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小姐做甚?”口中如此问着,她却不疑有他,将人让了进去。
阮玉仪有些讶异这小丫鬟会主动来寻她,在她印象里,阿蕊鲜少与她说话,便是她对其笑一笑,也会叫这小丫鬟也会羞得满脸通红,倒是个分外胆小的。
她正想叫阿蕊也尝尝木香的手艺,手伸了一半,却见阿蕊垂着脑袋,行至她跟前,扑通一声便跪。
“小姐,阿蕊知错了,阿蕊糊涂。”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颤声道。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
木灵平常与阿蕊关系好些,见她这般,便想去扶。只是阿蕊往下用力,抵抗着偏要伏得如此低。没了办法,木灵抬眼向阮玉仪求助,“小姐――”
其实当阿蕊这副模样进来,阮玉仪心中便了然一二,只缓声道,“木灵,便让她这么说罢。”
木灵担忧地往了阿蕊一眼,退至一边。
“小姐,”阿蕊像是一声声唤着她,才有力气继续讲下去般,“您千万别将青黛赶出府,要走也是奴婢走才对。是奴婢拿的小姐的钗子,青黛没有错……都是奴婢放的……”
她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可大意阮玉仪主仆都听明白了。
阿蕊是院儿里年岁最小的姑娘,扫洒庭院的活计是她当时主动向木香揽下的。问她为什么不择轻松些的,她往阮玉仪处瞧了一眼,却不作声。
木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阮玉仪当时正在采梨花,她瞧见一枝极漂亮的,便踮起脚尖去摘。这般的动作显得她身形修长,她微仰着头,云髻峨峨,着素色裙衫。如此容貌,当真不似凡间人物。
是了,小姐却时极欢喜那梨树,虽不是结果子的种,花却是开得极好的。只惜这会儿搬离了西厢,长公主怕是不会好生养着它。
阮玉仪也知她向来乖顺,也不愿将语气放得太重,“慢些说无妨,莫要着急。”
她见阿蕊深深缓了口气,才继续道,“奴婢不喜欢青黛,故而拿了小姐的钗子,意图陷害于她。阿蕊自愿离开程府,但求小姐不要错怪了人。奴婢不能叫小姐成为阿蕊的帮凶……”
她到底是心性稚嫩,做得出这事,却受不住自己内心的诘问。有关青黛的消息一放出去,她便觉着罚得过重了。因而还不及阮玉仪她们做些什么,自个儿便道了出来。
只是阮玉仪着实是没想到犯事者会是阿蕊。她叹口气,问,“你为什么不喜青黛?我记着青黛也并未来院中几日。”
旁人不知,木灵却是明白的。毕竟那时发现树下的荔枝,阿蕊便在一边。她想为阿蕊解释,却叫她先出了声。
“青黛做事怠惰,合该受些惩戒。”她倒是口风比木灵紧实,这会儿还记着不能将荔枝的事在小姐面前道出来。
“即便如此,惩戒之事,也不该是你来做。为什么不与木香说?”
阮玉仪本想冷下脸,见跟前伏做小小一团的阿蕊,终究还是软下嗓音,“我不会将你随意发落了的,你自去屋中反省,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出来。”
其实如此说法,并未给她界定禁足时日,便意味着她十日出来,半日出来,都是被允许的。着实是宽松得很了。
只是阿蕊却哽咽道,“奴婢想好了。小姐不必再留奴婢。”
“你家中不是还有一位幼弟吗?你总该为他打算打算。”
第69章 合离
阿蕊一怔,脸上显出哀戚的神色来,“阿弟已经去了。奴婢正要回去办白事的。”
她原是打算更小姐请示后再回乡几日,如今看来,倒是请示都省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只余下阿蕊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这样的寂静似是要将人攥住,拉去什么没有门窗的房间似的,叫人喘不上气来。
最终还是阮玉仪出声,“阿蕊,你回去罢,我不拦你。若是事情办完了,还愿意回来,我们也给你留着床铺。”
阿蕊狠狠往地上叩了两下,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姐仁慈,奴婢会一辈子记着的。”
她微微牵了下嘴角,“你都如此夸赞我了,这好事我也便做到底。木香,去取二十两银子来。”即使是乡间,丧葬也需要银钱,阿蕊好歹在她这处做事如此之久,总归得为她留些后路。
至于银钗一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要说私心她定然是有的,毕竟阿蕊犯下此事的缘由是她,叫她还如何忍心苛责。
不消多时,木香便取来了一个小匣子。
阿蕊自觉心中有愧,连忙推拒。却听阮玉仪道,“这里边有一部分是结给你的月钱。多的我也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里人的。”
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想到幼弟以及家中境况,还是收下了。
她连声与阮玉仪道谢,行了最后一礼,便要离开。
掩门时遥遥望了阮玉仪一眼,她今日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脊背自然端直,面上守节那些日子的阴霾也散了去,粉面桃腮,便如那日于梨花树下,初见她时一样招眼。
