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得等我们。”顾清稚笑眯眯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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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缓慢踏入园中时,正逢朱翊钧攥着一封密报观览,纤细双眉聚拢,似含愠怒。
“皇帝怎么了?”李氏见他面有苦恼,不禁出言询问。
朱翊钧闻声抬目,放下纸页,恭敬曲身:“圣母。”
李氏接过他递来的密函,一行行阅读下去,眼角亦不由皱起:“此次大捷,竟是边将虚报?”
朱翊钧甩袖顿足,怒道:“朕贵为一国之尊,竟教这群贪功之人遮蔽,还告了天地神明,岂非将朕皇家颜面悉数扫地?”
李氏将密函扣于桌案,深缓数息:“皇帝一时不察受了蒙骗,但毕竟端坐禁中不知边关实情,此事也怪不得皇帝。只是恩荫既已发放,也无追回之理,皇帝不可再对外声张。”
朱翊钧抵颌道:“若无张先生,朕险些自始至终蒙在鼓里。”
李氏注视愁眉不展的天子,道:“张先生才离两月,国事已然出了这般大的纰漏,看来皇帝眼下还是离不得张先生。”
朱翊钧点头,摇手唤来随侍御前的中官。
中官见皇帝有召,即刻小跑赶来,掀袍跪地请示:“陛下有何口谕?”
“替朕催促张先生速归。”朱翊钧抱臂吩咐,中官才欲奉旨回身赴差,又添了一句,“赏赐先生母亲以厚礼,务必再派锦衣卫前去江陵护送先生返京。”
儿子如此依赖辅臣,李氏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潜意识中只将张居正依赖惯了,叹道:“只盼张先生辅佐皇帝至而立才好,那时皇帝也可独当一面了。”
“只要张先生在一日,朕便可高枕无忧一日。”朱翊钧语带怅然,“朕离不得张先生。”
第79章
归来后过了七夕, 未有几时便至中秋。
顾清稚本欲邀张居正出门同游夜市,奈何自归家后便有几个六科僚属接连上门复命,忙得脱不开身。
她数次张口要提, 眼看这副情景还是憋了回去,只得拿了一块新购得的徽墨,坐在书房中细细研磨。
“既对我心怀怨望,又何必惺惺作态!”蓦地, 手中奏疏往案上一掷,张居正冷厉道。
不知又是哪位惹他恼怒, 顾清稚挑了挑眉, 转眸瞧了他几眼。
案前,御史张楚城答:“不知相公如何裁处?”
张居正怒气未消:“他不是自请致仕么?我何妨成全了他。”
“……是。”
“张先生又在生谁的气了?”候着张楚城告辞,顾清稚撇下端砚,往他那侧望去。
“王世贞为南京大理寺卿时便懒散已惯,行事怠慢,政务不治,我命吏部夺其俸禄令其回籍听用,今年起用为应天府尹,仍是前番这般不知悔过,却不料他王世贞竟仍有颜面上疏申辩。”张居正愠道。
但他到底不愿意与王世贞决裂。
同榜之谊, 多年故交tຊ, 为此能将屈沉下僚的旧友擢居显位, 可王世贞疏懒政事,已是挑战他任用官属的底线, 一力推行的考成法若无威信, 何以约束上下吏治。
“张先生是不想与王世贞交恶么?”她知道他近来寄信予过王世贞,却已得不到后者回音。
张居正埋首书写阅不完的案牍, 道:“不愿又如何,他王元美如此怙恶不悛,教我如何容忍。”
“张先生忍不了就不用忍了。”顾清稚将研好的徽墨分他一半,推向他面前,“王世贞与张先生始终不是一路人,他嫌张先生给的官小了,可他又没有足够的态度和能力去做好。要是他为此怪责张先生,错都在他,张先生又何必在意他对你的看法呢?”
张居正面色稍有缓和,顾清稚见状,试探着问:“那用些哺食?”
他略颔过首,她便欲出门去膳房捧盘酥儿印。
才跨出房门,身后传来他唤声:“不必了。”
“嗯?”
