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千恩万谢,顾清稚只是淡淡微笑,又放低了声音,附于她耳畔温言道:“娘子,民间神婆固然有信仰可作安慰,但若有急病不可寄希望于此,还是得寻求正经医者,否则平白拖延时机引人懊悔。”
她浑然不知街边有一对男女驻足观望,已将这厢情景纳入眼中多时。
“二哥看了这么久,要与清稚打招呼么?”严云瑶觉察兄长盯了笑眼盈盈的女子半晌,瞳中怅然若失。
严绍庭立下战功脱籍归来,多年的边地风霜硬朗了原本的清俊面庞,此刻浮上踟蹰。
“罢了,三娘一个人去罢。”
自始至终,那一身雪青素袍的男子静立顾清稚身后,观着她与那夫妇言谈,虽未曾启唇,眸中疏淡笑意从未脱离半分。
果然是她所喜爱之人。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她。
严绍庭闷首苦笑,想自己一介纨绔公子,应是她最不齿的那一类人,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可又缘何作出这番感叹。
他有何资格不甘。
摇了摇首,他将欲转身离去,却是顾清稚先唤住了他们。
“三娘!”
目光触及严云瑶身旁之人,她停顿了一瞬,随即唤他旧称,“……二郎。”
严绍庭身形晃了晃,扯唇僵硬回道:“顾娘子。”
他往她身旁视了眼,已然不见张居正身影。
顾清稚坦荡笑言:“听闻二郎在边地力战倭寇,战功显著,以前的兵书果然没有白看,我就说二郎不爱四书五经就爱习武是有用的罢?”
她语调轻快,严绍庭神色恢复了几分自然,答她:“娘子谬赞了,绍庭也是侥幸获捷,多赖将士助力,哪里是绍庭一人的功劳。”
“那二郎日后还要回东南边地么?”
严绍庭道:“朝廷允准绍庭回京述职,绍庭已不胜感激,此后若再有诏命,亦在所不辞。”
“唔,那二娘怎么未与你们一道出游?”顾清稚问。
“娘子亦知内子不喜人多,眼下正在家中与幼子赏月。”
顾清稚扑哧一乐:“那二郎与三娘这么晚了还在外闲晃,这不是冷落了陆二娘?”
见严绍庭立时面露窘迫,顾清稚不再逗他,欠了欠身:“不打扰二郎和三娘游乐兴致,我暂且告辞了,你们玩得尽兴。”
待二人离开,顾清稚伸出手,紧紧抱住向她步来的男子臂弯,身子贴向他的肩膀。
“言罢了?”他问。
顾清稚一笑:“放心,和他也没甚么好讲的。”
彼时少女尚还青涩,或许曾为花阴下习剑的俊朗少年心动过一瞬。
然也只是一瞬。
那并不是她所喜欢的人。
“张先生记不记得,你刚入阁时的那年中秋,我曾送给你一只小盒子?”不愿再提及这个话题,她问。
张居正道:“是你亲手所制,并言此乃多宝盒。”
“那张先生打开过么?”顾清稚望向他眉眼。
张居正迟了迟,觉出辜负了她心意,歉道:“吏务繁忙,我未再开启过。”
“没关系。”顾清稚并不抱憾,扬唇言,“里面本来就是一些小玩意儿,张先生闲来无事可以翻一翻,权作一笑。”
话音终了,二人皆不再言语,抬眸共望天外那轮银盘。
只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忽而,张居正视向她:“你喜欢江陵么?”
“喜欢呀。”顾清稚点头,毫不犹豫地即答,“我最喜欢江陵了。”
张居正咳了声:“我言的是地名。”
“喔。”她笑容不减,“我觉得江陵很美,有山有水,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张先生这样的人。”
“我们往后于江陵终老,与你共赏江陵明月,可好?”
“好呀。”
第80章
趁着天气晴好, 顾清稚邀请了袁家两兄弟来府里用日中食。
二人携了诗文登门,虽然顾清稚鉴赏能力不足,说不出具体辞藻技巧好在哪儿, 但不时冒出的夸赞仍令两兄弟欢欣之色溢于言表。
“区区拙作,能得娘子如此褒扬,小子着实惶恐。”袁宏道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哎呀, 惶恐甚么。”顾清稚理所应当地摊手,“我最喜欢听别人夸我, 以前刚学医时, 老师随意鼓励我的一句话都能被我记住好久,学起来就更有动力。”
袁宗道不禁笑:“那娘子适才所言也是随口一提喽?”
