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更容易了,我只需把茵姐姐要的药,将药香说成药引子,庸医常如此,治不了的病就会搬出奇奇怪怪的药引子,好让人知难而退。眼下,只要那比丘尼能照办,事情便能如我们所料进行。”
“你又不觉得这是在骗人了?”
其实织罗原本只想打趣,却听远志说。
“已经骗过人了,以后也只有一次次骗下去。”
第二十四章
戚思宽前几日就看出远志心神不宁,交给她的事,做一件转头又忘了另一件,许恒提醒了两三次,都觉出不对劲。待到医馆下了钥,许恒与远志在后院分药,才找到机会问:“你最近怎么了?”
远志满腹心事,无心搭理,就说:“没什么。你把那边的乌药顺气散给我。”
许恒手上照做,耳中听远志的语气冷冷的,不亲不疏,一时不敢穷追,战战兢兢开口:“是,为了庄家的事吗?”
“啊?”远志回过头看他,很是莫名其妙,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你倒把我逗笑了,怎么我除了庄家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了?”
“那倒没有。”
远志本要继续低头弄自己的,却突然转过头,迎着许恒问:“你怎么这么关心庄家?”
许恒瞪了下眼睛,搪塞道:“因为你是我师妹,我只是关心你。”
“怕我嫁人了没人帮你干活?”远志本想开个玩笑。
许恒笑:“你本来也没有帮我干活,说不准未来也是我给你干活呢。”
“那我可请不起你。”
“我是无处可去的人,你不用请。”
远志手一滞,继续忙碌:“你哪里无处可去,我知道宣明堂、顺之堂都想要你呢。”
许恒意外:“你都知道?”
“戚家医馆小的很,进出不过这几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没答应去。”
远志时不时瞥一眼戚思宽的书房,对许恒多少是有口无心道:“答不答应,阿爹都会理解,也不会为了强留你,就断你的路,我知道那两家开的佣金比戚家高出三成,你若要走,也是正常的。”
“我真没答应,而且我也从没想过要离开,我要一直留在这儿。”
远志听出他话中急腔,终于停下手,扭过头去看他,他也不是愠怒,反倒是有些委屈。远志问他:“你怎么了?”
许恒却不知为什么,眼眶热热的,鼻子一酸有点想哭:“没想到,你也盼着我走。”话到此处,更加委屈,将将要哭出来,仿佛需要用很大的毅力才忍住。
远志内疚,却不知为何:“周围人说了闲话?你也不用理他们,他们一直把闲话当饭吃,说说又怎样?下回你还能抓一把鹿茸让他们出血。”
一句话让许恒又忘了沮丧,他知道远志这话多少有些哄在:“我早不做那样的事了,你说不好,我就再没做过。”
“那你不会不开心了吧?”
“我在医馆从没不开心过。”
“这就对了,我们正是向荣的时候,不该不振。”
“可是你这几天却总是郁郁寡欢,神不守舍。”
戳破心事,远志却没有照此将烦恼说给他听,对许恒说这些,没有用。
许恒却道:“你若需要帮助,我尽我所能都能帮你的。”
“我知道你会帮我,可这件事,也不是帮那么简单……”正这样说着,远志抬眼看到书房里的戚思宽放下了笔墨,她匆忙站起来:“师兄,我有事找阿爹,这些你放着,我去去就来。”
也不等许恒回答,便走到书房门口。
这已经是许多次了,许恒只能在她背后默默望着她。
远志并未立刻进门去,许恒只见她左右有些踌躇,但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向里面说道:“阿爹,女儿有一件事苦于循因无果,求阿爹指点。”
“进来吧。”
远志掀开门帘进了书房,才在桌前站定,已开宗明义、迫不及待要将刘茵前前后后的病状起伏都道了出来,说完,将刘茵抱恙以来所有医案递到戚思宽面前。
远志这样唐突,戚思宽本是要意外,但她所言又确是紧张之事相托,于是戚思宽也放下手边事务,接过了刘茵的医案:“原来,你这几日心不在焉,是因为她?”
“对不起。”远志想到方才许恒也这样说,可见平日自己犯了错,她很抱歉。
“其实你不找我,我本也要提醒你,你也别怪我老气横秋,每个大夫都要诊治几个病人,且不能顾此而失彼。”
远志脸一红:“女儿明白。”
照戚思宽的个性,话本要说得更严厉,念在女儿也是医人心切,也没有再去苛责,他将目光收回,好专心于刘茵,也想起李济还在的时候,他们便已商论过一番,当时碍于未见到刘茵其人,只能从远志口中转述,并分辨不出,如今再听远志所言,可见,刘姑娘的病恐怕是愈加深了。
远志带着怯意开口:“最近一次她的脉与前几次略有不同,左右人迎三盛有力,左脉口沉略显细且有劲象,右脉沉而细微,我合了《黄帝内经》又参照《金匮要略》和《伤寒论》,阿爹,可是阴阳毒?”
