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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莫妮打【完结】

时间:2024-07-13 17:18:34  作者:莫妮打【完结】
  他弯腰顺手拿过一个啤酒瓶压卷子,等掂起来才发现里面是满的,凑近一闻瓶口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白酒味。
  瓶口用棉布塞紧,绑着根红绳,侧面的包装纸上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有几道不连贯的马克笔印。薛问均接着朦胧的天光照了照,认着上面的字,“07.2.12 五三”,似乎是日期和度数。
  这些清理出来的酒瓶里,有不少都是这样的,包装从白酒到啤酒不尽相同,但都在不怎么起眼的位置用马克笔标记着年份和度数,时间跨越三年,度数也从二十几到五十几不等。
  ――应该是从酒坊里打来的酒。
  薛问均不停翻着,玻璃瓶身碰在一起发出阵噪音。
  “你在做什么?”刘东质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蹙着眉,有种被冒犯的愠怒。
  薛问均起身,挥了挥手里的卷子:“今天的试卷。”
  “扔进去吧。”
  薛问均应下照做,顿了顿,“这些酒......”
  “他攒的。”
  这大概是每一个酒鬼的习惯,从这些存货里获得些安全感。
  “你想拿走吗?”刘东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薛问均垂眸:“我先走了。”
  就在他即将走出院子的时候,刘东忽然开口:“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薛问均脚步停住,并没有转身。
  人总是这样,即便知道错误并不在旁人,还是忍不住去责备。
  就像把儿子的死说成丁遥命硬的丁奶奶,把薛衡的死怪在他头上的薛志鹏,而现在他要背负的怨恨会再多一个。
  薛问均长久地站着,直到身后的窗户再一次关上。他慢慢转头,看向门边的落地晾衣架。
  余江冬天太阳很少,厚衣服很难干,就像现在架子上的那一排拥挤的衣服仍散发着潮意。而那浓重的酒味很容易就将父子俩的衣服区分开来。
  这里不会再有刘龙富了,可又处处都是刘龙富的影子。
  刘东什么时候才会好,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了。
  他们没法翻过那一晚,也无法再做朋友了。
  而这也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灵感,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合理动机。
  2.
  即便不愿意怀疑,薛问均也得承认丁遥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竞争已经不复存在,可如今又恰恰出现了这样崭新的一个――比竞争更加深刻,也更残酷的动机。
  他扯下一张草稿纸,写下从知道谋杀开始所有搜集到的信息,从 2019 年的未来到 2009 年的现在,他需要找到什么将这些事情全部串联起来。
  他写得认真,放学也没有起身,直到赵晓霜又一次来到他的桌前。
  事情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全都紧着这几天发生,薛问均昨天做笔录的时候,没遇上赵晓霜。如今,她有些不安地搅动着手指,面露难色。
  “有事吗?”薛问均盖住草稿纸,收起笔。
  “那天的事情谢谢你。”
  “不客气。”
  赵晓霜咬了咬唇,迟疑道:“那个,薛问均,你能不能不追究查勇亮责任了啊?”
  薛问均并未露出什么苛责的表情,而是问:“为什么?”
  “就......假如他留下记录的话,影响太大了。而且,他还要体考。”赵晓霜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离谱,声音越来越小。可是一想到查勇亮落寞失望的眼神,她就跟吞了根鱼刺似的。
  “体考在三月。元旦前他就会出来。你没必要觉得耽误。”薛问均将东西收进包里,“至于记录,那不是我来决定的。他的主要责任不是跟我打架,是跟踪。”
  赵晓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薛问均继续说:“跟踪是犯罪的先行模式,这一次逮住给他警告,下一次他才会收敛。法律本来就是用来惩罚的,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赵晓霜憋出这样一句。
  “那是因为你跑掉了。假如你没有呢?你还敢做出这样的保证吗?”
  赵晓霜表情愈发纠结,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直到薛问均消失在眼前,方才如梦初醒。
  身体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她立刻朝着楼下跑过去。
  薛问均刚骑上车,赵晓霜就忽然冲出来,抓住后座。
  “他不是跟踪我的人,他说自己是去送我回家的。”
  “他说你就信?”薛问均蹙眉。
  “你不是也撞见过吗?”
  “我什么时候――”薛问均顿住了。
  买磁带那晚,他的确见到过,但那时候查勇亮明明是在骚扰她,他记得她害怕得流泪的样子。
  “我是很害怕他。”赵晓霜低下了头,“但他真的不会对我做什么。”
  因为,他已经这样跟着自己好几年了。
  “你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是他在跟踪你?”
