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受伤了吗?悬崖有多深?”
“一点儿轻伤,不打紧。崖深两丈左右,你身边有没有绳子?”
解小菲扔下绳子,和韩杞合力将李纤凝拉上来。
崖下滚过一遭,李纤凝狼狈至极,满头碎叶不提,衣裳也破了,头发叫火燎了一截,又似打水里滚过,湿泞肮脏。
“小姐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别提了,火把先我落到崖下,我落在火把上,头发给燎焦了。”李纤凝一面说,心疼地抚弄她的秀发,“多亏崖下地势浅,雨水淤积不散,消融了一部分火焰,否则我这头发……话说回来,方才我在底下听到有人叫喊,发生了何事?莫非擒着曹腾了?”
“擒到就好了。”解小菲讲了事情经过。
李纤凝得知自己人遇袭,异常恼怒,“这该死的曹腾,走,今夜纵是掘地三尺,也得给他找出来!”
忽听前方有人喊,“找到了,曹腾找到了!”
李纤凝等人闻此呼声,又惊又诧,循声而去。
不知不觉已到寅时,一弯残月如钩,初初生于西方天境。光芒纤微,不足视物,还得仰仗火把照明。黄中带蓝的火焰,向上一蹿一蹿,随着它的明灭,树影、人影全跟着忽高忽低。
枫林内,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瞳孔兀自颤动,满溢着悚然与不解。
百年枫木旁逸斜出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条麻绳,麻绳下端,吊着曹腾。
风来,尸体左右摆荡。
第18章 上弦月篇(十八)天仙子
错杂的低语声自人群间窣窣响起,随着人流越聚越多,声音嘈嘈切切逐渐响成一片。
“这不是曹腾吗?他怎么死了?”
“看这情形,像是畏罪自尽。”
“胡说八道。”有人反驳,“他但凡有那畏罪自裁的决心,何必逃跑,还劫持了韦县令。害咱们辛苦一夜。”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没人回答得上来。
李纤凝越众而出,走到枫树下,仰头看那尸体,曹腾的舌头伸出唇外,眼睛瞪圆凸出,一副犹有不甘的神情。
仇璋和魏斯年随后赶来,看到吊死的曹腾大受震撼,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仇璋相对淡定,命令衙役放下曹腾,随后检查尸体。
“勒痕位于颈后,呈现闭锁状……”这是勒死的特征而非缢死,仇璋说完这句话目光与李纤凝碰上,霎时间二人想到了一处。
为了印象心中猜想,他们慌忙搜检曹腾身体。魏斯年一头雾水,看到他们又是撸胳膊袖又是卷裤管,百思不得其解。霍然间,仇璋一把扯开曹腾衣襟,一朵小花赫然跃入众人眼帘。
喇叭状的五瓣小花,花瓣边缘圆润如弧,花心色泽较深,被以利器雕刻在曹腾胸前,手法精妙,花儿惟妙惟肖。魏斯年也不是全然无知,由此联想到那则在官府流传甚广的传闻,不禁惊呼,“莫非,莫非这是天仙子?”
“没错,就是天仙子。”仇璋左手无力垂落膝上,颈项也耷了下来。
他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唯有知晓内里之人方能洞悉那是怎样一种无奈。魏斯年一时无言以对,因为他太过清楚,这位天仙子是何许人物,打从元和八年起,时至今日的宝历三年,整整十四年,他的存在就是烙在各级府衙脸上的耻辱印记。经年累月,无法洗脱。
“尸体尚有余温,凶手跑不远,传令下去,继续搜山,但凡遇到可疑人等,生擒勿论,或遇反抗,就地格杀!”
仇璋严声下令。
“天仙子绝非等闲,我观周遭,打斗痕迹并不明显,说明他在极短时间内制服了曹腾,这种人物危险万分,咱们切不可冒然行动,叫底下人白白送了性命。”魏斯年顾虑重重。
“魏县丞有何良策?”
“依我之见,不若结阵而行。”
“结阵是个好主意,用哪种阵型呢?”
魏斯年汗颜道:“主意虽是我出的,但我对阵法一窍不通,我寻思,最好是这样一个阵,既可以进行大片儿搜索,阵头阵尾阵身又可以相互策应。不使一人陷入孤立无援之地。”
李纤凝的舅舅和外祖父皆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她小时候在军营里呆过,闻言道:“可用一字长蛇阵。”当即以树枝代笔,给众人讲解。
了解了阵法特点,排好阵型,众人出发搜山。
火把连成一线,高空下俯瞰,当真如同一条巨蟒,扫山荡野。
草木葳蕤,人行其间,窣窣作响。衙役们一开始默默而行,行出二三里,彼此之间渐渐兴起低低的议论。曹腾已死,他们还道可以结束今夜的劳碌。不料又来这么一遭,个个怨声载道。
一片抱怨声中,唯独韩杞另有心系之事。
“天仙子是什么?”
