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缜不语:“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在寻思一件事。”裴缜道,“假如遇害者不是冯广白,那么此时此刻的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沈浊怔住:“那咱们该怎么办?”
“两头都得顾着,一方面着长安县令派人去城外搜索冯广白行踪。另一方面着手调查冯广白的人际关系,近期有无与人结怨。”
沈浊对这种无用功并不看好,垂头丧气道:“知道了。”
裴缜回去时,院子里好几个大丫鬟在忙活,窗棂上贴了喜字,檐下挂了大红灯笼,连狸奴脖子上亦戴了红花,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这是做什么?”裴缜问。
蔷薇打西厢房里走出来,一团喜气道:“老夫人说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个儿风晴日暖,遂选在今日为二爷和林姨娘办喜事。”
“畔儿呢?”
“西厢房里由丫头们服侍着梳妆呢,二爷甭操心了。快进屋里来,我服侍您更衣。”
屋里同样布置喜庆,大红绸子铺桌,桌面上一盘盘红枣、石榴、桂圆、瓜子洒洒泼泼地摆着。中央一对雕龙凤团喜字红烛不要命地烧着,烛泪蜿蜒而下,在地上凝固。西侧榻上堆着一堆装饰精美的盒子,大概是各房的贺礼。
“老夫人有言在先,叫二爷今夜别拘着,也不必念府里的规矩,明天清早再带林姨娘来房里请安。”
说话间蔷薇已为裴缜穿好衣服。不过是件略庄重的新衣。
须臾,林畔儿被领进来,穿着艳俗的桃红色,因她皮肤不够白,气色不相衬,脸上被搽了许多粉,厚厚的一层,配着过分妖冶的红唇,辨不出本来面目。
丫鬟们并不多事,把人送来就去了。房门被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裴缜忍俊不禁道:“你穿桃红色真丑。”
“她们非逼着我穿。”不悦写在脸上。
“脱了。”
趁着林畔儿脱衣的空隙,裴缜把手帕蘸湿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白粉下露出细腻的蜜色肌肤,直至现出真颜。
裴缜端详半晌,心满意足道:“你还是这副样子好看。”
林畔儿身上仅剩一件袄子,微冷,扯过被子披肩上:“二爷的案子有进展吗?”
“快别提,一个头两个大。”裴缜躺在林畔儿腿上,递给她一只金耳勺,“耳朵痒,帮我挖挖。”
林畔儿凝神看去:“什么也没有。”
“那也挖两下。”
林畔儿胡乱掏两下,裴缜舒服了,扯林畔儿耳朵看,惊呼:“天,你的耳朵都堵住了!”
“是么?”
“躺下来,我给你挖。”
“我自己挖。”
“我偏要给你挖。”抢过金耳勺,强行把林畔儿的头按在腿上。
林畔儿明眸乱转,头不安地扭动,裴缜按住她:“你别动呀。”
好不容易控制住她不动了,裴缜捏着耳勺才伸进去半个头,林畔儿猛地躲开。
“你干嘛?”
“我害怕。”
“害怕什么?”
“你挖我耳朵。”
“你不信任我?”
“不是……”
“那过来给我挖。”
林畔儿犹犹豫豫。
“我都叫你挖了!”
林畔儿踟蹰半天:“那你轻点。”
“嗯,我轻点。”
林畔儿重新躺回去,从转来转去的眼珠看仍旧心存顾虑。
裴缜手扶着她的头,动作轻缓地探进去。
“疼。”
“少骗我。”
未进入之前林畔儿尚且扭一扭,进入之后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你没挖过耳朵么,这么紧张。”
“我担心你把我耳朵掏坏了。”
归根结底,还是不信任他。裴缜气笑,遂把掏出来的东西送到她眼前:“你自己看,这么大一颗,不怕把耳朵堵聋了。”
林畔儿仔细端详:“是好大。”
“还没挖完呢。”
裴缜酷爱掏耳朵,自己的耳朵掏得空空,再也掏不出东西,见到林畔儿的耳朵,如狗见了肉、猫见了老鼠,喜不自胜。
一直掏到干干净净才罢休。
一转眼,林畔儿睡熟,轻微的鼾声响起。裴缜望着她干净甜美的睡颜,轻轻地、轻轻地亲了一口。
第45章 .橘颂篇(其七)可疑的书信
“有没有与人起冲突?”黄惜把裴缜的话重复一遍,语气里遍布疑问。
“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内,产生过口角与摩擦的,有没有这样的人?”见黄惜还在疑惑中,适时补了句,“当然,不乏特别记仇之人,三年五载也不忘。黄大嫂若能想起,最好一并讲出来。”
身后的沈浊发出一阵短促笑声,裴缜无瑕理会,只盯牢黄惜。
黄惜六神无主,缓缓坐下来,凄凄切切道:“裴寺丞认为那颗头颅是我夫君的?”
