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再没有这样的美事了。李纤凝见不得他们闲一点儿,觑他们清闲,给拉到演武场做负重训练。
顶着石头做虾蟆跳。
黄胖子是衙役中最会偷奸耍滑的一个,率先选了一块几斤重的小石头,擎在头顶上,混在人群里跳。给李纤凝发现了,一鞭子抽他背上,他故作不解,问李纤凝怎么了。李纤凝也不言语,鞭风如雨,密集落下来,黄胖子吃不住,痛哭流涕,“小姐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我重新选还不行嘛……”
李纤凝停下来。
黄胖子走到石堆前,挨个石头扫视,“都是大石头,没有合适的……”
李纤凝给他指了一个。
黄胖子骇然变色,“小姐,别开玩笑了,这块得有五十斤,我纵算举得起来也跳不起来啊……”
“没开玩笑,就这块,不用你跳,站在旁边举着就行。”
黄胖子苦着脸搬起大石头,举过头顶。
众衙役偷懒瞧热闹,见李纤凝目光转过来,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跳。
训练完回来,衙役们的腿个个抖若陀螺,手更不必说,此时若叫他们吃饭,必是筷子也握不稳。进了班房,横七竖八摊坐开来,平时吵闹的班房,此时只余静静的喘气声。
片时,衙役们的气渐渐喘匀了,哀怨随之而起,“小姐这次疯起来怎么还没完了,这都几天了,还不过劲儿?”
“非但不过劲儿,还变本加厉了,看来不折磨死我们是不肯善罢甘休。”
“真不知道她哪来的精力,她难道不累吗?”
“老天爷啊!”黄胖子大声疾呼,“快给她一个案子查吧!”
“小姐只对人命案子感兴趣,难道为了你能躲懒,有人就得去死?老天爷才不会答应!”解小菲嗤之以鼻。
“敢情你是小姐亲信。”
“呸,你们举石头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是怎么着了?”
“那怎么办啊……我真挺不住了……”
“还不是怪你自己,那天抓住了那个毛贼,能有这回事?”
“大头菜长手长脚的都跑不过那毛贼,我能跑过?那小子跑起来跟飞似的,换成你们任何一个也抓不住。我和大头菜就是倒霉,赶上了。”
班房一时静默。
忽有人嘁嘁喳喳,在黄胖子耳边碎语。黄胖子听得眼珠子溜溜直转,忽然挪动僵硬的身体,坐到韩杞身边,笑呵呵道:“小韩啊,累不累啊?”
韩杞奇怪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小姐这几日来的所作所为你很不满吧?她既不是县令也不是县丞,凭什么管着咱们。你先前说的话实在太有道理了,那时候我们碍于她的淫威,不敢吭声,没事,这次你大胆说出来,哥几个都挺你!”
解小菲准知道他们没憋好屁,不承想到是指望韩杞做出头鸟,毕竟他曾公开表达过对李纤凝的不满,少年人又冲动,经人一撺掇容易热血上头,正待出言替韩杞挡回去,孰料韩杞突然道:“我没有不满啊,她说的有道理,你们的确是废物,合该好好调教。”
众衙役:“……”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五个小童逾墙而入,直扑院子里的柿子树。
长安百姓家中惯爱种柿子树,每年秋末冬初时节,坊间随处可见红彤彤的柿子,一枚枚宛若小红灯笼,高挑枝头。
眼前的这棵树果实尤其多,枝头上挨挨挤挤,密密挂着的全是柿子,有红透的,也有半青不红的,若有主人,一定要夸赞此树给他争脸,挂的果子比谁家的都多。
遗憾的是主人不在家,院子空闲多年了,正因为此,小童们才放心大胆地过来偷柿子。
他们先捡熟透落地上的果子吃了,没吃够,上树摇撼,柿子接二连三落下来,小童们笑嘻嘻,把柿子堆成小山,围坐在一起吃。天真又无忧。
忽然,有小童指着地面说:“这块地和别处不一样,被人挖过。”
其他小童一看还真是,别处的地面硬实、零星生着杂草,唯独这处,土壤软绵发散,好似被人翻过。
小孩子天生好奇,纷纷猜测为什么这块儿地和别处不一样。
“我知道啦!”其中一个小童大声嚷出来,“因为地底下埋了酒!”
“咦?”
“我娘会把酿好青梅酒埋在树底下,等第二年春天挖出来喝。”
“我祖母也往树下埋酒!”有小童附和。
这时有小童问,“你们喝过酒吗?”
小童们均摇头。
“我娘不给我喝,只给我爹喝。”
“我家也是,我娘说酒是大人喝的东西,小孩子不能喝。”
“你们想喝吗?”
“想喝,我看我爹爹喝的可香了。我娘就是偏心,不舍得给我喝。”
“咱们把它挖出来,也尝尝酒的滋味儿!”
