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柳二人若要杀人,直接杀了便可,何苦大费周章,徒增暴露风险?”
“柳姨娘痛恨戚将军,用此法将其折磨而死不足为奇。动上刑,不怕她不老实交代。”
……
双方据理力争,有来有往,临近天明方在杜正卿的调和下暂止锋芒。杜正卿叫醒歪在椅上打盹儿的裴缜,念他有宿病在身,叫他回家休息。
裴缜脸色不太好,沈浊怕他半路有个闪失,提出送他回去。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和若若闹别扭了?”
沈浊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点卯时不到,散值时跑的比谁都快的人最近居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粘在寺里,昨夜杜正卿命大家留下谈论案情也没见你像往常一样叫苦连天,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沈浊唉声叹气,“最近纳了个妾,若若一气之下绝食了,谁知我这妾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在家里一刻不得受用。”
裴缜评价:“自讨苦吃。”
沈浊长叹,“还是你好,孤家寡人,一身清静。”
看到裴缜眸光低垂,沈浊察觉失言,顿了顿,“两年了,你就没打算再娶?”
裴缜黯然摇头。
“也别太执着,逝者已逝,活人还得好好活着。”
裴缜没有回答。
进宅子时,遇上薛管事带着人从外面回来,约莫是挑中的仆役,皆是四十上下岁的强壮妇人。唯独一个年纪不大,皮肤微黑,瘦削高挑,模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胜在气质清冷,叫裴缜在人群中一眼瞥见。
裴缜先到裴老夫人房里请安。裴老夫人见儿子形容憔悴,十分心疼,说了没两句话便赶他去休息了。
另一头,何婆满腹疑惑,对薛管事送过来人又是捏又是摸,相看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相媳妇。
健壮仆妇不选,偏选了个瘦骨伶仃的丫头。何婆十分不理解大夫人的做法。
她被紫燕整怕了,对年轻瘦削的女人打心眼里不信任。紫燕来到她手底下后,事事要她教,教又教不好,娇贵的像个小姐,挥几下扫帚手酸了,打两桶水腰疼了,干什么都不利落,还要她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叫什么名?”
“林畔儿。”
“会干活吗?”
林畔儿面无表情,“会。”
“会就好,来来来,你把这几棵树栽了。五小姐不知发什么疯,好好的丁香连根铲了,非要种上紫薇,紫薇有什么好,还不如丁香能闻闻香味儿。”
林畔儿按照吩咐挖好坑,把紫薇树一棵棵按进去,土埋严实了,打水浇灌个饱,何婆见她干活利索,脸上露出喜色。
午时,何婆带着林畔儿去厨房打饭,饭打回来,自寻个清静地方吃。
何婆边吃边打量林畔儿,越打量越觉得她耐看,比紫燕那些个丫头强多了,紫燕乍一瞅怪惹眼的,瞅惯了腻得很,林畔儿就不同,清清淡淡中见韵味。
当下笑呵呵问:“多大了?”
“二十六。”
“哟,瞅着可不像,顶多十六七。”
林畔儿没接话。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亲人,就剩我一个。”
“也没有丈夫?”
“死了。”
“也是苦命的。”
扒两口饭,继续问:“怎么不找个轻松的活计做?像你这样年纪轻轻模样端正的女子,夫人小姐的贴身丫鬟也做得。”
“天生做粗活的命,做不了精细的。”
何婆发现,林畔儿不爱笑,认识半天了她脸上就没见一丝笑纹,始终一个样子,木木的,冷冷的。不过她越是这样何婆越喜欢,与府里其他眼尖嘴利的小妖精相比,她这个不言不语的性格十分合她意。
“你刚来府里,料想还不熟悉,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进来时看见一位穿大理寺官服的爷,是哪位?”
何婆见林畔儿终于主动跟她搭话了,愈发眉开眼笑:“那是缜二爷,在大理寺做寺丞,裴家数他脾气好,很能体恤我们下人。然而好人不好命,娶个妻子不到二年上吊死了,死的时候肚里还揣着孩子。真是造孽哟!”
“好端端为什么上吊?”
“谁知道呢,下面人都怀疑鬼上身。打那以后二爷一蹶不振了好久,近半年做好做歹的才缓过来。”
林畔儿默默扒饭。
何婆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收束不住,当下事无巨细把裴家的情况给林畔儿筛上一遍:“缜二爷是个不管事的,真正的当家的是绪大爷和大夫人,绪大爷在刑部供职,主外,大夫人主内,管理着整个裴家,咱们做下人最惧的就是大夫人,别看她成日脸上挂着笑,自诩一副菩萨心肠,整治起人来从不手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
“大夫人之上是老爷老夫人,老爷在外地供职,三五年回不了一次家。老夫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享儿孙福。大夫人之下就是各房小姐们,上边儿四位嫁人了,五姐儿六姐儿年纪小,待字闺中。两位小姐都是好性儿,就是身边的丫头作威作福,气派快赶上小姐了。再下面是大夫人的子女,韫哥儿和珍姐儿。两个孩子是龙凤胎,模样生的又好,别提多讨老夫人喜欢了。此外,仆人中最有权势要数薛管事和他的浑家周盈,分别是大爷和大夫人的心腹。此外还有各房的嬷嬷、有头脸的丫鬟,关系盘根错节,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饭后,何婆带着林畔儿去各房里走动,一来熟悉府里的路径,二来与底下人打个招呼,混个脸熟,图日后好做事。
裴缜将近酉时醒来,紫燕进来服侍他穿衣,裴缜问:“何婆那边的活忙完了?”