“黄大嫂尚且认不出,我们何以确定。只是考虑到这种可能罢了,此外,城外我们也请长安县令派人前去搜索,若有好消息传来最好,若不能,眼下所做之事就显得十分必要了。黄大嫂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惜将一条帕子在胸前来绞来绞去,忘了答话。
裴缜左右张望:“宝儿呢?不在家吗?”
“去萤娘家里看狗了。”
裴缜以为提到孩子能让她神思回笼一些,见还是如此,不得不告辞出来。黄惜呆呆坐着,也没说起身相送。
“萤娘家住哪,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去瞧瞧。”
“前面这条街走到头,右拐便是。”
“你方才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里没人叫她黄大嫂。”
“那叫什么?”
“冯大嫂。”
说话间萤娘家到了,冯宝儿果真在院子里逗狗,狗儿两尺来长,高及腿肚,毛又长又白,像只雪狮子。
冯宝儿手里抓着熏肉干,一条一条撕下来喂狗,宝儿身上穿着棉衣,动作迟缓,狗儿也不急躁,坐在地上乖乖地等。
栅栏外头徘徊着许多无主的野狗,浑身脏兮兮,看见冯宝儿喂雪狮子,时不时发出一声短吠。
屋里忙碌的萤娘不忘提醒,“宝儿小心些,莫被野狗咬了。”
“知道了,萤姨母。”吸了把鼻涕,“萤姨母,肉干好香,我也可以吃吗?”
“不能。不是跟你说了那是死猪肉。人吃不得。”萤娘清脆的声音打敞开的房门里清晰传出来,“再等等,饭马上做得了。”
“嗯!我喂完白雪就来吃。”一抬头看到沈浊裴缜,欢呼,“沈叔叔!”
“沈哥哥!”沈浊十分介意地强调。
“又在跟谁说话?”
“萤姨母,沈叔叔来了,还有沈叔叔的朋友,一个大哥哥。”
“喂!”沈浊鼻子没气歪,“他比我年纪还长,你叫他大哥哥,叫我叔叔?!”
“我娘说有胡子的叫叔叔,没胡子的叫哥哥,你有胡子,所以叫叔叔。”
沈浊气绝。
萤娘打屋里出来,手胡乱在围裙上擦擦,不待见地招呼:“哟,原来是官爷来了,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裴缜道:“我们想跟张娘子了解一下冯家夫妻。”
萤娘眼光轻慢地扫过裴缜,“屋里说罢。”
“免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就在这说。”
沈浊小气的还击换来萤娘一记眼刀,目光利得恨不得生剜其肉。
沈浊为能激怒她得意洋洋。
裴缜无视掉二人,直接抛出问题:“张娘子与冯家娘子如何认识的?”
“冯家娘子?什么冯家娘子,我不认识!”
“张寡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沈浊火气微动。
萤娘不甘示弱地冷冷一哼。
裴缜语气冲淡,重新问:“张娘子与黄娘子如何认识的?”
萤娘神色缓和,嘴上仍旧没好气:“我和她街坊邻里,官爷说怎么认识的?”
“关于黄惜冯广白夫妻二人,张娘子如何评价?”
“就那样吧。”萤娘道,“和其他夫妻并没有什么两样。”
裴缜神色微动。
“官爷问题问完了么,问完了我们要吃饭了。宝儿已经饿了,对不对呀宝儿?”
冯宝儿用力点头:“嗯,宝儿饿了。”
裴缜将一切看在眼里:“张娘子与黄娘子关系似乎极好,这样尽心尽力照顾她的孩子。”
“那是因为她对我好,哪似那等嘴碎的王八羔贼婆子,见我是个孤孀便要来踩上一脚,哼,也不问问老娘饶不饶他!”
从张家出来后,裴缜感叹:“这位张娘子真是不容小觑!”
“坊里有名的疯妇,逮谁咬谁。”
“她咬你了,对她这般敌视?”
“我就是瞧不惯她的态度,阴阳怪气,像谁欠她似的。”
“说起来她好像十分敌视官府。”
“她对谁都那样。不信你去问问周围邻居。”生怕裴缜不信,当街拽来一个婆子。
婆子见打听萤娘,一肚子苦水要吐:“哎哟喂,那个歪辣骨亦作歪剌骨,泼辣、下贱、不正派,多用于妇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俩骚眼睛一立,便要骂人,咱们街上没有没被她骂过的,年纪相仿的倒也没什么妨碍,年纪比她大几轮的竟也下得去口。你问她为什么骂人?悖她就是那个疯性子,前头还说的好好的,不知哪句话戳了她心窝,当场就翻脸。”
“她和黄娘子关系似乎极好?”
