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展眉看了一眼孟追欢,“这是匠人修造时忘记撤掉的,若是不稳将我和圣人摔了可怎么了得,小孟舍人你先去替我们试试。”
赵冲拦住欲上梯的孟追欢,“还是臣来试吧。”
元展眉挑了挑眉,“那这样吧,你背着小孟舍人下去,这梯子要是承受不了两个人怎么办,我怎么能让圣人冒险?”
赵冲虽觉得元昭仪这话说得奇怪,只当她是在故意挑刺,但眼见浓烟仍旧往下灌着,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背着孟追欢便要下梯。
从高塔一路往下,赵冲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之人,却也忍不住手脚发抖。
待孟追欢刚一下地,他虽觉得元昭仪让他再上去背他们二人的要求甚为离谱,他歇息了片刻,还是毅然上了梯子。
孟追欢仰头望向镇凤塔,滚烫的浓烟缠绕于塔上久久不散,火光从塔上的小窗口溢出来,元展眉就这么与她两两相望,眼中闪过千言万语。
忽而孟追欢她用绢帕裹好的一方玉镯,径直地从窗口向下扔去,孟追欢却不闻玉碎之音,而是一声更大的砰声,那梯子竟被元展眉给推倒了。
孟追欢惊呼一声眉娘,赵冲虽主意到了元展眉的动作,躲闪过了落下的木梯,却也着实被她的这方动作吓了一大跳。
赵冲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看了眼正楞在原地的孟追欢,“孟娘子,圣人还在上面,这可怎么办啊?”
孟追欢拉着赵冲道,“快去找盗墓贼,要挖过皇陵的!”
赵冲被她这话吓了一跳,“皇陵守备森严,怎会有人敢去挖啊?”
她忽而想到城阳公主曾说过,他们家的皇陵被李忧情、李忧民两兄弟盗过,“赵将军,圣人和高祖身边的旧人,定然有人知道这门怎么开。”
赵冲虽不解其意,但仍旧说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周老将军。”
赵冲走后,孟追欢便席地坐在塔楼下,仿佛一夕之间便垂垂老矣。
长安城破那天,她也是这样,望着花萼相辉楼的滚滚浓烟与灼灼火光,她将眼泪流干都于事无补。
兴庆宫的第一场火夺走了疼她至深的姨母,曲江池上的醉卧酣眠,饱暖淫欲再与她无关,她要保住小皇帝的性命,她要为青云直上出卖自己的良心与羞耻,报仇雪恨从此成为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现在她就这么坐在这里,眼看着那梦魇轮番上演。
塔楼的三层已被烟雾覆盖,孟追欢不顾满手都是灰尘将眼泪抹净,她到草丛中寻觅起那只被元展眉丢下的玉镯来。
她从碎玉中捡起那方绢帕,绢帕上竟是一方血书,血迹尚未完全风干,她小心翼翼地将绢帕展开:
“欢娘亲启,如今身死魂消实非我愿。可我若不死,秦王定会心疑于塔中事。李贼已除,大仇得报。快意人生,山河风光,欢娘尽情替我赏玩。
巾短情长,有愧太上忘情!读后务必将此巾毁之!”
孟追欢眼中的泪水已然将此绢浸湿,血书模糊在她手中,她徒步向龙池走去,坐在河边就开始洗这方绢帕。
却说李承d从镇凤塔处离开后,他已然与护军府众人将兴庆宫的局面控制住,见大势已去,统领却迟迟不来,守备禁军也失去了反抗。
李承d身着盔甲,正要带领军士入塔,却见镇凤塔上俱是烟熏火燎,侍卫齐聚石门前,却始终无法推开。
王四郎扑倒在李承d面前,“王爷,自你走后,便有道士来说这里面要做法事,就将石门关上了……我们认不得这机关,却不想里面有巨石抵住,打开不得……圣人和孟娘子还在里面。”
“多说无益,”李承d捏了捏太阳穴稳住心神,“多来点人上来推门!”
