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你不要走……”
“我收回所有……不该说的话……”
“你不要走……不要死……不要……背弃我……”
断断续续的话语。
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楚与恐惧,割裂着灵魂,用撕咬代替哭泣。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宁白……”
“你不要走,宁白……”
颜鸢终于听清了那些含混的话语。
那一场关于暴雨的噩梦,即便是在噩梦中仍然辗转反侧呼唤的人。
是宁白。
是那个雨夜分离之后不久就死去的宁白。
可为什么会是宁白呢?
宁白已经……
死去很久了啊。
楚凌沉紧紧拥抱着她,他的指尖在她身上摸索,却未能在寻常的角落里找到衣扣,纷乱间在她的胸口找到了唯一的细带,扯了扯却没有扯动。
他于是又低着头,埋在她的肩头深深地吸气。
清新的松木香,带着雪原旷野的气息,安抚了他的躁乱。
“……宁白。”
他又咬了一口颜鸢的脖颈,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宁白。”
有人的,连名字都是良药。
楚凌沉仿佛喟叹,渐渐地放松了身体,靠在颜鸢的肩头沉沉睡去。
颜鸢僵硬地躺在小榻之上。
她的胸口酝酿着惊涛骇浪,茫然的目光穿越书房,落到远处的木柜上。
她知道宁白就躺在那个木柜里,乌木的灵牌,描金的字迹,被这世上除了她之外,唯一还记得她的人,小心地藏在柜子里,埋在心底里。
这本来就是宁白应得的。
本就是他欠宁白的。
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个声音在颜鸢的心底嘲讽。
并非感动,而是怨憎。
那些本来坦然麻木的事情,因为有人记得,所以变成了委屈。
委屈少年时曾有过的意气风发,委屈病痛缠身时的求死不能,委屈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委屈再也回不去的人生。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大方,没有那么忠君爱国,舍身忘己。
从前没有人记得,所以她也不记得。
现在知道有人记得,她就想哭。
……
书房外雨打窗台,声声催眠。
颜鸢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昏昏沉沉之间,胳膊又酸又痛,就像是被人碾碎了骨头之后重新拼接起来,又像是在雪原上拖行着那一支小小的木筏,拖到后来整个人都绝望了,只剩下瘫倒在地上生闷气的力气。
她在梦中辗转,转身时又牵动脖子,脖子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传来丝丝刺痛。
偏偏能活动的地方还狭小得很。
颜鸢更生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忽然可以伸展开手脚了。
颜鸢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伸长了手脚,用力霸占住好不容易得来的空间,一寸都不肯退让。
“……”
空气短暂的凝滞。
而后又恢复了宁静。
迷蒙之中,似有一抹温凉的触觉落在她的脖颈上。
那触觉只是轻轻拂过,停顿了片刻后轻轻在上面揉搓擦拭,动作不重,却带给颜鸢一阵难以言说的战栗,她气得恶狠狠一翻身,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
颜鸢醒来时,大雨已经停歇。
楚凌沉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支离破碎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复苏:
黑夜之中宁白的调任文书,乌木柜中的灵位,还有之后丝帛摩擦的声响,和那一声声的呢喃碎语……
顷刻间血气冲上头顶。
颜鸢猛然坐起身来,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处的是帝寝的龙床之上。
可她昨夜明明是在书房的小榻上睡下的,怎么会从楚凌沉的龙床上醒来呢?
颜鸢的头还有些痛,她揉了揉太阳穴,抬眼朝着昨夜红烛的方向望去,随后发现那一对被她下药的红烛也不见了。
记忆中一切毫无痕迹,颜鸢甚至有些怀疑,昨夜到底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
除了……
颜鸢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裙摆。
裙摆的下方确实有一块对称的位置布满褶皱,无声地提醒着她昨夜她确实因为某些……缘由,曾死死地拽过裙摆。
“……”
颜鸢低着头,伸出指尖慢慢抚平裙摆。
她并非懵懂无知的闺阁女儿,昨夜那种事,她也是有过诸多了解与学习的。
虽然……
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更……奇怪一些,也更凌乱仓惶一些。
她现在还是有些混乱,低着头发了一会儿呆,就听见寝殿外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响,紧接着一颗小小的脑袋从内外间隔的帐帘后探出了脑袋。
小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压低声音问:“娘娘,您醒了吗?”
颜鸢:“?”