“你说冯家娘子?这点是挺怪的,她看谁都不顺眼,听谁说话都不入耳,就对冯家娘子另眼相待。同样一句话,别人说出来,她大嘴巴呼你,冯家娘子说出来,什么事也没有。”
既然问到这了,裴缜顺带问了冯广白与黄惜之间的事。
“冯家夫妻那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娘子柔顺,丈夫体贴,做街坊这么多年,大娘我拍胸脯子跟你说,就没见他们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小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蜜里调油。谁看了不羡慕。张寡妇各色不各色,看见冯家夫妻和睦,也是又喜又爱的。逢年过节送礼,送的全是打寺庙求来的姻缘符,愿他们姻缘永固,情比金坚。”
“真令人费解,她那样乖戾的人,又是青春年少死了丈夫,怎会喜欢看人家夫妻恩爱。”沈浊嘀咕。
“要不咋说她这人怪呢!”
出了延康坊,裴沈二人直奔冯广白在西市的生药铺,打探一圈,不曾打探出冯广白与任何人结怨。药铺伙计和坐堂大夫都说冯广白性情豪爽,酷爱结交朋友,信奉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便是与同行也相处得十分和睦。至于长安县那边,派人出城搜了一天毫无收获。
就在裴缜以为案子注定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时,激动人心的线索出现了。
还是沈浊发现的。
“我今早路过冯家,见那冯家娘子在院子里扫尘,过往街坊与她搭话,她竟笑脸相答,完全不是那日我们见到的模样,短短几日,三魂七魄复了位,她恢复得未免太快了吧?”
裴缜也觉疑惑,和沈浊再次登门拜访。
走至冯家附近,隔着矮墙便见黄惜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步伐甚是轻快,嘴里还哼唱着歌谣。见到裴缜他们,落落大方地招呼:“裴寺丞沈狱丞来了,快请里面坐,我沏茶给你们吃。”
裴缜沈浊对视一眼,按下疑问不表,随她进屋吃茶。
吃过茶,裴缜闲问道:“黄大嫂心情似乎不错。”
“还好。”
“尊夫依旧下落不明,黄大嫂难道不忧愁吗?”
黄惜闻言起身走向橱柜,从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裴缜:“裴寺丞请过目。”
裴缜展开书信,一字字读来,眉头渐渐蹙起。沈浊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娘子芳鉴:因一件紧要之事,为夫需南下数月,事发紧急,不及面辞,又因此事过于复杂,信中无法赘述,万望娘子体恤。照顾好宝儿,来年春夏必归。”落款是夫广白。
裴缜抖着信纸,不可思议地望向黄惜:“黄大嫂相信信中所言?”
“我自己丈夫的字,为什么不信?”
裴缜见她一副天真模样,不忍打碎她的期望,“敢问黄大嫂,此信如何到你手中?”
“昨日午间一位客商送来。他从蜀中来长安做买卖,途中偶遇广白,广白遂求他捎来此信。”
“客商姓甚名谁,容貌衣着如何?下榻何处?”
“只知道姓陈,穿着黄衣,容貌嘛就是个普通人,住哪不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特征?”
“特征……噢,对了,他身边跟着一只小猴子。”
“猴子?”
“嗯,尾巴短短的,灰黄色毛,料想是只猕猴。宝儿还和它玩来着。小猴子可利索了,能把柿子抛得老高。”
裴缜若有所思。
“我就知道这些,再没别的了。”
“多谢黄大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信件我们想带走。”
“裴寺丞拿去便是,反正我都看过了。”
顺道要来冯广白之前写的药方作为比对,冯广白幼习颜体,字迹工整端庄,过于好模仿,未曾比对出什么来。
然而裴缜却有种拨云见日之感:“不怕你动,就怕你静。一动便会留下痕迹,顺着痕迹摸索破绽,进而把阴影下的东西一举拽出来。”
沈浊摸着脑袋道:“你肯定信不是冯广白写的?”
“未见信之前,我对冯广白生死尚存疑虑,见到信之后我可以断定,停尸房里那颗人头必属冯广白无疑。看来凶手坐不住了,这几日咱们四处打探冯广白的事,凶手有所耳闻,故以此种手段扰乱视野。企图误导我们。”
“有所耳闻……这么说凶手岂不是就在坊里?”
“看来陈七那晚看到的人影确系冯广白,他终究赶在鼓绝前进了城,回的却不是家,而是阴曹地府。”
第46章 .橘颂篇(其八)自作自受
散值归家的路上,沈浊打了二两酒。家里晚上吃生鱼脍,佐以美酒,最是畅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若若一顿只允许他喝二两酒,为此还专门打了一对杯子,杯满为算,多一滴都不行。
沈浊步子迈得大,很快到了家门口,柿子树枝杈逾过墙头,几颗大红柿子早给人摘去,唯有高处幸存一二,成为惨淡冬日里的一抹亮色。
沈浊漫不经心扫过,惊见墙头下立着一位妇人,身着和柿子同样亮眼的橘红色,头上盖着兜帽。待妇人将那兜帽放下,沈浊方认出是花四娘。
“你怎么来了?”沈浊诧异走上前,眼睛透着紧张。
花四娘倒也不忸怩,答曰:“几日不见你过来,我只好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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