正在此时,李承d却只听到一声暴和,“照你们这个推法,来再多的人也推不开!”
赵冲和周清烈一齐下马,明明无人命令,军士却自动为周清烈从中让出一条路来。
周清烈扛着一形状怪异的铁器,一侧为长柄,一侧却是个半圈,他将那半圈从石门的缝隙中伸进去,一来一回,再轻轻一推,石门就被他打开。
门一推开都是滚滚浓烟,那些道士们被浓烟呛倒,齐齐躺倒在第一层的地面上。
赵冲拉着李承d道,“圣人与昭仪在第三层。”
李承d来不及思索赵冲怎么在塔外,他用力掐着赵冲的胳膊,“欢娘在哪儿?”
赵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李承d提起水桶便将周身浇湿,随着众军士一同入塔。
军士们一齐将那些昏迷的道士搬出木塔,便开始上塔搜寻。此时熊熊的烈火已然烧到第三层,一桶一桶的水被提上塔楼,却不过杯水车薪,他们总算在火光中抢救下李忧民和元展眉被烧得半焦的尸身。
李承d却已然来不及犹疑,便要冲进火光中,直到赵冲在塔下大吼道,“她不在上面,她已经逃走了!”
李承d拖着浑身湿透的盔甲走下镇凤塔,李忧民和元展眉的尸身被军士们抬出,空气中都是皮肉烧焦的腐臭味,他强压住呕意对着赵冲道,“塔中发生了什么事?”
赵冲深吸一口气,似是在权衡哪部份能说、哪部份不能说,他缓缓开口道,“圣人行到高层时腿疾犯了,丘神仙说不能误了良机,只能让昭仪代为点灯,谁知塔顶上起了火,臣便只有带着圣人往塔下走……”
他刻意隐瞒了孟追欢将圣人气得吐血的这部分,他看着李承d的脸色越发耷拉下去,只能继续道,“元昭仪说塔的第三层有匠人尚未来得及撤走的梯子……昭仪娘娘要臣先将小孟舍人背下去,试一试梯子稳当不稳当。”
李承d长吁一口气,赵冲是不知道元展眉和孟追欢的关系,他又怎会不知,试一试梯子稳当不稳当一听便知不过是托辞。
“所以梯子稳当不稳当?”
赵冲思虑片刻后道,“不大稳当,臣与小孟舍人下塔后,梯子就倒了。”
“赵冲,我听说你从不涉及朝廷党争,是个直臣,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那赵将军回去好生想一想,究竟是梯子倒了,还是你的心倒了。”
第68章 :喜相逢日无喜色
李承d不顾换下那身湿透了的盔甲,他命人将赵冲好生看管起来后,便带人出去寻孟追欢。
终于在龙池边的柳树下,他瞅见了正蹲在岸边搓洗的孟追欢,他上前去搂住她,“欢娘,你藏这里干什么?”
孟追欢将绢帕上的水拧干,上面的血迹已然被她搓洗干净,她拿起绢帕就开始擦起脸上的灰,“妆花了,我擦一擦。”
李承d拉住她就要往岸上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打理你的妆面。”
“死的又不是我爹,”孟追欢抱着手背过去,“我打理打理妆面不是很正常吗?”
