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第77章
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 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 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 顾清稚耳闻时,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 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 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 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tຊ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
顾清稚依偎在这庇护之下,眺望薄雾笼罩的城外远黛,彼方云遮树绕,身畔流水潺潺,仿佛这世间再没有风霜雨雪能侵袭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摇曳了两道人影,长久不散,如镌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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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礼节规格繁琐,至吉时,朱翊钧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两名使者携仪仗及鼓乐前往皇后家中宣读诏书。
国丈接命,清晨时,皇后御吉服,乘坐凤舆出府邸,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百姓皆出门观看难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与此同时,朱翊钧于张居正力请之下,采纳由后者拟定的关于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诏旨颁行。
张居正为解决田赋失额,小民多存虚粮之现状,奉旨令二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内完丈,命造册缴报。
此次万历清丈,是着眼于全盘性的考虑,解决虚粮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时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仅仅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乃是为了苏活民生。
将清丈事宜下放完毕,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张居正方安心上请回乡葬父。
朱翊钧允准。
素服辞朝之时,朱翊钧于平台召见师臣。
“先生此去,何时能归?”已然褪去青涩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这位帝师,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张居正奏道:“三月为期,最迟七月,臣即归来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钧心稍宽慰,瞳孔凝视着他:“先生此去虽非久别,但国事还需烦劳先生留心。”
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时离开过张居正,此去却要一别三月,心底不觉早泛起酸涩滋味。
这股情绪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钧目中已氲水雾,险些堕泪:“朕本不能离开先生,只是恐怕伤了先生的一片孝心,这才允许先生所请。国事至重,先生千万要挂怀。”
内宦随即端盘上前,其中盛着一颗银记,曲身捧予张居正。
朱翊钧道:“朕赐先生‘帝赉忠良’银印一枚,途中如闻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御前。”
张居正接下银印,顿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后,宜加爱养,千万保重圣体,臣即便远在江陵,定亦尽心竭力。”
朱翊钧勉力颔首,又视向一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决断,当快马驰驿至江陵,一切听候张先生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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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回来了。”门口家仆见主人下轿,立即躬身行礼。
终得归家,压抑已久的面色逐渐紧绷,张四维此时方觉掌心已被攥出铁青痕迹。
“老夫人呢?”他淡问。
仆役答:“老夫人在与客人叙话。”
想是母亲哪个故交前来探访,张四维也不以为意,仆役服侍他换上青灰锦缎燕居服后,便前往王夫人处请安。
“听说皇帝大婚光织造一项便花费了十余万两银子,可有此事?”还未步至檐下,即闻母亲询问传来。
妻子笑声同时飘至:“母亲这话问的,让人家娘子怎么回答?即便娘子知晓皇家内情,也不好说实话哪,母亲这是想让娘子怎么回应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涂了,原是不该直接相问。不过目今国库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这新政惠民聚财,皇帝又怎会舍得花费如此之巨。”tຊ
“官人。”眼见丈夫出现于视线中央,妻子蓦然起身。
张四维往屋内众人扫了眼,瞳眸锁住一人面庞,目光顿愕。
稍顷整理神情,弯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顾娘子光临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维失礼。”
“人谓古称伴食同事则有之,未有伴食于三千里外者。”
“他张江陵即便远离京师,帝心也未尝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纵是身在阁中视事,也未尝有此等待遇,我等深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维,如今外界皆风传我二人为三千里伴食中书,吕某已不愿留于朝堂,来日当自请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脑海中纷纷然冒出白日众人议论,嘲笑有之,讥讽有之,为他鸣不平的门客学生亦是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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