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楹刻桷,画栋飞甍,五步有琪花,十步有瑶草,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这还只是县令的宅邸,她不敢想象仇家的宅邸该是何等华美。听说仇家与李家比邻,她极目远眺,望断楼阁,终是望不到仇家屋檐一角。
“秦姨娘,小姐,里面请。”老嬷嬷低沉的说话声突兀地打断了韩嫣的思绪。
韩嫣回过神,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花厅前,两侧伫立着七八个丫鬟婆子,到了里面人更多,她不得不收拢雀跃的心情,谨小慎微。
花厅主座上坐着李含章夫妇,秦氏不敢直视,目光捎带的打量了一眼,惊叹李夫人容貌端丽,蛾眉凤目,不怒自威。下首右侧独坐一隅的该是大小姐了,面相和夫人很像,不过稍显柔和些,有几分漫不经心。
右侧的一对男女应是大公子和少夫人。
韩嫣虽则心存畏惧,仍改不了少女心性,四下打量,和李纤凝视线对上,急忙收回,扭头去看左手边的人。
顾心兰见她看来,柔柔一笑。
韩嫣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位大嫂,报之以一笑。
有仆人端来茶,“秦姨娘,小姐,给老爷夫人敬茶。”
秦氏接过茶,小心翼翼依次敬过。李夫人早在她进来时不着痕迹打量过了,这时近距离看,发现这秦氏眉眼还真是温顺,怪不得李含章会看上。
冷冷一哼,扫了眼李含章。
秦氏本就是惊弓之鸟,李夫人一冷哼,她以为对她不满,心头战战。
好在下人提醒,“姨娘,该小姐敬茶了。”
秦氏退到一旁。
韩嫣双手奉茶,“爹,喝茶。”
李含章接下来,笑容和悦,“好好。”
轮到敬李夫人,声音小如蚊蚋,“夫人,喝茶。”李夫人面相不善,她怕。
“小姐,错了,入了府,夫人便是嫡母,该称母亲。怎么还叫夫人。”
韩嫣战战兢兢,刚要喊母亲,李夫人慵懒的一抬手,“罢了,喊夫人挺好,又不是我们老爷的亲生骨肉。”
韩嫣脸上阵青阵白。李含章如坐针毡。
好在李夫人说了一句便止住了。
接下来是李衔义夫妇、李纤凝向秦氏敬茶。秦氏连说不敢当。再然后韩嫣依次给哥哥嫂嫂姐姐敬茶。
前面敬的挺好,轮到李纤凝,她又不知道叫什么了,前面叫了哥哥嫂嫂,到她总不能还称小姐,叫姐姐,又怕她不乐意,像上次那样凶她。
婆子提醒,“这是我们大小姐,二小姐叫姐姐。”
韩嫣硬着头皮,“姐姐。”
李纤凝接下茶抿一小口,随口问:“听说改名字了?”
“是……”
“新名字叫什么?”
“李含嫣。”
“李含嫣,含嫣待绽,真是好名字。”李纤凝读了两遍,连声称赞,“乍一听还以为和爹爹同辈,是我姑姑呢。”
韩嫣怔住,她起的时候只图好听,忘了忌讳。
闻言,满室寂静。李夫人“嗤”地一笑,款款起身,“坐乏了,阿凝,陪娘吃燕窝粥去。”
遥遥递来一只手。
李纤凝上前扶着,母女袅袅而去。她们一走,一众丫鬟婆子也跟着去了。
剩下厅里五口人面面相觑。
韩嫣哭丧着脸,“爹,我……”
“没事没事。”李含章安慰,“一个名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虽说没什么大不了,也不能再叫李含嫣了,不论她用哪个“含”字,皆避不开字音上的忌讳。终究只能叫李嫣。
挨过了最提心吊胆的关卡,由下人引着来到下处,秦氏与韩嫣相继松了一口气。
屋子宽敞精美,该有的物品应有尽有。罗管事安排了四个婆子六个丫鬟服侍。
秦氏连连道:“哪里需要这么人多伺候,留下两个就成了。”
罗管事道:“这是宅里正常的配置,姨娘尽管受用。下人们倘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您只管批评,用着不顺手随时换掉。姨娘小姐缺什么少什么也叫下人来回我。折腾了一上午,姨娘小姐也累了,你们歇息,小人告退。”
韩嫣趁这个功夫早屋子打量一圈,处处可心处处合意,挽着秦氏胳膊说:“娘我就说吧,这里很好,不进来我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您瞧,这屋里头还熏香呢,真好闻。”
秦氏说:“你矜持些。”
韩嫣兴头上,哪里矜持得下来,对着丫鬟婆子说:“我想洗澡,哪里可以洗澡?”