李承d听到那句死的又不是我爹,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他的脑门,“孟追欢,我问你,你从前答允过我,说不会逼我做弑父之事,现在呢,我问你镇凤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追欢看着盔甲加身的李承d,“你也答允过我,说要将皇位还给云珞,现在你打算守信吗?”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讨论皇位的归属,”李承d揪起她的衣领,“我是在审问你,镇凤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追欢由着他将自己就这么提起,她微微笑道,“镇凤塔中贵妃娘娘冤魂不散,引鬼火找她的仇人索命,这就叫做――一报还一报。”
“一报还一报?那你呢,你与元展眉勾结,设局引燃镇凤塔,还用巨石机关抵住塔门,将那群道士也一齐烧死,可有想过一报还一报?若世上真当有因果报应,就该将你也一并在塔中烧死。”
李承d看着她此时此刻脸色白净,衣着妥帖,可他为了寻她连火场都敢冲,连浸了水的盔甲都不曾换就出来寻她,她却告诉他她杀他父亲是一报还一报。
李承d冷笑一声,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甚为难堪,他手轻轻一扔,本来悬空的孟追欢便径直跌了下去。
这地方土壤松软,又是个陡坡,她没注意便直接摔到了龙池里。
李承d呵退欲下池捞她的军士,“让她自己游上来。”
孟追欢游上来后便被人将手脚都绑了起来,她蒙着眼睛被推入了一个房间,房间中都是皮肉烧焦的怪味,她一闻到便趴在地上将昨夜的晚饭都吐出了大半。
李承d蹲下身,伸手扯下她眼睛上的布帛,“吐够了之后,就起来看验尸。”
却见这昏暗房间的正中央躺着一具焦尸,未烧完的明黄色衣角彰显着这人的身份,那万年县仵作和牛术站在焦尸边,摆弄着手边小刀和剪子。
李承珩按住这两人的动作,“阿d,还是别验了吧,就让阿爷安详地走吧!”
“他都烧成这样了,还谈什么安详,”李承d紧盯着牛术和那仵作,“继续验!”
李承d说罢便扼住孟追欢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看着床上的焦尸,她此时的胃中只有酸水,只凭空干呕了几声。
李承d听到后笑得更加阴狠,“怎么,觉得恶心吗,话说回来信任仵作这回事,还是你教我的。”
李忧民的小腿上红肿水泡连成一片,牛术用小刀将伤口上的布帛取下,将这小腿翻看了一二,“王爷圣人的小腿处有大量淤斑和瘀血,骨头也是折的,也不见一丝愈合的痕迹,想来――是在火灾前便被人用钝器击打过而产生的新伤。”
“小孟舍人,我问你,在镇凤塔上,谁有这个胆子,拿钝器殴打圣人?”
孟追欢沉默不语,但李承d已然知晓了答案。
那仵作将李忧民的嘴巴仔细检查了一二后,又剖开了李忧民的喉管和肺部,他看了好些时候,才说道,“王爷,圣人的肺部严重水肿,喉管黏膜灼伤溃烂,且有大量颗粒灰尘,想来圣人应该是在塔中被浓烟呛死。只是――”
“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那仵作犹疑道,“圣人的口腔里有血迹,甚至食管、胃中也有出血的迹象,可能是――臣猜测,是因圣人在死前怒极,曾呕血过。”
“怒极?”李承d低下头看向吐得趴在地上的孟追欢,“小孟舍人,我问问你,你是说了什么,才将我阿爷气得呕血三升?”
孟追欢依旧不答他,李承珩却不解道,“虽说她确实是做得出这样的事的人……但赵冲也在塔上,总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那你可太不了解她了,她最会招揽人心,以利相诱、以势相逼,让所有人都跳进她设好的棋局中,为她厮杀得难舍难分,”李承d扼住她的下巴,“我说得对吗,欢娘?”
孟追欢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直到她用指甲掐上他的虎口,他才微微松手,“李承d,我不是料事如神、通晓阴阳的鬼谷,如今这个局面,我也无力一手促成。”
李承d紧盯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想通过那如小鹿一般的瞳孔看穿她的心思,“那还有谁,你将你的同伙都供出来啊!”