“哪里,对你们我是真心实意。”顾清稚忙否认。
话音未落,院外忽而走来一白袍襦裳的男子,施施然敛袖站定,从旁插言:“那为何顾娘子从未鼓励过王某?”
二袁闻声望去,虽不识来者面孔,但观出其人气度卓然不凡,起身挥动袍袖作揖:“小子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是……”
“在下苏州王凤洲。”王世贞抱臂扬笑, 自报家门。
“原来是王先生, 小子久闻大名, 今日终于有缘得见,失敬失敬。”
既然人来了, 出于礼貌也没有赶客的理, 顾清稚唤仆役奉茶进来,端一盏递去他手边。
王世贞也不生疏, 捞过那茶盏便仰脖饮入,才过喉,骤然甩手脱杯,咂舌道:“甚烫!”
顾清稚脸无表情地视着他。
王世贞接过仆役送来的帕子拭净双手,收拾罢颜面,转向两兄弟:“方才王某聆听二位小友高见,以为不尽然。”
他晾着烫伤的舌头亲自指教,袁宗道洗耳恭听:“不敢于王先生面前称高见,但能否劳烦先生将驳论详细说来?”
王世贞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友主张为文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恰与王某观点相合,若无真情实感,文章则只重语言说理,落了虚假俗套。”
“只是——”他话锋一转,拎起眼尾开启批驳,“小友反对王某摹拟汉唐之论,亦不喜复古之说,而王某却以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若抛却旧朝诗文精髓全然率性而作,则又将格律、韵调置于何处?”
袁宏道年纪虽小,头脑已很有主张,当即开口回言:“做文章怎可固守俗见,一味摹拟汉唐古文,那岂非故步自封?”
“小友此言有失偏颇,盛唐之诗力沉而雄,意融而无迹,若不多加蹈习,徒自高举而阔视,做出的诗文便犹如歌之无声,目之无色。”
他侃侃而谈,袁宏道却是不服:“小子以为汉唐自然值得效仿,但正是那多变之创作手法才是后人学习模板,否则做诗文流于形式,便无法起到言志抒情的作用。”
“娘子,可要再煮一壶茶?”饶儿趋过来,附耳悄声问顾清稚,双眸为难地环视这争论不休的两派,“婢子瞧客人们也该舌燥了。”
顾清稚抚了抚鼻尖:"是该添茶了。”
她虽然全程不发一语,心里却在不停盘算。
指尖抵住下颌细数,她意识到与自己吃过饭乃tຊ至对过饮的文人已有不少。
光是此刻自家的小庭院里,就已经坐了晚明两代文学家代表,虽说自己语文水平不甚高,但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种坐在中间被才华碾压的感觉。
徐阶挨个招待门下几千学生的快乐她虽无机会体验,却也能略微感受一二,果然看他们高谈阔论自己也能学到不少。
她正出神,不觉袁家两兄弟已告辞离去,王世贞唤她半日未能得到反应,不禁伸手扣了扣桌案。
“——顾七娘?”
“七娘有何见解?”见她目光重回清明,王世贞谑笑。
顾清稚摇头:“我……我见解太过随大流,就不必献丑了。”
王世贞却不放过她,执着追问:“王某记得七娘夸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斗胆猜测七娘喜爱那般看似用语质朴不事雕琢,却足以见得浓厚真情的散文。”
那是因为正好学过。
顾清稚嗯了声:“我只会背这篇。”
王世贞察觉出她心有不快,索性闭口不言,寻了张梨木圈椅坐下。
顾清稚瞥他一眼:“我以为王先生不会再来了。”
王世贞抖抖眉:“为何?”
顾清稚道:“我看了王先生自请致仕的上疏,以为您心怀怨念,不愿再与我们来往。”
“王某岂是如此气量狭小之辈?”王世贞目光直视她的瞳眸。
她不答。
王世贞笑叹:“上回七娘言,您原来一直记着王某青年旧事,王某从此不敢再让七娘看轻。这回王某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为一时意气贸然请辞甚是不妥,这才特意上燕京来,欲与张相公当面致歉。”
“夫君是对你很生气。”顾清稚微微倾首,避开视线,“但王先生光凭道歉求和恐是无用,并不能教夫君对你有所改观。”
“那依七娘之意,王某该如何?”