“阴阳毒的可能或有七成。”戚思宽翻看医案,问:“除了医案上写的,你可曾漏掉什么?”
“都在这里了。阿爹,茵姐姐的病,该怎么办?”
“阴阳毒,按你所记症状,当属阳明病,用白虎汤并没有错,有所好转说明你的法子有用。只是,之后的反复,恐怕是旧疾未去,气郁又来,才会如此。”
“那白虎汤可有用吗?以白虎汤为底,病症不同,加以不同药剂辅助,或可有效?”
戚思宽沉吟,端详面前的医案,眉头紧锁,不说话。
远志觉察出他的反常,她很怕戚思宽说出不详的消息:“阿爹……”
“远志,刘茵的病,你所作的便已经是能做的推断,哪怕换做我,换做你师叔也是一样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能当面会诊,只恐怕她现在也不便吧。”
远志凑近了戚思宽,对着他那张古板的脸,轻道:“阿爹你也知道啦。”
戚思宽瞥一眼远志:“十里红妆,江州谁人不知。”仿佛欲言又止似的,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你救人心切也好,和她情谊深厚也好,我都知道,你要治她我不反对,只是别与金家的人掺和太深。”
“金家,果真那么可怖么?难道他们在江州还有只手遮天的本事?”
“你到底是姑娘家,有些事不宜知道过多。”戚思宽不想远志再追问,换了个话头:“远志,你要记得,天地人之间有太多玄妙,人生匆匆很难全知,医者尤其如此,再高明的大夫都有治不了的病。”
而后,他说了一句让远志如堕冰窖的话:“刘姑娘或许就是第一个教会你这一道理的人。”
远志难以接受,怔愣惊悸,以为戚思宽在吓唬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嘴角都在微微颤抖:“阿爹,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戚思宽回应她的目光,却没有一丝丝玩笑和恫吓,全然流露的都是医者的求真求实,这让远志更害怕了。
戚思宽的神情像是涟漪余波的湖水,哪怕是笑容,也只有长者宽仁和慈悲,没有悲也没有喜,那是医道上的同道中人,对彼此的安慰。他说:“此时自然没到如此危急的程度,若调养有度也不致死,但,我们也需做好这样的准备。治愈一个病人,光有医术和经验还不够,要病人的配合,要有像张頩一样年轻的体魄和意志,要有陈洵一样的陪伴,要有愉快的心情,她要足够想活,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和疾病周旋。”
微风过,吹动了烛火,远志凄怆难抑,张頩有的那些,刘茵全都没有。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让她呆在一个舒适宜居之地,身边有可靠之人陪伴,剔除忧虑郁结,而后每日观察,照你方才所提调方治疗,根治与否我尚无法定论,但起码比日日积郁好些。”
远志为难道:“这……单单每日观察,或许就做不到。”
远志不想说刘茵私事,戚思宽也懂,只是叹一声:“还很年轻,可惜了。”
“阿爹,我们能把她接到医馆来吗?”
“这……”戚思宽犹豫。他是大夫,那么刘茵自然是该接,可作为远志的父亲,他并不想远志卷入到本不该与她有关的风波中去,他没有回答,见不得女儿质问的眼神,语重心长道:“你也要为你自己考虑,是不是为了庄达另说,但女子声誉比性命更重要,谈婚论嫁之际更不能招惹是非。”
“是非?”远志重复道,仿佛被人浇了冷水,心口堵了口气,逼她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是陈先生,阿爹会接他到医馆吗?”
一句话让戚思宽语塞,他惊讶地看着远志。
没想到远志再问:“如果那个是我,阿爹会把我接到医馆吗?”
戚思宽回答不上来,这不能比较,因为一比较就会将他内心为人父的自私表露无疑。
远志懂了,她不无带着点愤转身离开。
她虽懂了,可懂了之外,还是夜不成寐。更深露重,只有让人更忘不掉过往的悲喜来,远志辗转,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满脑子都是刘茵与她们玩耍时的样子,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和织罗,抿着嘴和她们一起笑。只要是她和织罗的事,她又会仔仔细细地记在心上,用柔声细语安慰她,好像一下能把她的浮躁抚平。
可是她这样好,最终却落得个家人叛弃,朋友疏远的下场,要在一个恐怖阴森的陌生家庭里度过一生。甚至,为了最后不拖累别人,甘愿接受,逼得她最先放弃自己的性命!
难道对刘茵来说,体面、教养,就应当比性命更重要了吗?这就是这个世间的道理吗?
远志义愤难平,思来想去,惊坐起身。
“不对。”她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此刻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她找到织罗,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上次你说的,带她逃走的事,如今还作数么?”