小童们均认同这个提议,顿时对柿子也不感兴趣了,有的拿瓦片、有的用树棍、有的徒手挖了起来。天真单纯的头脑也不去想想这是座空房子,而谁又会把自家酒埋别人家院子。
“酒”埋得极深,小童们挖得极卖力,累的气喘吁吁,想到那叫大人们垂涎欲滴的琼浆玉液,不敢稍停,鼓足了劲头继续挖。
“找到了!”一个小童触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酒吗?”其他小童围拢上来,
小童试了试手感,不确定是什么,找到承力点,向上一提。随着他的动作,一条白惨惨的手臂突地跳了上来。
第23章 盈月篇(其三)印鉴
死者为男性,粗看之下四十上下岁。全身赤裸,不着寸缕。季秋天气凉,未见严重腐败,皮肉保存完好,身上的伤清晰直观。
致命伤位于咽喉处,抹脖子割了一刀,干净利落。此外,尸体的肘弯、膝盖等关节处分布着不同程度的淤青、烫伤,系生前遭受虐待的缘故。脸部被划得面目全非,遭来虫蚁啮咬,伴有腐败,难以辨认五官。
解小菲看着尸体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心悸不已,正待和李纤凝感慨凶手的狠辣,一转身,却见李纤凝凝望着头顶的柿子树,相中了枝头上贼红贼大的那枚,一蹦一蹦地伸长了胳膊去够,哪里够得到。拍拍解小菲,示意他蹲下,骑他的脖子上摘柿子。
昭国坊的坊正看李纤凝摘柿子,心想这是哪来的小娘子,怎么在凶手现场乱晃呢?因见她和衙役仵作关系好,料想是县衙里某位大人的女眷,也不好多说什么。
几个孩子当时被吓傻了,尖叫着跑出去,惊动了一条街,是他前去县衙报的案。
李纤凝摘了两枚柿子,一枚给解小菲,解小菲推却了,当着这具尸体的面,他可吃不下去。
李纤凝吮吸着清甜的柿子汁,踱步尸体前,问何仵作,“死几天了?”
“不超过三天。”
“脸部的伤是生前还是死后?”
“系死后所划。”
“这么讲凶手不想别人认出他的脸咯。”李纤凝托着腮,慢慢走到坊正跟前,“你报的案?”
坊正愣了愣,碍于李纤凝神色严肃,答道:“是,我是这里的坊正。”
“这么说这不是你的房子?”
“不是,这房子空置好多年了。”
“查得到在谁名下?”
“有点麻烦。”
“托付给你了。”
坊正愕然,寻思这小娘子怎么听话不听音儿,更叫他迷惑的是,她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给他派活?
李纤凝哪去注意他的曲折心思,注意力早已转移到院子当中那三间瓦房上。
房间窗槅明亮,干净整洁,几乎闻不到血腥味,若非尸体就躺在院子里,任谁也不会怀疑这里是凶案现场。
茶壶茶盏洁净如新,纤尘不染,花瓶里插着一把紫菊,形近凋零,依然凭借着一口气绽放着最后的风情。
“你说这房子多年不住人了?”李纤凝回头问跟进来的坊正。
坊正也很惊讶,纵算杀完人清理现场,完全没有必要插花布置房间呀,除非凶手是个十足的变态。挠挠头,“我不在这附近住,对这边的情况不甚了解。”
李纤凝吩咐衙役叫来邻居。
邻居来了说,这院子也不是全然空置,一年中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几个人,住上个十天半月,还说半个月前就回来人了,兴师动众打扫一通儿,住没两天又搬了出去,也不晓得折腾个什么劲儿。
李纤凝自然要问住进来的是什么人。邻居说:“一个男人,带着几个仆人,拖箱带箧的,瞧那模样,像是商人。”
“男人长什么样?”
“离得太远,没瞧清。”
见再问不出有用的,李纤凝挥手叫人下去。这功夫解小菲早带着人把屋子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床下、桌腿上、黑漆箱笼上等不显眼的位置均找到了血迹残留,李纤凝经验丰富,仅凭肉眼即可判断出是三四天内的血,不是旧迹。
“哼,清扫的再干净有什么用,还不是留下了痕迹。”
“留下痕迹有什么用,一来锁定不了凶手,二明确不了受害者身份。”李纤凝叹气,“还发现了什么?”
“厨房里还有一灶膛的灰。”
石砌的灶膛,黄泥抹的台面。李纤凝蹲下身子,费力地下探,脑袋几乎触到地面上,方能看清灶膛内的情况。
确实塞了一灶膛的灰,李纤凝站起来,敲了敲锅沿儿,“锅能摘下来吗?”
“应该不成问题。”解小菲双手抓住锅沿儿,左右转了两转,将锅活动开,随后用力抬举,锅脱离了灶膛,底下的灶灰一目了然。
长安百姓生火做饭烧柴和豆萁,灰烬呈灰白色,灰烬轻散,灶膛内的灰烬形态、颜色各异,有结成一团团的黑色渣滓,也有一片片叠在一起的灰烬。一片片的无遗是纸张,灶膛久不使用,通风不好,有些纸张燃烧不充分,虽然碳化,却未散开,维持着原有形状,李纤凝轻轻地用竹条扒拉,灰烬上似乎有图案,定睛辨认半晌,辨出是印章,喊解小菲,“去,找个趁手的东西,好叫我把这片灰完整地托起来。再寻个盒子盛它。”
解小菲寻遍屋里屋外,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最终递给李纤凝一把菜刀,“行吗?”
