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瞧,来了!”
四下骤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只见一道黑影出现于太阳的西南边缘,以人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偏移着,令原本浑圆的形状逐渐缺了一角。
徐光启目中映出光芒,喃喃着:“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无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颗探索未知的种子,多年后回想起来,仍难以忘却亲眼见证日食的这一刻,忆时犹令他心潮澎湃。
约莫观察了两个时辰,黑影褪去,顾清稚似是想到了甚么,如梦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盖:“坏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门边上夜市观女戏呢!”
幸好张氏早知外孙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门外等候的徐元颢嘟哝了两声:“戏都开场两幕了,还不见你人影。”
顾清稚赔笑:“待会儿看罢了,集市上请你吃好吃的。”
女戏散场,徐元颢果然不依不饶,扯住顾清稚要兑现适才诺言。
“想吃甚么?”顾清稚无奈视他。
徐元颢想了想:“天热,想要碗甘草冰雪凉水。”
张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坏肚子。”
“哪能一两碗就吃坏呢。”顾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铜钱,“去罢。”
徐元颢乐tຊ得不奉陪,向祖母辞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这孩子,都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这般纨绔心性,也不知何时能立起门户。”张氏笑叹。
江南集市琳琅满目,虽不比京中规模繁多,然烟火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宵禁已是虚设,街巷廛肆棚户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干涉。
沿途张氏购了几支河阳花烛,一对银白点朱茶碗,还让随行的仆役带了捆随手发掘的冰绡窗纱回去。
顾清稚微惊:“这东西何必要在浮摊上买?不是布行里扯两匹的事儿么?”
“日子得省着过,做家些总是好的。”张氏理所当然道,一打眼见街边有卖婆在兜售银如意坠,唤住那妇人:“这如意坠子怎么卖?”
“五十文。”妇人比了个手掌。
张氏取荷包便要买。
顾清稚忍不住发问:“外祖母买这玩意给谁呢?”
“给小修呀。”
顾清稚连忙拽住外祖母,推辞道:“小修还没来多长时日呢,您送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二老一见了敬修比见到顾清稚还欢喜,当晚就留在自个儿房内一块睡,还声称顾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孙留家里,为他所购的礼物更是令人发愁怎么带回去。
张氏全然不理会她劝阻,径自付钱予卖婆,口中答她:“依咱们这里的风俗,孩子就是得戴颈饰,图个四季平安的寓意,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规矩了罢。”
顾清稚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外祖母去了。
……
入夜,烛火昏黄。顾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张杌子坐下,埋首翻拣起面前的书堆。
徐渭家中送来的藏书足有几百册之巨,运来时将徐家一间厢房填得满满当当,她须得捂住口鼻憋着尘灰,方能将一卷卷书名浏览下去。
“小稚大晚上还看书呢?”张氏遣侍女遍寻外孙女不着,猜测她应在此处,推开屋门果见单薄身影沉在书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着甚么。
闻声,顾清稚迟钝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罢。”
张氏未应,走近后弯下腰,见她手上捧了册《商君书》,因积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尘。
“小稚爱看法家?”张氏出身当地名门,亦是自幼通晓诗文。
顾清稚捏着页角晃了晃,摇头否认:“不是我爱看,是夫君喜好钻研刑名之学,所以我想找他喜欢的古籍送给他。”
这些藏书里含有不少珍品,既然无法悉数运去京中,她思着不若择其中精华寄回,余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无妨。
“你是有心了。”张氏笑颔,“只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寻也不迟,你外公这会儿都睡醒一个来回了。”
“您找来这工夫我刚要睡呢,只是恰好就被您逮着了。”
“在家也这么晚睡么?”张氏忽然问。
她踟蹰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妇人怜惜地拢去她坠于颊侧的几缕碎发,见那原先润如盈月的面庞如今消瘦许多,眼底倏而滞涩,叹息数回:“你是忧思过重,朝中诸事莫要牵挂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为你心疼。”
顾清稚视见她眼中蕴了一汪水,握书的指尖蓦然一顿:“外祖母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张氏将她揽入怀中,顾清稚搁下书册,脸颊紧紧贴住老妇人衣襟,耳旁嗓音渐有哽咽,“你心中郁闷外祖母如何不明白,虽说你早有预料,但我怎能不心疼亲外孙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后顺遂,便是外祖母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她将顾清稚视作掌上明珠,爱护备至,心中更是牵系她的安危。
徐阶虽是赋闲在乡,那源源不断送至的邸报何时少过阅看,张氏偶然一读也是胆战心惊。张居正所为尽是前朝宰辅不敢为之事,徐阶赞他有魄力,落入张氏眼中的却全是担忧。
“我知道外祖母心里一直念着我。”顾清稚揽住她的肩,趁着埋进她怀中的间隙,将眼角濡湿隐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张氏嗔道:“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我们哪要你记着,这不都是长辈应该的?”