他问解小菲。
解小菲手持火把,神情散漫,“天仙子是一种花,又叫米罐子,路边常见,长得怪难看的。”
“不单单是一种花那么简单吧,它似乎另有所指?”韩杞从方才仇璋和魏斯年的对话里敏锐察觉到其意义并不单纯。
“你说对了,官府用它来指代一个神秘凶手。”
“什么神秘凶手?”
“一个十分特别只杀害凶手的凶手。”
“只杀害凶手的凶手……”韩杞似乎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嗐,他的案子卷宗全部密封,除非亲自经手之人,否则官府中人也只是略知一二,你去哪里知道。”
“他做过哪些案子?”
“那可多了。”夜风拂面,遍体生凉。解小菲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记载的关于他的第一起案子发生在十四年前,那时候长安城里出现了一个专门奸杀幼女的凶手,一连犯下数起案子,惹得天怒人怨,上头频频过问,县令县丞急的焦头烂额,衙里的公人为了这桩案子忙的跟陀螺似的,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线索,锁定了凶犯,咱们李县令亲自带人上门捉拿,你猜怎么着?”
韩杞听的正投入,解小菲非得卖关子,他配合地问,“怎么了?”
“那凶手已经死了!”
“叫天仙子杀了?”
“那时候还不叫天仙子,官府的人进去,看到凶犯倒在血泊里,尸体周围散落着十几朵天仙子,就把这案子叫做天仙子案。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此案不了了之。后来几年,长安城里陆陆续续又发生了几起类似的案子,死者皆是罪大恶极的凶手,皆是被人赶在官府前面杀害了,尸体身上要么出现天仙子花要么被刺上天仙子花,久而久之,这个凶犯就被叫做天仙子了。”
“他既然做下这么多案子,难道没有留下一点儿线索?”
“你看今晚曹腾之死,可有线索供我们顺藤摸瓜?”
韩杞沉默。须臾,发出一声感慨,“好奇怪的凶手,他究竟是想替天行道,还是故意挑衅官府?”
“他怎么想的我不清楚,反正官府是恨死他了,他简直可以称得上大理寺、京兆府和两县衙门的公敌,我们小姐毕生的夙愿就是擒获天仙子。”
林木深处,不知何种鸟兽怪啸一声,倒把七八个魁梧汉子吓的面慌腿软。韩杞目光投向啸声起处,想那凶手,是否也同鸟兽一样,黑暗中蛰伏,乃至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搜索持续到平明时分,不出所料的一无所获。眼见衙役们个个筋疲力竭,无精打采,仇璋和魏斯年商议过,下令回转。
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还愣是连对方一片影子也没捞着,任谁的心情也不会好。
“都说天仙子神出鬼没,如鬼如魅,总算是亲眼见识了。”魏斯年感慨,“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一点儿形迹不露,一点儿线索不留下,杀一个人,如雁过无痕。难道真有鬼魅杀人这种事不成?”
“若是鬼魅倒好了……”
下到山下,魏斯年命众人稍作休整,随即向韦县令汇报了目下的情况。韦县令才不管什么天仙子,得知曹腾已死,直呼大快人心,对着尸体骂了一通。
解小菲下山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探望杨乙郎和小姜,小姜得到休息,人好多了,杨乙郎也苏醒了,暂时没有大碍。解小菲喂了他点水。
衙役们都坐在火堆旁烤火,嚼干粮。
一个小衙役捧着一支火把犯难道:“这东西还有用吗?”
“曹腾尸体旁发现的那支?”
小衙役点点头,当时火把插在树杈间,离开时他顺手拿了下来,“也不知这东西算不算证据,需不需要妥善保存。”
“这种东西算什么证据。”
忽然有人说,“曹腾的火把该是打小姜他们手里抢的。你拿去还给小姜吧。”
小衙役从善如流,把火把给了小姜。
火把烧了一夜,即将黯败,仅剩一些微弱的火苗,小姜拿在手上,转来转去,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头又疼了?”解小菲问。
小姜摇摇头,指着火把说:“这火把握柄处有根倒刺,当时还刺了乙郎一下,叫他用刀削出个三角,怎么不见三角?”
“估摸着谁拿错了。”
小姜点点头。
两人皆不以为然,唯独韩杞留了心,问送火把来的小衙役,“你确定这根火把是曹腾的?”
“确定啊,我一路拿着走下来的。”
韩杞不知为何那样在意,趁着众人休息去检查了所有火把。他在衙门里一向孤僻怪异,众人只当他怪毛病又发作了,谁也没在意。韩杞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随后斗胆去检查了仇璋魏斯年的火把。在场所有火把他皆被他检查完毕,没有一根火把上有小姜所说的削痕。
韩杞心中疑云重生。
回去的路上,韩杞心事重重,始终有块心病不去。东方红云涌动,天光大亮,不再需要火把视物。他却还在想着火把。
眼看着他的马匹懒怠怠踟蹰不前,落后队伍一大截,解小菲驰到他身边,“你在想什么,掉队了知不知道?”