  “不是,他不是在跟踪我。我们――”赵晓霜抬起头,已是满脸泪痕,“我们是发小。”
  “我,查勇亮,还有刘东。我们是发小。”
  3.
  三人的父母以前都是医疗器械厂的员工,关系还不错,三个小孩儿从小就在一起玩儿。之后赵父去了医药公司上班,从家属楼里搬到了现在的安置房里。查父觉得拿死工资一辈子也发不了财,于是辞职转行卖起了猪肉。
  大人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很多因素逐渐疏远,却没怎么影响到他们三个。
  赵晓霜从小就是小公主性格,喜欢一切新奇的事情,也理所应当地指挥着他们;查勇亮年纪稍大,胆子也大,经常拿一些死掉的小动物吓唬她玩儿,一开始是蜻蜓虫子,后来是开膛破肚的麻雀;赵晓霜逐渐接受无能,可经不住他总有办法找到自己跟前,她越躲他越来劲儿;刘东则一直都很腼腆,不怎么说话,受了欺负也不反抗,什么都靠着查勇亮出头。
  虽然有不开心的事情,但总体上他们玩得很好,不然赵晓霜也不会总跟他们待在一起。她原本以为他们会相安无事一直到长大,直到变故接二连三地发生。
  刘龙富一直以来就喜欢喝酒,后来发展成酗酒一度影响到了工作,终于在刘东上初中时被厂子开除;查勇亮的哥哥成了诈骗犯,三天两头就有警察来“探访”,一时间查家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赵晓霜也被告诫离查勇亮远一点。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赵晓霜被动地脱离了这个小圈子,尤其是跟查勇亮脱离开了。
  只有刘东仍发挥着轴承的作用,跟赵晓霜关系不错,也没有疏远查勇亮。
  赵晓霜心里挺愧疚的,可她又不受控制地被大人们的话影响着,看查勇亮的时候总觉得别扭。
  而查勇亮呢,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逐渐不合群,早早开始了叛逆期,整天阴晴不定的。初二那年,他毫无预兆地跟刘东一刀两断。此后没多久,刘东妈妈带着姐姐跑了,刘东的生活愈发艰难起来。
  那时候赵晓霜已经转去了南巢另一所更好的寄宿初中读书,知道这些事儿已经是学期末了,刘东和查勇亮都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就好像他们已经从她的生活里逃走了,又或者是她先逃走的。
  赵晓霜没想到他们会在南巢中学遇见,或者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查勇亮。听说他花了很大一笔钱,成为了一中的择校生。
  刘东变活泼了很多,人缘也很好,而查勇亮,老实说,他其实没什么变化,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三个人中最大胆叛逆的那个,这种叛逆也延续到了高中。
  而这正是赵晓霜感到不安的。他不加掩饰的眼神,那些大胆的、张扬的举措,无一不在搅动着她平静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到窘迫的境地里。
  人们对“坏学生”的期待总是很低,而对被牵扯的另一方则充满了挑剔――
  “你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晃?”
  “你为什么要搭理他?”
  “为什么只找你,你是不是故意吊着他啊?”
  “被人追感觉是不是很好啊?”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面子啊?”
  ......
  诸如此类的问题出自老师、同学、朋友,听得多了,她都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虚荣。
  她开始躲着查勇亮,并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识相”地离自己远点,然而这也成了奢望,查勇亮像把这当成了闯关游戏,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坚持。
  他送她回家、送她上学,无视她的抗议,继续做一些被起哄的事情。
  赵晓霜不觉得感动,只觉得难堪和生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觉得自己是欲拒还迎?为什么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理智上,她知道需要尊重别人的感情,但现实里,她受不了这份压力。她没有办法做一个完美的人,把别人的感受放在自己前边,于是她选择了一种直白的方式,认真地告诉查勇亮,让他不要再缠着自己,因为她很讨厌他。
  如果他们之间注定一个人要受伤害,那她希望那个人是查勇亮而不是自己。
  查勇亮退让了,不再用那些愚蠢的方式证明跟她之间的“亲密”,但依旧会找她,从与她并肩变成了跟在她的身后。
  赵晓霜仍然害怕他时不时出格的举动。她小心翼翼,连拒绝都做得不那么狠,就是担心查勇亮会恼羞成怒报复自己,接着又在心底说服自己,他不至于这么极端。
  “要是他就这么极端呢?”薛问均道,“我不认为一个热衷于解剖麻雀的人,在没有正确引导的情况下,不会发展成什么极端分子。”
  说白了,基于过往交情的推测并不具备说服效力,至少,没有办法说服他。
  “不是的。”赵晓霜否认道,“查勇亮跟我说过,他送我是因为老城区夜里不安全,我一开始以为是借口,后来他出去参加体育集训,我才发现的确会碰到醉汉之类。”
  “那和跟踪是两码事。”
  “我知道。但这次我那个人跟着我的几次,查勇亮不在外面。”赵晓霜低下头,“他因为打架,被扣住了。”
  薛问均一顿,立刻想起查勇亮被铐走的那天。
  查勇亮就是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派出所民警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跟在她身后。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不知道。”赵晓霜控制不住眼泪,颤抖着说,“我真的太害怕了。”
  害怕那个没有露面的跟踪狂,也害怕查勇亮。
  这几年,她连跟查勇亮好好相处都做不到了,她控制不住那种情绪。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做,他们只是说她做错了。于是她只能不停逃跑,任凭恐惧发酵,将原本还算正常的关系一步步推到极端。
  在看到揪出的人是查勇亮的时候,她迟疑了。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既然没人在乎她的声音,那法律的声音呢?如果查勇亮知道自己的态度坚决成这个样子,那他是不是就会彻底失望,不再缠着自己了?