“王先生一日不改为官懒散的习气,夫君便一日宽容不了你。”
王世贞坐直腰脊,指缘捏着瓷盏边沿转动:“那看来太岳是将王某与众官僚一视同仁了。”
顾清稚牵唇:“难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王世贞晃了晃肩:“罢了,看来只有王某仍在珍视这多年情谊。”
语毕,顾清稚倏然望向他。
目中情绪竟教他捉摸不透,候了少顷,她方开口:“王先生自问你所言皆出自真心么?”
是出自真心么。连他也不知,自己对那位相识半生的旧友抱有甚么情感。
起初交好时,二人之间的情谊确是白璧无瑕,可随着另一人身居高位,这牵系便逐渐淡化,时间与距离催生了隔阂,直至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王世贞有时不免怅惘,倘若两人如今皆籍籍无名,这根绳索是否依旧能够如初时般牢固。
可现实容不下假说,他张太岳如今高居相位,而自己仕途郁不得志,蹇屯漂泊于世间各地。
他早该认清,自古来高位之人与位卑者间少有友情,也许是出于高位者的倨傲,也许又因另一方的自卑,再纯挚的情感也会因此褪色。
此乃人之常理,怨不得他。
“七娘在怪责王某。”王世贞与她眸子相接,忽道。
顾清稚这回未错开他近乎探寻的目光,答他:“我是怪责过王先生,但原因绝非因为你疏远夫君。会做文章者大多心性敏感,我明白王先生的苦衷,可这不是你修史不诚的缘由。”
王世贞苦笑:“王某何来修史不诚?”
“王先生近来可是在修《嘉靖以来首辅传》?”她反问。
王世贞颔首:“王某已修至杨公一清传。”
顾清稚支颐视他:“那我恰巧读了你的文稿。”
“娘子有何高论?”
“我发现王先生很喜欢在一本正经的记事中加一句疑似表现个人喜好的叙述。”顾清稚将闷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杨公多谋深智,出将入相无有不擅,可您偏偏要荡开一笔,提一句‘一清貌寝而佻’,害得后人只记得他貌寝,我要是杨公家人,非得堵你门口讨要说法不可。”
王世贞眨动长睫,忍俊不禁道:“这可怪不得王某,本就是私家修史,为何不允许王某闲笔一语?”
“可王先生闲笔是快意了,却不知影响了后人评价。”顾清稚语气尽量放缓,平和道出质问,“敢问王先生,日后写至夫君,王先生若是亦掺好恶又当如何?”
王世贞语塞。
顾清稚察他反应,不由勾唇:“看来王先生是想这么干了。”
他顿觉胸腹尽被剖开袒露于她眼前,窘迫吐息,又听她道:“我上回跟王先生说,望你公允执笔,既是私家修史,就当抛弃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言,为落笔的每一字担负责任,这是我对王先生最大的期望。”
“七娘之规劝,王某一日不敢忘。”
她目光澄澈:“那能否请王先生做出保证?”
他被这清透眼神视得凛然一惊,恍觉这副杏目即便于世间洗练多年亦不改分毫,促他肃色相问:“七娘需要王某保证甚么?”
“请元美毋要抹黑,务必从实。”她嗓音明晰,字字钻入他耳中,“夫君所有的阙失过错,元美尽管直言不讳便可,这本来就是修史者该做的。但若是有一句不实,元美别怪我追去苏州,白白伤了我们的情面。”
世上没有完人,张居正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她不会否认抹消。
但对于空穴来风的罪名与指摘,她第一个容忍不了。
“我没有危言耸听,元美应该知晓我的性格。”顾清稚道。
她确是率性敢为的作风。王世贞喉咙里挤出一抹笑:“王某答应七娘,但七娘也要帮王某个忙。”
“甚么?”
他得寸进尺:“请七娘替王某在太岳面前美言两句,王某收信不回只是一时赌气,万望太岳莫要因此与王某有了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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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延平、建宁、邵武、泉州、汀州等府皆已改行条鞭,进度已然为各省之冠。”
文渊阁内,申时行将福建巡抚庞尚鹏上报的题本呈递予张居正过目。
庞尚鹏乃一条鞭法最坚定的推行者,张居正将他起用于废籍,到任后即酌令条鞭,通行全省,郡县均谨慎遵奉。
由表入里,以户为计算单位,以一年为时限,以银两为本位,由官负责收解,此即为一条鞭法的精粹。
依照张居正的设想,该法可按田计算负担,将赋役合为一编,由此简化百姓交税手续,也便利于官府赋税征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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