韩杞忽然调转马头,“我有事需要回小合山一趟,帮我跟仇县丞告假。”
“搞什么,什么事非要回小合山?”
“我有个物件掉山里了。”
“我陪你去找?”
“不用,我知道掉哪里,去去就回。”
解小菲无可奈何,由着他一骑绝尘,自己拨转马头,追上队伍。
韩杞凭借着记忆找到李纤凝坠崖的地点,将一截绳子栓树上,另一头捞在手里缓缓下探。
崖下落叶满地,落叶下面是淤泥,脚踩下去软绵绵的禁不住,往下直陷,泥水随之漫上。确如李纤凝所言,淤积着雨水。当中洼浅地带可见清亮的水沟。
韩杞检查了所有火把,除了李纤凝落在崖底的这一支。而今他轻轻地拾起它,在澄清的雨水里涮了涮,握柄处,一块三角形的削痕宛然入目。
第19章 上弦月篇(十九)结案
曹腾虽死,丁霸犹在,李纤凝找他录了一份详细的口供,他供述了赃物所在,解小菲带着人尽数起出,曹腾的赃物也在其家中缴获,所有人证物证,连同之前的张三洪掌柜的一起移送大理寺。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张豫平反已成定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安心等待结果。
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事,却因为天仙子的出现蒙上一层阴影,他像一根刺,深深地刺到一众有司心里,摸不到,拔不出,只能任其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不致命,却是那般地叫人不痛快。
“时隔两年,他再次出手,来无影去无踪,没给咱们留下任何线索,想查无从查起,当真令人叫苦不迭。”
仇璋一面感叹着,抬头见李纤凝嘴角含笑,蹙眉道:“你笑什么?”
李纤凝摘下窗边一支红菊花,拿在手里轻轻捻动,“我庆幸他又出手了,两年按兵不动,我还当他收手了。没有收手就好,只要他还在一直作案,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为我所擒。”
红极醉人的菊花由着她的皓腕高高托起,日光流转其上,愈发衬得那花熟媚动人,芳华绚烂不可逼视。
仇璋望着她叹口气,“你的想法太危险了。”
“或许我这个人就是危险的。”
李纤凝在菊花上轻轻一吻,红菊的熟媚恍然转移到了她身上,秋波缱绻,盈盈望定仇璋。
仇璋安坐椅上,端茶来饮,“或许,你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安邑坊案,尚未完结。”
李纤凝手搭眉骨,“兴化坊某处藏着我想要的答案,也许没有。无论如何,我需亲自走一遭验证,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敬谢不敏。”
李纤凝微微一笑,出来寻解小菲。
解小菲相当积极,“小姐找我有事?”
“随我出去一趟,安邑坊案,是时候该了结了。”
“好嘞!”
李纤凝正待动身,猛然察觉一道不同寻常的视线,鹰隼一般盯住了她。四下里一望,发现那视线源自韩杞。
少年容貌英气俊美,眸子也亮,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盯着李纤凝时,像猛兽盯住猎物,冷冽,势在必得。
却到底输在年轻,李纤凝黑幽的瞳仁对上来,他倏地避开视线。
“一起来吗?”李纤凝瞧得有趣,发出邀请。
“是呀,小韩,和我们一起去吧。”解小菲跟着招呼。
李纤凝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思虑一瞬,忽然起身朝她走来。
兴化坊马蹄巷,左手边第三户,两扇对开的木门上雕有福寿双星的人家,李纤凝在那里找到了她此行要找的人。
妇人一身整洁的灰蓝色麻布衣裙,头发绾成样式简单的发髻,仅插着一枚木簪,打扮朴素。没挂几两肉的脸上,略显得苍白,将浆洗好的衣裳搭在晾衣杆上,抬起手臂蘸了蘸溅落在额头上的水渍,耳闻木门开合,回首看着陌生的二男一女,诧异地睁大眼睛,“你们是……?”
“盖翠翠吗?”李纤凝声音脆利,“我们是万年县县衙的,来找你了解一下秋言的情况。”
“秋言的事我听我娘说了,真想不到会发生那样的事。”
屋中坐定后,盖翠翠耷拉着眼皮唏嘘。
“据洪婆讲,你未出嫁前,和秋言梁凤娘相熟?”
盖翠翠点点头,大约意识到不能这样敷衍,跟着又说:“我和秋言是邻居,确实说得上几句话,不过,她还是和凤娘最好,凤娘活泼、热情,那条街上无论出阁没出阁的小娘子都喜欢和她相交,连我娘这种比她大一辈的长辈也喜欢与她来往,夸她爽利,做事干脆利落。”
“秋言和张豫的夫妻感情据说十分和睦?”李纤凝问道。
“的确是少见的和睦。”盖翠翠说,“我们两家仅隔着一堵墙,我时常能看到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闲话家常,笑声逾过墙头落在我们院子里。成亲几年了,感情不减,做什么都要一起,像洗衣煮饭这种小事也是两个人一起做。好似一刻也分不开。左邻右里都说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恩爱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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