“何婆那边有人帮衬,用不着我了,以后我又可以一心一意服侍二爷了。”
紫燕喜欢捏着嗓子说话,声音娇媚媚,假惺惺,裴缜听了一年还是没能适应。
“二爷要用饭吗?今个儿我嘱咐厨房做了夹饼、仙人脔、小天酥,还烤了一笼二爷最爱吃的金乳酥。”
“快快端上来,听着都馋了。”未等裴缜发言,一道不客气的男声兀然响起,紫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沈浊。
她最恨他,粗鲁无礼,卑贱如蝼蚁一般的人也配使唤她?真不明白二爷为什么要搭理他,与之称兄道弟,比跟大爷还亲近。
裴缜见紫燕不动,冷声道:“还不下去准备。”
紫燕别别扭扭下去了,裴缜这才招呼沈浊,“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案子还没有进展?”
“你不在的这一天我去盘问陈威和戚三儿,谁知事发时他们一个在教坊一个在赌坊,有大批人给他们作证。眼下只剩下张柳二人这条线索了。房少卿吩咐下来,叫王狱丞大刑伺候。”
须臾,菜肴端上来,两人佐以酒,吃得十分尽兴。饭后同往后花园散步消食。
酉时已过,沈浊不提走的话,裴缜便知其意,吩咐人打扫出一间房来给他住。沈浊早早进去睡了,裴缜睡不着,一味在月下徘徊思索案情,约莫三更左右,屋脊上出现一抹黑影,未等看清是人是兽,眨眼又消失了。
裴缜未曾在意,将近四更时候,回屋眯了一觉,五更起来梳洗,和沈浊同赴大理寺。一入寺便闻听好消息,张柳二人招了,同房少卿设想的作案方法如出一辙。
杜正卿起先还有所疑虑,见二人招认,顾虑打消,欲进宫报告这个好消息。不料王狱丞忽然飞跑进来:“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还当张柳二人挨不过刑死了,谁知王狱丞竟喊道:“少府监监正崔郁在家被人杀了!”
第3章 .蛇女篇(其三)月见草
“火是三更着起来的,因地势偏僻,大伙儿赶到时火势已经很大了,泼进去上百桶水也无济于事,只能任其着着。那时我心里还嘀咕,怎的不见父亲出来。天亮后,我叫管事带人清理废墟,自己往父母房中请安,谁知母亲见了我竟询问我父亲下落。原来母亲半夜惊醒,不见父亲,以为指挥救火去了,等了许久不见回,自睡了,直到今天清晨也没见着父亲。不料下一刻,管事来报,废墟里挖出一具尸体。”
崔公子说到此处,潸然泪下,崔少卿递上一块帕子,他擦了擦,勉强止住抽噎,继续说道:“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那是父亲,然而尸身上的扳指又实实在在是父亲的……我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没了,堂兄你必须要抓住凶手,替我父亲报仇雪恨!”
崔公子口中的堂兄即是崔少卿,发生这种事他心情也不好,见到裴缜沈浊来了,忙进行交割。并对崔公子讲:“我为避嫌,不能亲自调查此案,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你全力配合他们,我进去看看婶娘。”
裴缜和沈浊先去看了尸体。
仵作已验完尸,尸体停在大堂,上面盖着白布。裴缜上前掀开才布一角,尸体周身被一条锁链紧紧锁敷,持续烈焰焚烧下,尸体与铁链熔为一体,难分难解。尽管如此,仍旧可以看出尸体的挣扎扭曲之态。
明明是艳阳天,沈浊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活生生给烧死,真够狠的。长安城最近是怎么了,尽出一些变态凶手。”
裴缜未置一词,他缓缓站起来,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忧愁之态溢于言表。骤然间,一阵清风吹入堂内,掀飞尸体上的白布,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裴缜不禁眯起双眼,问身旁的沈浊,“你闻到没有?”
“闻到什么?”
“花香。”裴缜说,“曾出现在戚将军尸身上的花香。”
被他这么一说,沈浊用力吸吸鼻子,“邪门了,还真有一股花香。”转头问崔公子,“附近种花了吗?”