小鱼的目光撞上颜鸢的,顿时真像是一条鱼一样游进了帝寝里:“娘娘,乾政殿的公公差人来望舒宫,说让奴婢们去来接您,昨夜那么大的雨,奴婢还以为是娘娘又生病了,可吓死了……”
小鱼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如同竹筒倒豆子。
“她们还在外面等着,奴婢等不及,就先溜进来了。”
“阮竹还非要拦我,说我没脑子瞎碍事……”
“让我说她们就是胆子小,怕陛下责罚才不敢先进来。”
颜鸢的思维有些迟缓,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小鱼摸了额头,又顺着额头把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
“娘娘,其实奴婢也不傻。”
“奴婢是有一桩事,这几日一直没找到独处的机会告诉娘娘。”
小鱼左右前后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才放低了声音道:“此次侯府的人马入帝都城,里头有奴婢一个同乡,他告诉奴婢这次不仅是送信,侯爷还把吩咐把宁墨带来了。”
这下颜鸢是真的愣了:“为何带宁墨到帝都?”
宁墨是她折返雪原时捡的那头幼狼,只因捡到它时着小狼崽子全身黑泥,所以干脆随了宁白的姓,叫做宁墨。
这几年来一直跟着她被养在神医的药炉,此次回帝都她与它分别,已经有数月不曾见。
小鱼说:“听说得了病,侯爷说他认识帝都城一个兽医馆的名医或可一救,就让他们捎信笺时候顺带着也把它带来了帝都城,但又怕万一没救回来娘娘知道了伤心,所以就让他们暂时不告诉您。”
竟然病得只剩下上京这一条路吗?
那不是跟她一样惨?
颜鸢心中忧虑,眉头紧锁。
小鱼连忙安抚:“不过我同乡说,宁墨已经有所好转了,只需再调养一阵子便可安然无恙了。”
颜鸢勉强点了点头。
被小鱼这一吓唬,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意识倒是清醒了过来。
太后已经下旨让她主理寿宴之事,往后要找机会出宫去顺道探一探宁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来是宁墨的伤势真的不重,小鱼显然完全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倒是对颜鸢身上的衣裳颇有微词。
她一边拉扯着系带一边吐槽:
“我就说阮竹不靠谱,这么薄的衣裳怎么行?会着凉的!”
“哎呦呦这系带怎么这么紧……哪个不上道的给穿的衣裳啊???”
小鱼解不开衣裳,扯了两遍未遂,顿时急红了眼,干脆上了牙齿,咬住系带的一端狠狠一撕。
滋啦――
轻薄的纱衣应声撕裂。
颜鸢:“……”
小鱼神色一僵,尴尬道:“奴婢也不是故意的,是它太紧了。”
颜鸢愣愣看着胸口碎裂的薄布,恍恍惚惚忆起一丝昨夜的记忆,顿时呼吸凌乱,头更痛了。
小鱼已经替她更换了衣裳,又披上了一件毛领斗篷。
她一边为颜鸢绑系带,一边盯着颜鸢的脖颈发了一会儿呆,犹豫道:“脖子上有些红,是被虫子咬了吗?怎么看起来……像个牙印?”
颜鸢:“……”
小鱼自然而然地俯身上前,吹了口气:“娘娘,不是你自个儿咬的吧?”
颜鸢:“…………”
小鱼眨眨眼:“娘娘?”
颜鸢默默把斗篷系紧了一些。
……
按照常例,皇后侍寝的翌日清晨,需与皇帝一同进过早膳,而后才是该上朝上朝,该回宫回宫。
如今的时辰,早已经过了早膳的时辰。
颜鸢心里发虚,有些不敢见楚凌沉,故而故意拖延时间,慢慢悠悠完成了洗漱才走到外间,却被告知楚凌沉一大早便有事外出,今日这早膳只能颜鸢独自享用了。
外间的餐桌上,依然是一桌的生无可恋全席。
颜鸢独自端坐,食之无味。
“听说陛下一大早就去了御医院。”
阮竹俯身在颜鸢身旁耳语,摇着头叹息:“……有点虚啊。”
颜鸢:“……”
阮竹道:“虚一些也不无不好,干柴在娘娘这里烧空了,就没空去小妖精那烧了。”
颜鸢:“……”
阮竹热切道:“娘娘,奴婢找同乡做的书房睡榻已经做好了,日常也可以烧一烧的。”
颜鸢:“………………”
阮竹:“……娘娘?”
颜鸢忽然觉得碗中的清粥又可以下咽了,只要能避开阮竹的谆谆教导,桌子她也能啃下去。
她不知道楚凌沉是不是干柴,昨夜那种情况算不算烧空了。
但是她心中有一个疑惑却渐渐发芽:
楚凌沉他昨夜……那些错乱的行径,应是对雪原中相伴过的宁白心有牵挂,再加上药效使然的结果。
可他知道宁白究是男是女吗?
