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里的恳求,让她的心霎时软成一片。
两人走出影城时时间已经是十一五十分,照惯例,这一天得守岁。
回家路上裴浅海想起他的母亲,正踌躇要怎么开口问,江北驰拿着手机打了视讯电话,直接摆在她面前。
电话是看护接的,镜头里的女人披着一条毛线勾织的披肩坐在轮椅上正温柔笑着,可是那眼底的神色却像看着陌生人,连面对亲生儿子也像不认识。
“阿姨,新年快乐。”
裴浅海打声招呼,但镜头里的人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像是透过她在看着远方的星火。
江北驰似乎早习惯,对着镜头说了句“新年快乐”,再跟看护同样祝贺一句,便挂断了视讯。
荧幕一暗下,天空霎时亮起初一的烟花,光亮璀璨,世界仿佛没有战争跟纠纷,祥和一片。
等着烟花的声音过去,江北驰继续牵着她走,主动解释,“我爸走后我妈也跟着想走,往楼下一跳,没走成,脊柱受损下半身都不能行动。”
“所以才不说话?”她不懂医学,却知道心病之所以难医,是因为它跟其他病症都不一样,发源地是心,可是具体化病征的常常都是捉摸不到的地方。
“嗯。”江北驰淡淡扯着嘴角,“大概是觉得百口莫辩,干脆不说话了。我记得她最后一句跟我说的是:北驰,你要好好的。”
他的笑容很淡,像是在说上一世的记忆。
她听完,心像是给掐了下,满是心疼。
零点整刚过,天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又更冷上几分,江北驰握着她的手放入外套口袋里,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这几年除夕你都这样跟阿姨过的。”
“其实没在一起过上一次年,回国后没多久,处理完后事我就调职来西京了。”
调来后就见到,然后就打算在此落地生根。
后半段的话他没说出口,倒不是动摇了,而是想,她不一定会想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换个地方也可以,她去哪,他就到哪。
医生说白了,拿着张证照傍身,放下名利,也是可以活得很游牧民族。
他把口袋里的手握紧。
这一次牵起手,就一辈子不放手。
……
农历年后戒毒门诊正式开诊。
开诊那一天,各家媒体都被联系来报导,裴浅海身为工作人员之一自然得忙里忙外。
但是说话交际的任务都交给了赵喜喜,她就负责后勤支援:发纸本公关稿、发礼物、发餐盒、发水、递送咖啡……
只要点头微笑,并不需要跟人有太多交流。
某方面来说,赵喜喜是把江北驰的话听进去了,把她妥妥的供着,就差没有当菩萨。
企划室近来几场公关业务都很出色,连上头人也渐渐看重这部门,经费说拨就拨,还特地添购了一台高价数位相机,就为了可以让每月出刊的刊物媲美坊间的杂志水准。
院长在这时候也下来接受采访,说了一大篇以任重而道远为主题的演讲稿,这演讲稿还是赵喜喜撰写,她后期修饰润色,大意就是要让观众觉得西京医院心怀大爱,救苦救难,是人间观音。
发完了公关资料,才是她正式的工作。
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沉淀淀的,她拉起机身,调好焦段,在一楼的门诊走廊外开始游走。
这次警队跟戒毒中心的义工也在,安排了几个正在接受治疗的戒毒者受访,因为事先打过招呼,拍照上镜都没问题,她走在摄影机后头,把镜头对准受访者,喀擦拍了几张照片。
脚步在人群里游移,她的眼睛透过一颗厚重的镜头,慢慢寻找有故事性的角度。
当年学设计,其实是以为设计出来薪水好,但后来才领悟根本没这回事。
唯一一次在学期间靠本业赚到钱的,是一场小摄影比赛。
但这场比赛,处处都跟江北驰有关。
当时她阴错阳差跟着江北驰接触到摄影,一开始借他的相机胡乱拍照,一回生二回熟,竟然拍出了兴趣,也拍出了点心得。
在校内参加一个小比赛还得了奖,可是来不及告诉他就分了手。
那一次的参赛主题叫希望,她照片里的主角是江北驰,并没有刻意安排角度跟剧情,是一次他回医院值班,转身套上白袍时,被她不经意抓下。
男人背着光套上白色短袍,逆着人群走入白色建筑里。
照片没有他的脸,当时在论坛被谈论了一整个月,说这个逆着圣光的男人到底是谁,从背影开始就透着帅,肯定是特意请来的模特,还有特意桥好的抓拍。
那时候她就知道,不能让江北驰跟自己搭在一起,因为谁都会觉得不相配。
镜头依旧在人群里游移,慢慢的停顿在一个男人身上。
她手指一顿,慢慢将机身拿下。