“浴室在这边,已为姨娘小姐备下香汤,随时可以沐浴。”
韩嫣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她以前被珠珠叫小姐,却从来没有做小姐的感觉。而今被这么多人环绕、服侍,她说一句话,五六个人为她忙活,这才是做小姐的感觉。
这还只是县令府,她不敢想象待她嫁到仇家会有多风光。她眼前浮起了李夫人的派头,不行动则已,一行动十几个丫鬟婆子围着,以后她和她娘也要做这样的人上人。
说起她和仇璋的亲事,她原本不抱指望了。尤其在她糊里糊涂投水以后,跳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河里吃了几口水更是欲哭无泪,醒来便是母亲的一张泪脸。
她又叫母亲伤心了。哥哥不出所料的盛怒,却也难掩心疼。
其实,病床上躺着的那几天,她一心盼望他来看她,他没来,再过几天她听到了他被罢官的消息。
她不要脸面的跑去见他,在他家门前等了又等,终于见到了他。她和他道歉,那天她哥哥冲他发火了,她焦急的辩解,无论她哥哥说了什么,绝不是她本人的意思。
她以为他这阵子没来找她是在为这件事生气。
谁知他竟也向她道歉,说之前是他举止轻浮,不该带她去游园,更不该送簪子给她。
她焦急地说游园那一天她很开心,他送的簪子她也很喜欢。
他默了一阵儿说:对不起,韩娘子,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他确曾对她感兴趣,也期望她能打动他。那时候他太急于摆脱李纤凝了,他期待自己能为另一个女子心动,以此来证明他并不是非李纤凝不可。
接触下来,她令他感到新鲜,也感到无趣。不单单是她,还有幽兰坊的花娘,百种面庞,百样性格,却没有哪一种能打动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原来他真的爱不上其他人了,原来他只能为李纤凝心动。
韩嫣被仇璋拒绝,梦碎的稀里哗啦。行到水穷处,峰回路转,仇家突然预备上门提亲,听说是仇侍中定下来的,再无更改的可能。韩嫣顿觉自己是有福气的。
珠珠也跟着高兴。
韩嫣以后做了仇夫人,她就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威风凛凛。
比方说当下,四个婆子六个丫鬟全归她管。谁让她是小姐的亲信呢。指使丫鬟婆子们做这个做那个,生怕人家闲下来一点。
六个丫鬟中六喜八喜,原是李纤凝房里。只因房里丫鬟太多,李纤凝又不常回来住,被素馨拨来服侍韩嫣了。
想六喜八喜年纪小,和韩嫣脾性对付,平时在一起聊天说话也聊得到一起去。
六喜八喜平时在李纤凝房里闲的比咸菜还闲,纵是李纤凝回来了也只是做些端茶递水传话的事,到了韩嫣这里,被使唤的团团转。
忍到三四天上头,再忍不下去,和珠珠打了一架。秦氏和韩嫣好不容易撕罗开。
珠珠和主子抱屈,“我叫她们去打水,她们不动弹,只顾坐着掰点心逗鸟,我说了一句‘你们耳朵叫耵聍塞死了’她们就动上手了。”
韩嫣要回罗管事。
秦氏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珠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压下来了。
晚上,珠珠在韩嫣耳边调唆,“她们不拿我的话当话,是看不惯我么,是看不惯小姐。小姐不拿出点手段镇住她们,她们还不爬到小姐头上作威作福。夫人大小姐不待见咱们,底下人瞧主人眼色,可不得变着法儿欺负咱们讨主子欢心。”
韩嫣慢慢冷落了六喜八喜。
韩嫣轻慢她们,她们自然不会好好服侍,三不五时指桑骂槐刺上一两句。韩嫣听了那些话,又气又苦,愈发觉得珠珠的话有道理,更加不给六喜八喜好颜色。
主仆之间愈发生分,相看两厌,六喜八喜背后嚼韩嫣舌头,说她压根不是老爷亲骨肉,竟然还妄称什么小姐,为了进府攀附荣华,姓都改了,祖宗也忘了。
韩嫣去给李含章请安回来,两人专侯在她的必经之路,说给她听。
韩嫣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了,珠珠不忿,上前教训六喜八喜,三人又撕罗到一起。韩嫣见珠珠挨打,兼之两个丫头实在可恨,也加入战团。
恰逢素馨路过,将四人喝止。
素馨没问原因,只看韩嫣钗环散乱,胭脂脱落,请她到附近的阁楼重整妆容。亲自为她更衣净面,和声和气嘱咐:“以后遇上这种事,小姐或叫身边丫鬟,或叫婆子,或回了管事,千万别自己上手,咱们是小姐,不顾体面和下人撕罗叫人笑话。她们不好,自有人料理她们,小姐犯不着为此动气。”
素馨温柔,韩嫣大起依赖之心,当下抽抽噎噎和她讲了六喜八喜的事。
素馨道:“既相处不来,两个丫头我收回去教训,再给二小姐安排两个性子温顺的。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多大事,下人的事有下人料理,二小姐切勿自降身份,宅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您更应该稳重,莫叫人看轻。”
为韩嫣重新梳了妆。
如素馨所言,六喜八喜果然走了,罗管事又送来两个新人,模样温顺讨喜。
韩嫣道:“素馨姐姐是姐姐身边的人,我以为她不会待见我,想不到她人这样好。”
“好什么好。”珠珠说,“看似为小姐好,实则话里话外哪一句不是在责备小姐,又说小姐自降身份又说小姐不顾体面。”
珠珠一说韩嫣也糊涂了。
“还有啊,小姐千万不要以为人家给你一张笑脸就是待你好了,专有一种人,脸上笑面如花,脚下使刀子。她是大小姐的人,对咱们能有什么情分。小姐莫被她骗了。”
秦氏房里的夏婆子是大夫人房里大丫鬟连翘的娘,夏婆子无意间听了这段对话转脸转述给女儿。连翘来李纤凝房里找素馨,戳她鼻子说:“你枉做好人。”
“哪来的话?”