  于是她故意将日期说早一天,准备好了面对查勇亮的反驳或者质问要怎么回嘴,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态度强硬的查勇亮在听到她的指认时,默认了。
  他用那种落寞受伤的眼神看着赵晓霜,然后一言不发。
  他知道她在撒谎,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更清楚接下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用沉默接受了一切。他走完所有的流程,最后跟她说:别再一个人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威胁,警察安慰她不用害怕,只有赵晓霜知道那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生活被他搅得乱套了,他的人生也要被她毁掉了。
  可这一切都是错的。
  他们都错得离谱。
  4.
  草稿纸上的时间表被红笔重新涂抹更改,密密麻麻厘不清头绪。红笔在指间转动着,银色的笔尖连成一道光。
  薛问均捏了捏眉心,仍觉得不对劲儿。他没有头绪,只好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去看。
  身前,开着的电视屏幕闪了闪,他放下笔,不自觉坐直,想着要怎么跟丁遥汇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雪花屏跳跃几下,丁遥那头一片漆黑,院子里的灯亮着,投出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瘦削单薄的轮廓。
  薛问均才扬起的笑容又落下下去:“丁遥?”
  她极缓地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尝试着动了动嘴唇。
  “你怎么了?”薛问均看不清她的脸,仍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开心吗?”
  原本以为已经流干的泪水继续涌进眼眶,丁遥一动不动,眼睛里全无焦点。
  细微的抽泣声传过来,薛问均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他焦躁地拽着袖口,担心地望着那团模糊的影子。
  过了好久,她终于开口:“薛问均,我一直以为救你,是我妈妈给我的任务。”
  丁遥语速很慢很慢:“可不是的。”
  她悲哀地发现,她的生活全部是由谎言构成的。
  她的梦想是一个没有地基的空中花园,它漂亮、精致、拥有最美的风景,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丁建华一直告诉我,我妈妈嫁人了。有了新的家庭,在广东。新老公带了个女儿,所以就不想要我。她同意了,还给那个男的养了个儿子。我信了,我不服气,我觉得她背叛了我,她明明说过更喜欢女儿的。我想成为名牌大学生去找她,让她看看我跟那个儿子,谁更给她长脸。”
  “我真的恨过她,恨她抛弃我。然后我又想,可能她是想接我走的,但她新丈夫不肯。她本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难得平静,现在不想打破,顾不上我也正常。而且丁建华他们也肯定不愿意让我走。他们就是这样,就算觉得我是个累赘,也不要她心里好受。”
  这些年,丁遥设想了无数个徐伟丽不来接自己的理由,并决定自己主动去找她。就算她不想自己打搅她的生活,那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已经把徐伟丽的样子忘掉了,她只是想重新记一遍。
  在收到那件来自广东的快递的时候,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我现在还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丁建华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也不让别人告诉我。他对外人说是怕我伤心,又跟我说我妈不要我了。他希望我能恨她,她都不在了,他还希望我恨她。”
  “薛问均,我没有妈妈了。”丁遥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过,她终于说出了那个不愿承认的事实,“早就没有了。”
  她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广东像无数个寻常的日夜一样,登上一辆中巴车,然后永远终止在那一刻。
  在那个从徐悦婉变成丁遥的冬天,在那个收到钢笔下定决心逃跑去找她的 2009 年末,她就已经失去她了。
  5.
  短短几天,薛问均面对了太多次死亡。
  刘东那张绝望灰败的脸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时他已经不能想象丁遥失去父亲时是何种心情了。
  他旁观了 2009 年丁遥的生活,也想象得到 2019 年丁遥经历过什么,更清楚支撑着她度过这些难捱日子的是什么,而现在那根支撑被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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