昨夜梦中所见的前半段她其实并无记忆,单凭一场噩梦无法分辨真假。
如果是假的……
那楚凌沉对宁白……
就不是虚不虚的问题了。
……
第105章 迁怒
一直到颜鸢用完早膳,楚凌沉依然没有出现。
颜鸢也暗自在心里庆幸,昨夜一场混乱,她还没有彻底捋清楚自己的思绪,真的见了面,也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楚凌沉,他不出现最好了。
她在指引太监的带领下穿过乾政殿寂静的回廊。
路过昨夜的书房,颜鸢稍稍停步。
她不经意地朝里头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有些书房较之昨天有所不同。
书案上成摞的奏折不见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张空桌子。
难不成楚凌沉知道了她偷看过奏折?
颜鸢心中一惊,脸上装作漫不经心问太监:
“陛下昨夜还说过公务繁忙,书桌上堆满奏折,可是今晨早起批奏折了?”
太监笑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本就是两地着政,在御医院里还有一个小书房,昨日的折子已经被人都送往小书房了。”
御医院里的小书房么?
颜鸢低头沉思。
也不知道怎的,忽然想起了那座位于御医院的后院的小楼。
小楼显然有一个阁楼,楼梯就建在小楼的深处,她曾经机缘巧合几次拜访,每次被洛子裘不着痕迹地引开注意力,不曾涉足过阁楼。
那里会是楚凌沉的“小书房”么?
如果魁羽营的文书不在乾政殿,会不会在御医院?
回望舒宫的一路,颜鸢的在谋划着,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再次拜访御医院,然后趁机摸到阁楼里去一探究竟。
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望舒宫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她一落轿,面前就浩浩荡荡跪了一地的宫人。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拜见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吉祥。”
颜鸢自入宫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的阵仗,满目都是衣香鬓影,半个宫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阮竹凑到她的耳畔道:“娘娘,他们是织造司与乐府司的女官们。”
宫中的织造司与乐府司?
颜鸢依旧反应不过来,这帮女官到望舒宫来做什么?
阮竹道:“娘娘您忘了么?太后已经下了懿旨,让您主理寿宴事宜。”
她说完就用鼻孔扫视了她们一圈,愤愤不平道:“这帮人之前对娘娘爱答不理,现在膝盖倒是一个比一个软。”
颜鸢一愣,后知后觉地记起来,如今她也是身上有差事的人了。
一想到再也回不去摸鱼养病的时光,颜鸢就有些气馁,她看着地上的钗环珠玉们,只觉得她们都是一个个讨债的,顿时心情更沮丧了。
她默默叹了口气:“诸位先入宫说话吧。”
……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尴尬。
后宫中不比前朝,一年到头的大事也没有几桩,其中太后的寿宴是每年秋日里最大的事情。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等太后真下旨再动手。
寿宴上各宫妃嫔与太后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钗环,用什么香,舞姬乐工如何妆造,唱什么曲子跳何种舞,冠以什么吉祥寓意才显吉祥绵延,举凡种种,皆需早早就开始筹谋,真等寿宴临近太后下旨,就太过仓促了。
前些年太后的寿宴一直都是碧熙宫的那位贵妃娘娘主理的,所以今年打从开春,她们都就按照往常的流程与碧熙宫常有走动。
宫里刚刚进了新皇后的时节里,她们也曾经犹豫过,要不要请示一下太后,看看今年哪宫做主?
可很快宫中的局面就明了了,新皇后未蒙圣面,更不得盛宠,还久病缠身,怎么看都不是能主事的模样。她们也就放下了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都只是些前序工作而已。
再后来皇陵祭祀归来,而后梅园事发,佛骨莲灯之变,宫中峰回路转,碧熙宫那位被禁了足,太后亲自下了懿旨把寿宴交由中宫皇后主理,就连圣上也似乎钟情于这位新后……
这事就尴尬了。
尴尬有余,还有难堪。
织造司的女官们跪望舒宫的殿上,恭恭敬敬呈上为太后婚宴准备的一些图纸样式文册。
颜鸢拿过那些册子看了一眼。
她也不懂这些香料衣裳首饰之类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能看得懂的。
她干咳一声,指着文书上一件衣裳道:“这上面画的鸟毛,是蓝花雀吧?”
冬装比较厚实,为太后献上的衣裙上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那凤凰的毛红蓝相间,上面带着圈状的花纹,很像是西北边一种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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