崔公子道:“廊下种了些月季。”
裴缜沈浊于是移步廊下,月季品种甚多,香气各异,依次闻下来,均无他们所要找的香气。
裴缜只得暂时放下,提出要到崔监正的书房看看。崔公子将他们引至书房。
书房布置雅致,房中挂满书画,屏风、案几等摆设皆是紫檀所制。博古架上供着玉瓶瓷器,桌案上陈着文房四宝。白玉狮子镇纸下压着一副墨宝,想必是崔监正亲笔写就,字迹疏朗开阔、劲挺俊秀,不输颜柳。
崔公子看见那字泪流不止:“这是家父生前最后一幅字……”
裴沈二人劝他节哀。崔公子勉强拭去泪水。
房间并无特别之处,转了一圈正要离开,裴缜猛然刹住脚步。
“怎么了?”走在后面的沈浊收势不住,险些迎头撞上。
裴缜不答,自顾走到几副画前,“这些似乎都是名家之作。”
“父亲喜爱仕女图,收集了不少当世以及前朝的名家之作。”
“既是名家之作,不知这幅画出自哪位隐世高人之手?”裴缜指着其中一副柔丽曼妙的画作问。
沈浊顺着裴缜的手看过去,见那仕女图的落款是位叫碧落仙子的画师,也跟着好奇起来,“是啊,满屋子名家,数这副格格不入。”
“这副画虽比不了名家画作,却是父亲的钟爱,日常拂尘皆由父亲亲自来,从不假下人之手,至于来历,小生也无从得知。”
“这幅画我可以带走吗?”裴缜忽然道。
“此画与案子不发生关系,裴寺丞要它作甚?”
“发不发生关系还不好下结论。”
崔公子脸色阴郁地取下画,在他看来,裴缜要这画不是为了查案,而是借查案之名中饱私囊。
裴缜岂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屑解释,接过画告辞出府。
短短几日,接连两位朝廷命官遇害,大理寺的压力可想而知。
房少卿悄悄把裴缜叫到一旁,询问他对此桩凶案的看法,裴缜也不藏着掖着,如实说道:“下官认为此案系连环凶案,应与戚将军的案子并案处理。”
房少卿眯起眸子:“两起案子作案手法天差地别,全然不似一人所为,裴寺丞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裴缜道:“暂时只能归结为直觉。”
“办案依靠的是证据,哪能凭借直觉。若官员仅凭直觉断案,该制造出多少冤假错案。”
“除此之外,两处案发现场皆出现相同味道的花香,委实蹊跷。我认为可视作此凶手的一种标记。”
“花香嘛,谁家不种花。有花香不足为奇。”
“此花香香味独特,绝非寻常的月季、芍药之香可以比拟,房少卿――”
房少卿已经不感兴趣了,拍拍裴缜肩膀,“裴寺丞还须多在实处下功夫,别整这些虚无缥缈的,既不能锁定凶手又不能拿来当证据,委实不智。”
说教完裴缜,转头跑去杜正卿身边。杜正卿正与崔少卿谈论案情,见他来让他也说说看法。房少卿遂挺直腰板,郑重其事道:“下官认为此案系连环凶杀案,应与戚将军的案子并案处理。”
二人对房少卿的说法大惑不解,崔少卿不禁道:“戚将军案的凶手不是已经招认了,既然凶手伏法了,如何还能再出来杀人?”
“先前是本官误判了,细想想张柳二人谋杀戚将军的动机不够充分,证据也不充足。仅凭口供不足以作数。必是王狱丞打狠了,他们被屈打成招。”
“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崔少卿无语道。
杜正卿沉思道:“两起案子作案手法全然不同,文直如何认定是连环凶杀案?”
房少卿字正腔圆道:“两起案子的作案时间发生均在子夜,受害者身份又都是朝廷命官,虽则作案手法不同,但凶犯的狂妄一脉相承。因此本官大胆推测,此案系针对朝廷命官的连环凶杀案,以凶手的作案速度来看,很快会有下一起。”
杜正卿惊呼:“文直,不可玩笑!”
“人命关天,下官岂敢玩笑!”
杜正卿又转向崔少卿:“玉卿,你怎么看?”
崔少卿道:“我保持原来的看法,眼下证据不足以证明是连环凶案。”
杜正卿捋须道:“先按这个方向查,对外守口如瓶,切不可走漏风声,免得朝臣惊恐。”
随后交代任务,命下面官员着重排查与戚崔二人存在交集的人、地点。
沈浊一听就知道裴缜又被房少卿当梯子踩了,裴缜倒不甚在意。问沈浊:“今晚还上我那住?”
沈浊:“嗯。”
裴缜道:“不是我赶你,也该趁早与若若和好才是。这样躲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过了这几天再说。”沈浊全然不想面对。
裴缜欲再劝几句,忽见魏若若的陪嫁丫鬟杏影红着眼睛跑进来。
杏影见到沈浊,未语泪先流,“不好了,姑爷,你快回去看看吧,小姐小产了。”
沈浊与裴缜闻言均是一惊。沈浊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几时有的身孕,我怎么不知道?”
“别说姑爷不知道,小姐自己也不知道,这阵子跟姑爷怄气,食不下咽。今早与陶姨娘拌了几句嘴,陶姨娘不识尊卑,竟来推搡小姐。初时还不觉得,晌午过后下面竟淅淅沥沥地见红,我忙去请大夫,等大夫赶到已经晚了……”杏影抽抽噎噎,一双眼睛肿成核桃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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