阿蕊放了心,将那一道门隙也缓缓合上。
送走阿蕊,阮玉仪望了门口一会儿,而后吩咐道,“木灵,你去将这帕子送还给青黛,这支银钗了赏了去罢。”
虽然她是不追究了,但该给青黛的交代还是得给了才是。
两日转眼而逝,府中逐渐又挂起了红绸,闲置了的红灯笼又重新点起,婢子小厮四处走动忙着各自的事,给这深秋的程府添了几分鲜活气。
阿蕊已离府两日了。阮玉仪每每出门,见不着那怯生生的小丫鬟,还颇有些不习惯。
院里洒扫的事宜遣青黛顶了去,木灵时不时就来与阮玉仪说起,她探听到青黛又说了小姐的什么坏话。
阮玉仪则无奈地笑笑,只当做不知道了。
其实她并非是不膈应,可她若将青黛发落了去,也恐她一时半会没着落。于是便暂且留着,届时她无需留在程府了,也只会带上木香木灵,青黛再如何,便与她无甚干系了。
如此,也算是主仆一场,仁至义尽。
眼见昭容与程行秋的亲事被提上日程,她与世子的相处,也还不过是被允许了伴在他身边,以及可以随意进出。
偶尔越界的举动,也还都是她凑将上去,这叫她很是挫败。
世子仿佛浑身都被一种疏离感裹挟着,叫人难以近得他身。
他光是站在那里,那姿态便似是睨着眼瞧她,冷眼看她在他的注视下一次次红了耳尖。他像是将她所有举动都视为她对自己的轻贱,过于低廉,因此无需推拒。
这自然只是她闲暇时的揣测,至于世子心下对她究竟是何态度,她摸不清。
这日,木灵见外头晴好,风儿也似是被阳光晒上了些暖意,便来了兴致,提议去溪边空地放纸鸢。昨年的纸鸢倒是还有两只,拿出来细细一看,也并未叫虫蛀了去。
只是世子那边――
木香知道阮玉仪为难,毕竟程行秋与昭容婚期将至,置办完了他们的,程夫人大约就要打算起二公子的亲事了。
不过此次木香却没斥木灵贪玩,而是顺着她的话道,“小姐一两日不去也无妨,殿下又不是没叫您空等过。何况又没签了契,去与不去,是您的自由,便是世子也无可指摘。
“也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试探试探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总归不能叫他这么吊着。若是殿下对您有意,便借此逼一逼。”
若是无意,便趁着还有些日子,紧着寻旁人去。阮玉仪思忖着,觉着木香所言在理,也便应了下来。
正梳妆这会儿,外头有婢子来传话。
她被领了进来,先是欠了欠身,才道,“老爷有言,和离书已拟,还需……”
她顿了下,将一句“少夫人”咽了回去,纠结了会儿称呼,还是避重就轻,“还需您确认。”
阮玉仪拨开木香持着簪子的手,回过头,“大公子可是已签了?”怕只怕他又撕一次,文书虽可再起,但难免得多耽搁些时日下去。
“回阮姑娘,”那婢子垂眸道,“已是签了,大公子正一人在书房等您。”
闻言,她坐回了身子,凝视着铜镜中的人,淡声道:
“如此,便麻烦你再跑一趟,去将文书取过来。我眼下不便走动,签完了再送回去也是一样的。”按说合离须有长辈在场,程行秋孤身将她叫过去,她不敢说他究竟怀了什么心思。
她怠于揣测,也并不想见到他,更别谈借着签和离书与他独处,因此自是能避就避了。
那婢子得了话,便退了下去。
只是还未等到和离书,便先等来了梅姨娘。她由一侧的丫鬟扶着,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少夫人安。”
阮玉仪忙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梅姨娘却是唤错了,未来的大少夫人在西厢呢。”
梅姨娘就是听说了府中给她下了和离书,恐她心中郁结,这才前来探望一二。她反问道,“那文书可是已生了效?”
自是没有的。她摇了两下头。
梅姨娘笑起来,嗓音温和,“既是没有,那您便还是程府的少夫人。”况且往后,这位还要成为府中的二少夫人也说不准。
少夫人一称,并非只于辈分和与亲缘上有区分,更多的其实是代表着一种地位,是在着程府的话语权。
想她刚来时,不过是程家的一位表小姐,是客,算不上正经的主子。便是嫁入程家后,府中的下人们才对她更上心起来。说不上他们见风使舵,不过是亲疏有别罢了。
阮玉仪自觉说不过她,便引她落了座,一边木灵上了茶水来。
其实她知道,梅姨娘说出的话的分量,在程府下人们眼中不比程朱氏要轻。她还能拘着礼数,保持一份谦恭,确实是难得的。
梅姨娘给一边的婢子递了一眼,便有两张笺纸呈了上来。“这是之前应了您的曲子,本是能很快给您送来的,前几日着实是身子不适,无甚精力推敲音律,这才耽搁些了时候。”
洒金的笺纸上,一纸的宫商角徵羽,满而不乱,也不曾有涂改,可见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且是另外誊了出来的。
阮玉仪接过瞧了瞧,心下一暖。交给侍立在侧的木灵叫她好生收着。
第70章 落笔
西厢房。
程行秋遣人过去后,便在廊上来回走动,不断地往远处眺,只是始终不见心中所念的倩影。
这会儿长公主正在小憩,依平日的习惯,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才会转醒。他刻意选了廊下与阮玉仪会面,此处离卧房较远,也便不至于叫昭容瞧见了。
而正房有程朱氏在,却是比西厢房还不方便说话的。
小径处拐出一道着淡粉襦裙身影,往他这处走来。
注意到派去的婢子回来,他三步并做两步迎了上去。再一看,却不见婢子身后还有旁的人。他心下微沉,蹙眉道,“怎的不见阮氏,你可与她知会到位了?”