“你忘了今日是甚么日子么?”张居正道。
顾清稚故作恍然大悟,喔了声:“我以为张先生不知道呢。”
他抬目望向明月:“今日中秋,我与你去棋盘街走一走。”
成功了。
“好呀。”顾清稚笑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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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摇珠彩张华屋,月散瑶光满禁城。
坊间市场人烟辏集,车马骈阗,短短半刻,顾清稚已于沿路购了不少杂货日用品。
凡燕中书肆,多在大明门之右及拱宸门之西,此地聚集了许多士大夫采买书籍,披沙拣金,因而一时人群熙攘。
顾清稚亦凑热闹挑了两本,此外还有一幅号称是赵孟頫的书画。
虽心知真不了,但风骨内含,神采外溢,她一见便爱不释手,当即与商贩讲价买下。
“家中有……”张居正本欲提出有真迹何必买仿品的建议,目光瞥见她兴致盎然的脸庞,顿了顿,将脱口而出的言语咽回。
“可要吃些东西?”张居正问她。
顾清稚思忖了片刻,最近她也食量甚小,但走了这半日,倒也生出一饱口腹的欲望。
她答应:“那我们买些点心罢。”
张居正遥望远处,见一家招幌似是街边食肆,便牵着她穿过汹涌人潮步向那端。
“郎君娘子可要些甚么?”酒保热情凑上前,邀他们于道旁小桌入座。
顾清稚坐稳后想了想,一时也回不上来,便问:“我们只欲购些点心小食,敢问贵店有何招牌?”
酒保堆上笑容:“今日恰逢中秋,正是阖家团聚之时,郎君娘子不如食些糖水,也象征二位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你还挺会兜售。”顾清稚转视张居正,眸中有晶莹微光拂掠,笑道,“郎君用糖水么?”
“好。”张居正亦望了她一眼。
“那给我们来两碗桂花芋乳。”
酒保应声而去,稍顷便端了来。
道旁的树梢挂满了多色彩绢宫灯,月色折射而落,映出碗中金黄色桂花的鲜嫩色泽,如同坠于浅紫湖面,在芋乳表面泛起圈圈涟漪。
尝来清香中带了奶味,须臾间,唇齿漾起绵软与轻甜。
两人对坐着低首共食,顾清稚小口抿了半碗便已满足。顿觉不宜浪费,想将之推给张居正,又瞥见他还未食完自己那一份。
便向酒保要了张油纸将余下的包好,再装了几颗响糖,准备带回去携给敬修。
“你觉得好不好吃?”顾清稚弯了弯眼,垂眸凝视他问。
“不错。”张居正食罢最后一口,抬目望她,“你要是喜欢,下回我们可再来。”
“张先生忙着丈田和一条鞭,这两样可比我重要多了,我不敢无事劳驾你再陪我。”顾清稚扬唇。
张居正不言,唤来在不远处跑腿的酒保,取了枚碎银递予他付账。
未能得到他的回答,顾清稚心头骤然蒙上一层空落,默默叹了口气。
忽然,缩在袖中的手指被他捏住,继而沿过手背缓缓上移,转瞬,手心被裹入宽暖的掌中。
“我随时皆愿奉陪。”张居正挽着她向灯树下走去,道。
清河水声流淌而过,相较于此间僻静,对街已里三层外三层绕了一众人,皆目不转睛地赏玩杂剧,时而发出鼓掌欢呼声。
大明杂剧颇受民间欢迎,脱胎于元杂剧,多为不得志的中下层文人所创作,而较之明初粉饰太平与宣扬教化的主题,此期的杂剧大多表达文人愤懑不平的抒情,也更有观赏性和趣味性。
“夫君快看,那是你最爱的萧何月下追韩信。”顾清稚向彼方扫视一眼,又定睛一瞧,俄而笑着指了指人群簇拥的台面。
张居正循声望去,果见那厢聚满的喧嚷观众之前,白袍银盔的将军转身欲走作骑马状,身后绿襕衫中年男子疾步纵马追来,头顶一轮圆朗明月投洒清辉,恰与这主题暗合。
瞳孔不由陷入恍然,初入翰林时他尚为弱冠未久的士子,而坐于台下观览此剧的情景仿佛就于昨日。
细想来岁月流逝,他也不再年轻,霜华早已随着荏苒光阴蔓上双鬓。
故人大多远去,唯有掌中包握着的这只手柔软而纤细,却能予他真真切切地扣住。
顾清稚见他瞳眸怅惘,料想他定是神思游离,捅了捅他的肩,嗓音甜润:“张先生观这出剧目的时候,是更想成为萧何还是韩信呢?”