镜头外,裴翔安穿着不合身的牛仔裤跟洗白的 polo 衫,趿拉着一双破烂的塑料皮皮鞋站在诊间外头,拿着一叠资料,正拉着不该出现在这的江北驰问问题。
她眼皮一跳,整个人拔凉,可又不敢马上过去,怕被裴翔安发现,也怕被江北驰发现。
她转身走到角落靠着墙,尽量深呼吸平缓情绪,可是从心底蔓延的烦躁还是扩及到眼底,眼眶热辣辣的,低着头拼命要把情绪逼回去。
莫名的,她就想到大学时,裴翔安也曾经来学校找过她一次。
一直以来裴翔安就是到处在工地打零工,父女俩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但见面了也是无言以对。
当时在学生食堂,他到处嚷嚷着问人认识裴浅海不,她当时有课,是有人传了讯息给她,她才匆忙赶到食堂去把人带走。
原来当时裴翔安不小心骑车撞伤人,手头缺现金
那天她跟江北驰约了食堂见面,时间很急促,她不得已把钱包里的现金都掏出来才把人送走。
这是第一次错误,后来裴翔安食随知味,想方设法就是来公开场合找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制约了女儿,以为自己只要整得她丢脸就有钱拿,但事实上,裴浅海在乎的不是自己,她一直护着的,是另一个人。
大概是爱情眼,她也有虚荣心,高中时她也不避讳让钱橙橙知道自己家的状况,可是到了江北驰那,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遮掩。
爱情哪有办法事事都坦率,爱情里谁都是想方设法让对方只看见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如果没有最好,那至少不要让人看见不堪。
也许自欺欺人,可那是当时的她唯一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爱情终究让人愚昧。
因为是等着要看诊,裴翔安问完话自己在门诊外四处游荡,偶尔看到医护打扮的人就抓来问一问。
裴浅海躲进女厕里,打开水龙头,拼命用冷水泼自己的脸。
外头不知道是不是有大人物来了,喧嚣跟鼓掌声四起,她靠在磁砖冰冷的墙面上,
恍然间,想起爷爷病危时,她也是这样躲在厕所里,用冷水冻自己,冻得心都冷了,才把眼皮上的温度降下去。
可是当时那些话也凝冻在时光里,在她的记忆里凝固成块,像血栓,在血管里等着爆发。
――“浅海那个医生男友到底问出来没有,问到了就让他安排下病房吧,这四个人一间像话吗?老头都要死了,怎么样也得搞个单人房,免得人说我们子孙不像话。”
――“我听说了,她那男朋友姓江,爸爸是北泽医大的副院长?既然是这层关系,怎么都不见人影?至少人没到,红包也该来吧?”
――“来是一定要逼着来,到时候我让他问问医院里有没有闲职,停车场看门的还是哪都好,给她哥安排一下,这毕业到现在一个工作都没有,像话吗?”
外头人的交谈声毫不避讳,每个人都在精打细算,从这能得多少好处。
在这场交易里,她就是筹码,一个待价而沽的筹码。
裴浅海打开厕所大门,走回病房,看着老人病床旁的大伯母一家子,睫毛上的水珠一颗一颗慢慢往下坠。
大伯母被她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脸色不淡定,指着裴浅海,“浅海,我们这家子的状况也清楚,谁都负担不起爷爷的,得懂事一点,我们合力养大,长大了,有能力了,还有个那么厉害的男朋友,总得带回家认识认识吧。”
当时她心是彻底冷了,她于是明白了,江北驰在一群豺狼虎豹眼中,就是一只金鸡母,随时可以敲一敲,随时都得下金蛋。
但又庆幸,在状况最乱的时候她跟江北驰分了手,他已经上了飞机离开这是非,她心里一空,却又轻松不少。
坏都留着吧,他得展翅高飞。
……
冰凉的水振奋了精神,毕竟是上班时间,她还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走出女厕,只是才擦干手准备继续工作,手腕就让人给攒住。
江北驰脸色不是太好看,撩起衣服下摆去擦她脸上低落的水珠子。
双手抚过她发烫的眼皮,脸色不善。
“谁欺负了?”
第四十九章 命中该有的都会有,只是会迟了一点
裴浅海也没预料会撞上江北驰,脸色有些不定。
“没事,我……那个来不舒服。”
“提早来了?”他眉头一拧,“那还开冷水洗脸。”
“……”
看她不说话,眼眶底透着一点红,他用手背把她脸上剩余的水珠都拨去,目光淡淡扫了眼四周,“跟我来。”
面对穿着白袍的江北驰,浑身封着禁欲气息,裴浅海心间鼓点开始变得密集又急促。
两人来到楼梯间,江北驰神色严肃,特意张望了下门口,把从刚刚拿到手就一直小心护着的热奶茶从口袋拿出来贴到她脸颊上。
“是什么?”