“是是是,是外孙女嘴笨不会说话。”脑门上挨了她轻轻一记,顾清稚讪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们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带你各处逛逛,嘉兴杭州苏州随你游去,务必尽兴回来。”
“谢外祖母开恩。”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灯火昏昏之下,祖孙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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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照例是有条不紊,万象待新。
山东巡抚李世达奏荐州县佐贰官杨果、赵歧等为知县,按理佐贰官、首领官等均为下僚,无资格与进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张居正之上请,下诏允准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县,其余抚按官选才保举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进士及第名次选官之陈规,自基层拔擢贤才,从此政绩本领亦受看重,而非仅仅用文章好坏评定优劣。
已散大朝,几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阶,张居正望见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唤住他。
主事诧异回首,见是首辅,即刻挂上笑容小步趋至。
“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为有何公务相嘱,不想张居正开口即是考问他某疏云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该做何处分。
旁观的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无不为他捏一把汗。张四维与申时行对视一眼,袖手微笑,复饶有兴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这一问,顿然面红耳赤,左顾右盼却未发一语。
良久,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准备,有负相公所望。”
张居正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待那汗流浃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侧目视向申时行:“后日将此人转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对,如何担得了六部重责。”
申时行应声称是:“时行即日去办,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惩处。”
眼见他离去,王锡爵摇摇头,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责属臣,些微细枝末节便要将人外任,孰能心服。”
张四维暗道他张居正素来自己谙熟会典,千条律文无有不通,便要将己之所长强求于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却也不作附和,这时听得申时行异议:“元驭此言甚谬,身居六部岂能连律例也不熟悉?时行倒是赞同师相此举。“
王锡爵道:“如此六部无不战战兢兢,汝默不觉相公过于刻薄么?”
“元驭似对师相成见颇深。”申时行视他。
王锡爵不欲再作解释,扯开话题沉眉闲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张四维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议事时即不见女主人,旁敲侧击问及仆役时,皆回称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过后仍不见踪影,那常年满溢灿然笑声的庭院也冷清了许多,徒留几株梧桐与数丛绿竹飒飒作响,纵是客人也觉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只有他一人能晓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将一封信笺与几卷书册捧来。
张居正接过,未及脱去外袍,旋即将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笺纸。
信中并无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华亭夏色予君”,并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气微氲,想那是江南独有的窈窕韵味。
他轻笑,思着她写下信时应是绵长夏日,转首又朝寄来的书卷望去。
皆是《商君书》《韩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内容不难得,释文版本却是罕见,甚或市面上已然绝迹。
猜她定是费了一番神思,耗过许多心力才为他得来。
她素爱给他制造惊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间掀起一番悸动,纵然多年明堂沉浮飘摇,却仍不可避免地为她不经意间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着书封,麻纸的粗砺质感随之缓缓淌过,促使他立时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此时他尚不知,不久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袭来。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驰于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浓,将主人的思念携之而去。
第75章
待顾清稚接到信时, 已经是十日后。
此间徐阶家中时常有客来访,有些脸生,有些却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 顾清稚必追问射阳居士《西游记》进展如何,唐僧为何宁愿相信妖怪也不愿信任孙悟空,写到第几十难了云云,直把他问得瞠目结舌。
“这……恕李某也不tຊ便透露。”李春芳挠首, 为难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实在太重, 李某不妨劝吴汝忠将笔递给您, 让娘子亲自来写。”
周围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顾清稚悻悻,自觉无颜面再于正厅待着,便寻徐元颢玩去。
近来她常随着徐元颢在周边胜景观览,后者乐得奉命陪玩,几个旁支子弟见状也加入同行,常能在外游荡两三日方归家。
但青年们毕竟年轻力健,徘徊一整日也不见疲乏,照常神采奕奕。顾清稚却是体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头晕不支,憩一会儿方能再启程。
游至湖州时, 天光静好, 山清恬淡, 几人于树荫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颢咬了口干粮,无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欢湖州, 曾言以后要归葬此地。”
顾清稚诧异:“为何?”
“姐姐不知道么?”徐元颢咀嚼着烧饼, 口音有些含混,“祖父虽是籍贯松江, 少时却在湖州长大,对这里自然是眷恋的。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张先生给他写墓志铭,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年过古稀的徐阶早将世情看开,自也不必在小辈之前讳谈身后事,只是顾清稚仍难免怅然,揉了揉眼岔开话题:“这还早着呢。”
回至松江,她方见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书,打开看时,除却对朝中事务的叙述,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宝以助功课,此外还提及京中桂树飘香,十里俱闻。
“太岳这是表达思你之意呢。”顾清稚将信展予外祖父过目,徐阶意味深长地捋须,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将至,是该回去了。”
顾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这是赶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阶连忙否认,抄袖虚咳了声,“你想待到何时就到何时,老夫又不是养不起自家姑娘。”
顾清稚遂眉开眼笑,鼻尖贴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阶佯瞪她一眼:“这丫头还是长不大,成天腻在这里连家也不回,像什么话。”
顾清稚捏拳轻捶他后背,又按了按脖颈:“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徐阶嘴中虽嗔,眉间却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来:“你这张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厉害。”
“是呢,谁让外公也舍不得赶我走呢。”顾清稚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徐阶抽回手臂,瞥着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腆颜弯唇:“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早习惯她脸皮之厚,徐阶还是忍不住点她脑门:“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对外可莫说你是老夫教出来的,也不知你这些年长进了甚么。”
顾清稚嘻笑:“长进了对您的孝心呀。”
“这丫头——”徐阶皱纹不禁宽缓。
“玩笑归玩笑,老夫有正事与你说。”徐阶忽想起一事,肃色视她。
顾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尽管道来。”
徐阶靠着躺椅,缓缓道:“你回去转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复回朝,望他体谅老夫心意。”
顾清稚眯眼:“为何?”
张居正不久前曾写信予徐阶,请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阶喟叹:“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阁中无人与他是一心,盼老夫为他稳住局势好顺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着实是有心无力,你瞧老夫如今年迈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动国事?”
语气虽是惯常的温和,但话中隐隐流露出坚决,顾清稚明白劝他不动,何况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摇头作罢:“外公既不愿,夫君当然不会强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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