他回过神,不假思索答:“自然是萧何。”
顾清稚牵唇:“看来张先生更想做别人的知音。”
“世间伯牙多,而子期甚少。”张居正默叹,“淮阴侯纵为不世出之良将,若无萧何月夜相留,如何能施展一身抱负。”
但他自问有倾心爱重的君王,君臣相得,古今难逢。
而他亦能慧眼识俊,对怀才之人知遇提拔,后者皆乐于为他效力。
此生还求甚么。张居正如此思着,愈发挽紧了身边人,信步朝前踱去。
“中秋佳节,原来相公也来携着夫人出游。”才行至一处烟火戏之所,耀光外遥遥走来几个器宇轩昂的文士,有眼尖的已将他们认出,恭敬曲身作揖,“我等见过相公,见过娘子。”
一文士拍了拍旁边两位少年,笑道:“张相公乃你们同乡,何不上前打个招呼。”
其中的白袍少年稍长一些,另一位着玉色方领衫的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出头,还是孩童样貌。
两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犹豫着相互对视了半日。
哥哥更为率性无拘,当即掀袍跨步迈上前,腰一下弯低至膝盖:“荆州公安袁宗道携次弟宏道拜见元辅与夫人。”
本以为张相冷峻寡语,孰知出他预料,张居正眉目谦和,语气与神态皆格外温雅:“公安距我江陵咫尺之距,小友与我倒是有着同乡之谊。”
“不敢不敢,谅我兄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何敢与相公攀亲。”袁宗道惶恐,抱拳谢道。
“何须自谦。”张居正笑道,“观汝兄弟俱是聪慧有意气,举止不凡,将来必定能为荆州添光。”
“夫君这么说,他们兄弟俩只会更不好意思了,这让他们怎么接你的话。”顾清稚眨了眨眸,“三郎未与你们同来吗?”
二人一愣,袁宗道忙拱手回答:“三弟年纪尚幼,未随我们一同进京。不过娘子——”
他目露疑惑:“娘子怎知我们还有一弟?”
公安三袁,晚明文坛领袖谁能不知。
眼瞳转了转,顾清稚含糊道:“上回在江陵听闻过袁家名姓,又听说你们擅做文章,从此便记下来挥之不去了。”
“那我们兄弟三人皆需愈发勉力,否则担待不起娘子这好记性了。”到底是洒脱之人,袁宗道神清气秀,慨然而道。
正这时,有人发出惊异声:“那边在做甚?”
众人看去,只见一神婆披发散面,口中念念有词,旁边伫立一对打扮贫寒的年轻夫妇,怀中抱一婴儿,面有惨痛焦急之色。
“想是孩子生了急病,爹娘带其来寻医婆诊治。”旁人答。
这在市井间并非稀奇事,民间医者良莠不齐,加之古来传统巫医不分,许多神婆医理不明,经常不问疾病即随意下药施针,又以治病为名替病人做法。却因收费经济,便教市民深信不疑皆来求治。
顾清稚不禁蹙眉,辞别众人后快步走向那对夫妻,浅浅行了一礼。
双眸朝他们怀抱的婴儿视去,观幼子满面通红,小嘴呕吐不止,她本以为是小儿发热。不想又见他颈项强直,肢体抽搐,揣测此应为脑膜炎。
“敢问令郎何时开始有此症状?tຊ”此病却是半点也拖不得,透过嘈杂的烟火声,顾清稚提高嗓音急问。
她唤了数声,那丈夫却是漠然地瞧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只专注听着医婆念诵。
“娘子!”见他不理会,顾清稚焦灼走近妇人,“我乃宫中女医,能否将令郎交予我。”
兀自抽泣的妇人掀了掀眼帘,抬手扯向丈夫衣袖,以眼神询问意见。
丈夫皱目,打量她衣着清贵,料想应是出自高门之家。终是多了几分尊重,然语气仍不善:“娘子与我们素昧平生,不敢劳烦娘子。再者我们已求得医者为小儿诊治,不必再多此一举。”
虽然心中急切,顾清稚也尽量平心静气道:“令郎病势拖不得,若任由她如此耗费时间,不仅无用,对令郎也是有害无益,此刻所浪费的每一秒,皆是在折损救治令郎的最佳时机。”
妇人被她说中心思,忍不住转首试探着望向丈夫,男人亦被她的情真意切所打动,面露迟疑。
“娘子果真是女医么?”丈夫谨慎再问。
顾清稚索性自报家门:“可听得女医顾七之名?”
“识得识得。”妇人猛然又惊又喜,将她上下端详,“乡里皆言顾大夫妙手仁心,术业有专攻,今日竟能有缘得遇大夫。”
眼见生意忽然被夺,医婆顿时作色:“你这娘子好没道理,怎能争人衣食饭碗?”
顾清稚答得不卑不亢:“性命关天,敢问您的疗法能见效么?”
医婆顿然哑口无言。
顾清稚跟替人写家信的教书先生要了副纸笔,详与妇人讲解:“娘子,将此方拿去药铺,每日只需一剂,分三至四次服用,令郎境况即可有转机。因令郎身患高热,我又加了副羚羊角粉和紫雪散,务必分冲后再行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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