孟追欢张开嘴,对着他的手就是一大口,长期在军营中的本能使得他伸出另一只手就要击打她的颈部,可他终究还是放下了。
等孟追欢咬了个够后,他才将手从她嘴里抽出,“旭日干,将那个姓丘的骗子和司天台的狗鼠辈给带上来。”
孟追欢却见那上午还被圣人张口闭口丘神仙的人,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旭日干用脚给踹了进来。
他跪着上前抱住李承d的大腿,“圣人,是咸宜观里的道姑给了我几百两黄金,让我进宫做法事……我才进来的……昭仪娘娘……不,元太妃她说待事成后重重有赏……也是她教我的怎么点灯怎么驱邪……”
李承d一脚踹在那道士的胸口,“我问你,镇凤塔的图纸呢,不是你画得吗?”
“我只是在西市帮别人合合八字,我哪里懂这个……是咸宜观的文逸真人说她可以帮我,我才呈了这图纸给圣人。”
“都如实交代了?”
“都如实交代了!都如实交代了!”那姓丘的道士磕头道,“这金子都被我藏在了家里的土炕下,我一分都没敢花啊……圣人你放过我吧!”
“我阿爷这样信任你,还管你叫神仙,我自然也是敬重丘神仙你的,”李承d阴笑着将这道士从地上提起来,他手中的匕首已然抵在他的脖颈儿处,“那我便看看,神仙是不是也会和凡人一样――身死魂消!”
那丘神仙的血溅了一地,李承d提起匕首,又向着那司天台的官员走去,孟追欢定睛一看,竟不是白傲杀。
那老头看着那匕首上的血迹,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居然指着孟追欢道,“王爷,是孟娘子――她送了一百两银子到我府上,她让我将白少监所奏的太白经天换成荧惑守心!都是她指使我的!”
孟追欢咬了咬牙,她竟被白傲杀给阴了一把。
李承d用她的衣襟擦拭着匕首,“你有没有?”
“你可以去查我府上的账目,我有没有送钱给他自然分晓。”
李承d思索了片刻,还是将匕首收回刀鞘中。他又重新将孟追欢的手脚绑好,将她的眼睛给蒙上。
孟追欢本以为李承d会将她就地关押起来,她却被李承d抬上了马车,车轮辘辘,她只知是上山,却不知究竟是行到了何处。
她好不容易在车中蹭开眼睛上的布帛,风吹过帘幔,孟追欢得以窥见一角外面的绿荫。
――李承d该不会是想将她扔到荒郊野地里丢了吧?
孟追欢开始偷偷摸摸地用桌角磨着绑住她手脚的草绳,眼看便要将手上的草绳解开,马车却突然停下了。
李承d揭开纱幔,“孟追欢,下来。”
“我不下去!”孟追欢将自己缩在马车的一角,“你休想将我给扔到这里,我要回家!”
李承d无奈道,“谁说要将你丢在这里了?”
他见孟追欢仍旧缩着不动,竟然直接转过身走了,霎时间孟追欢的耳边便只余下夏日夜间呼呼地风声。
她拍了拍胸口正准备掀开帘子,去拉马儿的缰绳。
却见李承d正抱着个半大的小儿,这两张脸长得是越发像了,看得孟追欢胸口发疼。
小人儿正伸出两只藕节般的小手,朝她遥遥一挥,“阿娘,我好想你啊!”
孟追欢见了孟祚新顿时呆住,她放下缰绳,溜下马车,搓了搓手道,“阿新,你怎么在这里啊?”
“阿叔前几天带我出来了,说过两天就可以看到阿娘了,原来阿叔竟没有骗我!”孟祚新在李承d怀中蹬了蹬腿,“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不要抱。”
李承d将孟祚新才刚刚放下,他便一溜烟似得缩到了孟追欢身侧,紧紧牵住她的手,“阿叔说以后要带我和阿娘去骊山华清池泡温泉,是现在去吗?”
李承d刚想说,他现在可没有心情泡温泉,但又觉得不能失约于小孩。
“前面就是华清宫,我现在便带你们过去。”
“太好了,我太想去泡温泉了,我还从来没有泡过温泉呢!”
孟祚新蹦蹦跳跳地将这貌合神离的二人牵起,往华清宫的汤殿玉台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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