其实不用问,浓郁的奶茶香中有奶盖淡淡的咸甜香。
“喝一口就知道了。”江北驰含笑的嗓音听起来像哄孩子,“听说加了金箔跟玫瑰,我也不知道喝起来什么味道。”
裴浅海就着杯缘快速喝了一口烫舌的奶茶,喝完后递给他,颇有邀约的味道,“挺香的,你试试,没毒。”
“不是让试毒……”江北驰被气笑,握住她的手把东西反推回她嘴边,“家属给的,难得有可以拿的东西。”
江家的家训是,医者用仁心,而不玩弄人心,病患给的好处不能拿。
但这一次是这样的小甜品,医疗站里人手一杯,他看了一眼,自然想到楼下的女孩,不自觉就伸手过去接。
他不嗜甜,但想把甜都留给她。
安全梯所在的空间静谧,说一句话都要回声好几秒,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酌饮,好喝到微微眯起眼睛。
白色长版毛衣套在她柔软的身驱,底下一条深灰色打底裤,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姿态娇媚得像只猫一样。
奶茶烫口,奶盖香滑,还有眼前人,都是她的 coortable thing。
看她微微笑起来,江北驰修长的颈上,弧线凌厉的喉结轻滚了下,喉咙不住暗哑,“别这样舔嘴。”
“为什么?”
还没搞清楚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意思,江北驰直接勾着她后颈,低下头舔去她唇珠上的奶油,哑着嗓子说,“喜欢就常喝吧,得习惯嗜甜。”
浓厚的奶盖被他卷进舌头里,又甜又腻味,他重新低下头,接着扫进唇缝顶开滑进去,轻轻一抵,直接喂入她嘴里。
这时有人突然从安全门推开,身上是一件蓝色刷手服,挺面熟,很像那天一起吃饭的克拉克,看到两人抱在一起,先是愣住,而后低呼一声,然后捂着嘴笑着跑上楼。
“江北驰。”裴浅海脸皮薄,直接推开他,又打了他一下,红着脸低声喝斥,“你别太过分。”
她长发遮着脸,娇小身高在江北驰面前更显小巧,平日清淡的面无表情,总是在江北驰面前破功,此刻一下又一下推搡他,就跟初次恋爱的小女生一样害羞。
显而易见她的威吓没有作用力,江北驰放开她,拇指抹过她唇角水光,笑起来,“我这不是在科普,舌头能感受到甜味的地方在舌尖吗?”
“上班时间胡说八道。”裴浅海轻哼一声,下意识将舌尖底在牙齿中间,那处已经麻得不像话。
可是她能明显感受到茶的苦味淡去,只留舌尖的甜。
“底下的茶汤苦……”江北驰靠得很近,拇指刮过她脸颊,顺势低头咬过她下唇,“可以多吃一点甜。”
说完,他放开人,整了整衣领,才打算要走,裴浅海忙拉着他衣袖,“刚刚……”
“嗯?”
“刚刚那位先生找你问什么了?”
她放心不下,一直在心里面打转,最后还是决定把话问清楚。
江北驰沉默几秒,脑子里转过刚刚那男人的话:“年轻人,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裴浅海的,她在你们医院工作,那是我女儿。”
“他问我……”他顿了下,看出她的忐忑,“看完诊后去哪里拿药。”
肉眼可见裴浅海安下心。
江北驰把饮料杯盖给她盖上,用拇指揉揉她唇珠,深深看她一眼,才压下声音提醒,“缓一缓再去找赵喜喜,不然她会看出来刚刚在这干了什么事。”
!!!
这位医师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
刚从一层思绪里被拔出来的人,一下又进入另一层尴尬里。
裴浅海觉得心累。
舌头上还隐隐残留他咬她的触感,只要想起,脑子就像过了电一样发麻。
江北驰轻轻笑了起来,眉眼慵懒的看她一眼,抬手看表,“好了,真得走了,晚上六点前应该可以走,带吃社区外那家新开的日料。”
……
重新回到戒毒门诊前,门诊已经正式开始看诊,外头的病患跟家属都被移动到另一间较为隐密的等候空间,走廊上空荡荡一片,剩下几个记者还在跟赵喜喜对资料。
一上午的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剩下的就属医护范围的事。
医院早在准备戒毒门诊时就让企划室申请了各种热门 SNS,预热了一个月,今天第一天开张当然要大张旗鼓。
所以裴浅海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把档案复制到电脑里开始修图。
修照片对设计系的学生来说不难,只是这类型的照片没有发挥的余地,调个颜色跟对比也就差不多。
中午因为忙没去吃饭,裴浅海干脆就用一杯奶茶当午餐,喝到一半后才意识到一件事,江北驰是专门为她送奶茶才下来的?
因为裴翔安而心浮气燥一上午的心情慢慢让咖啡因给镇定下来,她想到以前江北驰也曾经为了她去办了一张奶茶卡,在里头放了一个吓人的金额,目的是让她随便喝,可是一直到她转学,卡里面的钱都没用完。
她把卡片放在皮夹里,但是那个钱包已经被抢走,里头的现金跟信用卡不值得一提,唯一心疼的,是那张卡片,那上头有他给她写的字――
39/59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