“行不行都用它了。”
李纤凝胳膊探进灶台,也不顾上脏了,全程屏着呼吸,生怕带出气流,吹散了灰烬。菜刀从下方铲入,托起灰烬,小小翼翼地带离灶膛。解小菲这边早捧着木匣等着。李纤凝将其装入匣子,盖上盖子,大舒一口气。黑色的团状灰烬约莫是衣物,李纤凝拨了拨,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
午牌时分的县衙空空荡荡,大部分人都出去觅食了,槐柳间一片鸟啼,愈发显得衙中寂静。
李纤凝告诉解小菲她吩咐闵婆做午饭了,他想吃饭问闵婆去讨,解小菲答应一声,说放下水火棍就去。
料想班房无人,大喇喇走进去,哪承想韩杞和一个女孩儿在里面,女孩儿十四五岁模样,忽见生人闯入,直往韩杞身后躲。解小菲怪不好意思,“我进来的不是时候?”
韩杞面无表情,“这是我妹妹。”
“哦……”解小菲想起来,“韩嫣是吧?”
韩杞听他脱口而出妹妹的名字,眸色陡转阴沉。
解小菲挠挠头,佯装不擦。
韩嫣从哥哥身后探出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韩嫣?”
解小菲只好撒谎,“你哥哥经常和我提起你。”
“真的吗?会和你提起我,那你一定是小解哥哥啦,哥哥说衙里有位小解哥哥对他很照顾。”
一句话说得韩杞红了脸,斥责妹妹多嘴。
韩嫣天真烂漫,一张圆圆的脸上两颗水灵灵的杏眼,软玉温香,别提多可爱了。解小菲被她一句小解哥哥叫得灵魂出窍,不知东南西北,吃饭的事也忘了,挨着韩杞坐下,“我跟你哥哥是好朋友,照顾他应该的。”
“是好朋友么,我哥哥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能和小解哥哥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韩杞恨不得堵上韩嫣的嘴,食盒盖子扣上,塞她怀里,“你快走吧,出来时间长了,母亲该着急了。”
“可是哥哥你才吃了一块,吃饱了吗?”
“吃饱了。”韩杞答的相当违心。
“人家辛辛苦苦做的,怎么着也得再吃一块,否则我不走。”
韩杞拗不过妹妹,“我吃,你走。”
韩嫣打开盒盖,欢欢喜喜捧出一枚金乳酥给韩杞,接着又拿起一枚给解小菲,“我亲手做的金乳酥,小解哥哥尝尝好不好吃。”
“我最喜欢吃金乳酥了。”解小菲接下来,一口咬去一半。
“好吃吗?”韩嫣满含期待地问。
“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金乳酥了。”
韩杞无语至极。
“哥哥说我做的太甜了。”
“就是要甜才好吃。”
韩嫣得到解小菲的恭维,心花怒放,赶紧又给他递了一枚,“小解哥哥你多吃些,还有好多呢。”
解小菲连连点头。隔着韩杞与韩嫣聊得兴高采烈,倒好似他和韩嫣是亲兄妹,韩杞是个外人。
眼见衙役们陆续回来,一个个对韩嫣表现出莫大的兴趣,韩杞急忙将人撵走。解小菲恋恋不舍,一直送到衙门外。望着小姑娘的背影,陶醉万千。
李纤凝捧着木匣走进廨宇。
仇璋抬头瞭一眼,“什么好东西?”
“案发现场发现的,你帮我看看。”
李纤凝把木匣放在案上,打开盖子,仇璋见是一叠灰烬,眉心微微簇,“什么明堂?”
“莫急。”李纤凝拔下头上玉簪,轻轻拨开上面两层灰烬,露出下面的一页灰来。那页灰上分明显现着青灰色的印鉴。
“火烧留痕,这是上等的朱砂印泥啊,价值千金。”
“烧成这个样子,你怎知是朱砂不是朱磦?”
“朱砂朱磦颜色不同,焚烧后呈现的色泽自然也不同。我这里刚好有一盒上等朱磦,你且看。”仇璋随手抓取一枚印鉴,在朱磦印泥里蘸一蘸,印在纸上,旋即焚烧。纸张变成黑色灰烬的同时,印泥色泽却愈发鲜亮。由原本的橘红转为金红,永生于黑烬之上。
李纤凝捧着腮道:“你方才说这种印泥价值千金。用的人该是很少喽?”
“你若想从印泥入手,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这种印泥尽管昂贵,绝不稀缺,文士间十分流行。”
“无法从印泥入手,只好从款识入手,我篆文不好,这上面的字念什么?”印鉴烧变形了,李纤凝实难认出。
“你且等我一等。”
仇璋抽出一张洁白宣纸,笔蘸朱砂,照着描摹。他书画极好,按照原尺寸还原纸上不成问题。
李纤凝歪头,一会儿看画纸一会儿看仇璋,渐渐地看画纸少,看仇璋多。他全神贯注的姿态有一种非凡的魅力,将她的眼睛牢牢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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