连翘说了听来的话。
“我早听六喜八喜讲二小姐房里的珠珠好搬弄是非,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没受过调教,是爱犯这种毛病。俗语讲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有她在中间调弄,没矛盾也生出一堆矛盾,竟是去了的好。”
当晚回或过李夫人,得李夫人首肯,叫罗管事将珠珠发落了。
一切进行的悄无声息,一大清早珠珠被罗管事带走,不出半个时辰,罗管事领来一个素素净净的丫头,宣称她以后将代替珠珠服侍韩嫣。
韩嫣问珠珠哪去了,罗管事言简意赅:“卖了。”
韩嫣接受不了,要罗管事再买回来,罗管事说二小姐没事的话,小人告退。韩嫣大哭,要去找李含章。秦氏拦住了,她觉得珠珠不在了挺好的,这个女孩子怪怪的,她总是喜欢不来。
韩嫣伤心了两天,渐渐接受了珠珠不在的事实。
八月初十,仇家正式上门提亲。
李纤凝没往前头凑,静静躺在自己的小院里纳凉。
葡萄架蔽去大部分日光下,筛下阴凉。架上葡萄零星熟了,李纤凝拣紫透的,剥皮吃了一颗。耳朵里听小丫头们讲,仇家抬来的聘礼摆满了前院。
素馨进来赶走了她们,顺手将一碗桂圆汤摆到李纤凝面前。
“小姐,桂圆汤好了,不是说嘴里苦么,起来喝两口。”
摇椅前后摇摆,带着李纤凝荡来荡去。李纤凝把手里的葡萄皮揉出汁子了,拇指上染了一块紫。
素馨扔掉葡萄皮,拽过她的手来擦。
“素馨啊……”
“怎么了小姐?”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
“我这个月没来月事。”
“月事又不准了?”素馨忧虑,“这阵子家里外头事多,又是表公子失踪,又是秦姨娘进府,又是仇公子……小姐忧思过度,身体也跟着不好了。”
李纤凝眉目怏怏,“我怀疑我又有孕了。”
素馨一吓。
“我……我去叫闵婆。”
“别叫。”
素馨回头看她。
“是不是叫闵婆号号脉便知,不是小姐也安心。”
“我怕是。”
“小姐,你这是讳疾忌医。”
“我是。”
素馨从未见李纤凝这么没优柔过。这时候她得拿出心腹丫鬟的气势,替小姐把主做了。
“我去叫闵婆!”
闵婆过来号脉。脉象显示,李纤凝已有一月身孕。
第106章 圆月篇(二十五)取舍
“为什么和男人睡觉要怀孕,为什么女人要怀孕,为什么不是男人怀!”李纤凝扑到在床上,哭天喊地,“为什么我这么倒霉,呜呜呜……”
“这……这……”素馨没了主意,不知道怎样安慰李纤凝,何况这种事也安慰不了啊,无助地看向闵婆。
闵婆沉着脸,“不能由着小姐这样闹了,这件事我得告诉夫人。”
“你敢!”李纤凝停止爆哭,自床上回身,“你敢告诉我娘,我把您舌头割下来,剁烂了,丢去喂灰灰的大黄猫。”
闵婆不惧她的威胁,却也着实担心,“小姐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李纤凝又抱着枕头哭去了。哭一歇儿,擦擦眼泪,“要不还是按老路子……”
“我不会给小姐方子。”闵婆说完,面无表情的走了。
素馨坐到李纤凝身边,“小姐,怎么办啊,急死人了,怎么在这种时候怀上了,小韩郎君被您放走了,仇公子也跑了,您这会儿嫁谁去?”
“我谁也不嫁。”李纤凝咬着后槽牙说,“之前的方子不是有叫你收着,拿出来,照方抓药。”
“方子分口服和外浴,第三天浴汤的方子是闵婆熬制的,我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材。”
“去抓药吧,喝了汤药,事成定局,我不信闵婆见死不救。”
“小姐不再考虑考虑?下了这一胎,您以后可能再也无法生儿育女,这是一辈子的事啊,您……您得三思。”
素馨的话搅的李纤凝心里乱糟糟。
素馨擦了擦她脸上肆意蜿蜒的泪水,理了理她凌乱的头发。
“小姐……”
“去吧,先把药抓回来。”
素馨去后,双喜四喜六喜八喜捧着好多涂红的铜钱回来,吵吵嚷嚷。
“哪来的?”李纤凝问。
“仇公子赏的。”
“都给我扔出去。”李纤凝暴怒,“你们也给我滚出去。从今以后不必在房里服侍了。”
76/100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