”
她似是未听清,复问一遍:“张先生说甚么?”
“都是我的错处,无论你原谅与否,我都必须向你道歉。”
顾清稚却未开口。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失望瞬间袭入眸底,昨夜反复徘徊下思虑出的那番措辞竟不知如何启齿。
良久,顾清稚忽然道:“张先生,是我不够幸运。”
他一僵:“为何如此说?”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缓缓道:“我遇到张先生的时候太晚,没能在荆州见一见少年时的先生。”
“少年时的我轻狂气盛,恐愈发出言不逊惹得你不悦,你不见也罢。”张居正万万未想到她会如此说,微笑道。
顾清稚截住他:“可我也很喜欢那样的张先生,打马桥上过,满楼红袖招,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再骄傲轻狂又如何,肯定什么话都会和我说,而现在的张太岳浮沉朝堂多年,为相者须有相骨、相度、相才,御下之道需沉毅寡言,这些我何尝不明白。但你又为何不肯将全身心向我袒露呢?我是甚么外人吗?”
“抱歉。”遭她这番话抢白,他一时乱了思绪,刹那间,芜杂的头脑迫得他立即作出解释,“我是恐你不愿听……你若要怪责,尽管怨我便是,但日后我决然不会再如此,我向你保证。”
他停了停,终于将深埋心底的那句话吐出:“我想你。”
“你说甚么?”顾清稚故技重施。
“我很想你。”他提高了声音,“寤寐思之。”
她弯了弯唇,尽管他看不见:“我也是呀。”
她俯下身凑近他耳畔,悄悄低语:“如今还有个小小张也在想你。”
第53章
翌年, 张居正长子随初夏的日光降生,为之取名敬修。
早在其出生之前,顾清稚打算在院中栽一株梧桐树。
“你怎可如此辛苦?”
张居正欲寻仆役来帮忙, 却被清稚阻止,边拿铁锹铲了一捧土:“太岳可晓得梧桐的寓意?”
张居正端详着她笑意盈盈的脸,脑中陷入思索,须臾诚实摇首:“七娘请赐教。”
顾清稚用你怎么会连这也不懂的眼神瞥他, 道:“梧桐象征夫妇同心至死不渝,怎好叫他人代劳?”
张居正一思确是如此, 但不忍见她这般跑前跑后费心累神, 随即抛下一应案牍公务,换上便衣与她一道劳作。
如今长子百日,那株小树也已初具规模,枝叶绿绿葱葱,瞧着像模像样。
“但愿敬修也能随这株梧桐一并成才。”张居正注视怀中睡得正香的幼子,小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莫要辜负我们期望才好。”
“他会的。”顾清稚伸出手,揉了揉敬修发丝还未长全的脑袋,眼底满溢温柔,“小修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孩子, 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他。”
张居正笑视她侧脸一眼:“即便你不说, 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亲子。”
“那和太子比呢?夫君可不许偏心, 太子有的小修也得有,你怎么教的他, 就该怎么教小修。”
张居正:“……敬修似乎毋须学帝王之道罢?除却这个, 我都会悉数教给敬修。”
顾清稚将小修抱给身旁饶儿,瞅着她退去后忽然踮起脚, 在他唇畔轻啄一口:“夫君,我爱你。”
眸中刹那有光拂过,他不觉一怔。
而后迅速回道:“我待七娘亦如是。”
她笑起来:“夫君说这类话的时候最好看了。”
纵知是油嘴滑舌,张居正亦应她:“我何时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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