她自知担不起这责任,忙将阮玉仪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与他。
一日夫妻还道有百日之恩,原来她便如此不愿见他,还以为用和离书能将她哄了来。
这小娘子倒真真是个绝情的主儿。
程行秋兀自冷然一笑,其间含了多少自嘲,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些天来,软的硬的他哪样没试过,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选择,却不知一向乖顺的小娘子真置起气来,能做到这般地步。
如今,竟真的隐隐怀念起那个会同他嬉笑撒娇的泠泠来。
他捏着文书的手紧了又紧,半晌后,才将东西交给婢子,“去拿给阮氏罢。另外与她道,我已经安排致信婺州阮家了,叫她莫要担心。”
“是。”那婢子应下,一路碎步去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信寄去了阮家,这不过是要哄她安心罢了。从前阮府盛极时,听说对这个小女儿也是娇惯得很,如今若是此事传了过去,难保阮家的人一心疼,不会将小女儿接回去。
他不能叫阮家坏了接下来的打算。
程行秋负手立着,蓦地觉得周身空荡荡的,似有风从他的身侧拂过,可除了能撩起他的鬓发外,衣袂却是动也不动,仿佛这风从未来过一般。
他不可怪风无情,只能怨自己站在廊下,一边想感受风,一边又贪恋此处的暖意。
但惜他并不知晓这个道理。
“大公子,”白荷上前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醒了,正要见您呢。”
今儿怎的醒得这般早,程行秋敛去疑色,道,“好,我这就过去。”他眼中浮上笑意,跟白荷去了卧房。
却说阮玉仪与梅姨娘正聊到兴起处,一语未了,便见那西厢的婢子果真拿着两封文书来了。木香见状,忙侍候了笔墨来。
她起身去窗柩下的几案处,将那纸和离书展开。纸是上好的洒金宣纸,泛着些淡色的黄,如此才能保证经年不坏。
上边工工整整誊着相同的内容,无一不是在讲述他们日子过得如何好,两人如何地相敬如宾,最后将一切原因归结于一句“缘浅”。
阮玉仪出神地望着那些字迹。往后和离书用以示人,旁人都信了上边的荒唐之语,只有她自己知晓其实不是这样,那么往后,她在程府所受的委屈,要如何道与旁人,他们才会相信?
和离虽是表面上尊重了夫妻二人的意愿,可自古以来,鲜少赋予女子提出和离的权力,说到底,这门亲事还是掌握在男子手中,和离不过是较休书更为体面些罢了。
因而她也知道,她能如此顺利地拿到和离书,并非是她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只是――
见阮玉仪犹疑,一边的梅姨娘只当她是还在意着大公子,于是安抚道,“不论是否身不由己,结果都是他先背叛了你。事到如今,何必念念不忘,既能早些断了,对你也是好的。”
若是当初她也能能想到如今这个层面,她也不必再程府磋磨,面对一个已经无什么感情的夫君了,何况还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梅姨娘的眸眼中染上落寞。
这小娘子是个心地好的,她不愿玉仪最终也落得她这个地步,因而自是用心相劝。
“姨娘说得是。”阮玉仪心知她是误解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也没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应下去。
她沾了墨,将笔腹在砚台边沿刮了两刮,将多余的墨顺掉。不曾多犹豫,流利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他们的情分也合该到此为止了。
她放下笔,转脸看向梅姨娘,眉眼含笑,像是求她夸奖一般。
见阮玉仪心绪松快,梅姨娘也放下了一颗紧着的心,向她回以一笑。看着玉仪,梅姨娘似乎从她身上见着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小娘子比她要果决得多。
看来她是白操心了。
若细细算起来,玉仪虽是比自己的莹姐儿要年长上一些,她这年纪,也是足够做玉仪的母亲了。如此想着,她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可惜莹姐儿身子孱弱,自小还未用吃食,便先是吃上了丸药,恐过了病气与阮姑娘,不然我定然叫莹姐儿也来与您拜识一二。”她是真的欢喜这位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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