第二十五章
在收到永福庵那个比丘尼的拜帖前,远志一直是提心吊胆的,她生怕会遭反悔,生怕自己和织罗白做了筹谋,直到拜帖到手,心才落地,好像神思才又回来了。她按捺住微微颤抖的手指,镇定一如往常,告诉送帖的尼姑明日就去,而自己这一晚上,则在反复琢磨明天该如何应对,又会遭到什么刁难,事情在哪个节点会不顺,若如此她该怎么办等等,反复检查诊箱里该带的该拿的有没有备齐,一直是不安的。
到了出发时,顾家的车已经等在医馆后门。医馆的门还未开,戚思宽已经听到后院马蹄声笃笃,知道是织罗的车,也知道是远志偷偷摸摸地出去,他也没做声,任闵婉抱怨女儿又去朋友家玩,又扮成一个只顾低头钻研、不通人情的学究。
马车行远,江州街道两旁的铺子纷纷拆下门板,这座城刚刚苏醒,与昨天没有区别,与明天也不会有区别,远志遥望着这些一闪而过的劳碌的身影,这些人身上都装着不同的命运,他们都有爱着的人也都被爱着,远志希望他们都是幸运的人,付出的爱都能得到回报。
刘茵那样的事,若那么多人都受过,那人间就太苦了。
永福庵到了,远志下了车再一次拍响大门。这一次,应门很快,才不过响一声,就启了缝,露出了比丘尼宽肥的脸。
远志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顺势就被比丘尼引了进去。
比丘尼见到她,眉眼总算露出些和顺,好在让她顺顺当当就进来,一切太平。
这一次只有远志一人,她做贼心虚,其实慌张,以至于手心都冒了汗,所有这些,幸而比丘尼都不知道。
她将她引到自己屋,等不及要让远志对自己望闻问切。
远志却不让着急,见她一路仓促,左顾右盼,故意问:“师父可是并不方便我进出永福庵?我瞧您一直都很谨慎的样子。”
比丘尼被识破,讪笑道:“哪儿呀……进出倒不是不许,只是若外人来此,多要惹出是非,贫尼也是为躲麻烦罢了。”
远志笑道:“那不是好办?永福庵总有偏门小道,届时我从那儿过来便是。”见那比丘尼迟疑,想答应又不答应,佯装任其自便的样子,自顾自摆弄着诊箱里的诊具,道:“也幸而师父昨日就来了帖子,不然我过两日还要去别家出诊,哪个时辰能来不能来都说不好,到时还得劳师父多等待,别让我吃了闭门羹才好。”
比丘尼伸出手来,露出一截腕子,心里却横想竖想,觉得还是留个侧门出来的确方便,便说:“要说永福庵的边门倒也不是没有,原本是金家女眷来祈福时,为了不冲撞才留的,她们在前堂吃斋念佛,凡有该送的该买的,就都是从那个门进,就在西南侧。”
“那我便留下约定时间,到那日师父替我留着门,我偷溜进来,再偷溜出去,便无人知晓,也省去你的麻烦了。”远志瞥见比丘尼有所动,才把话落回病症上:“这两日可又有头疼眩晕?”
比丘尼叹气:“还有呢,不见好。”
远志让她伸出舌头,又看她的眼睛,摸了摸她的脖子,仔细听她的声息:“我今日给你施针,再给你个方子,你拿着方子配药,药引子便是白虎汤的药气,喝的时候要就着这股药气一气呵成,白虎汤需煮沸,火不能灭,待药都喝完才罢。”
“这,大夫,光施针不能好么?”
“不能。怎么?师父又不方便?”远志装出不耐烦,问道。
比丘尼谄笑:“大夫您莫见怪,只是永福庵的住持年老体弱,闻不得这个味,而这药味这么重……”
“那,永福庵就没有僻静点的角落?”
“有是有,不过,施主上次来也听到了,那里邪气,住在那儿的少奶奶,也的确是一直病病殃殃的。”
“这,我可就没法了,总不能让师父您门外坐炉子煮药吧?”
远志觉得这主意够荒唐的,却没想到比丘尼一听,眼睛倒亮了:“这倒也行!”还没等远志反应过来,推门就叫住了一个小尼姑:“诶,把映翠叫来。”
远志眼眸一转,手指不住抽动了一下,面上仍旧不惊不喜,耳朵却竖了起来,只在听映翠的脚步声,就怕错过一丝。
“无尘师父,您叫我?”映翠的声音已从外传了进来,远志悄然站起身,默默看着窗外,好捕捉到她的影子。
“明日你在东南侧门外支两个小炉,我有两份药,你去煮了。”
远志在门内,轻轻咳嗽一声。无尘脸色一变,索性将映翠拉近了屋,映翠面色勉强,似乎有意避开无尘触碰,始终低着头,望着远志踏在地上的脚。
无尘在她身后关上了门,这才同映翠说:“这是我的客人,你出去后不准声张,知道么?”
映翠怯生生与远志碰了一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志摸了摸鼻子,轻摇头,示意映翠不要露馅,映翠乖巧地低下头来,却已是满心欢喜。
远志将方才说给无尘听的话,又说了一遍,暗暗提醒映翠,白虎汤的汤要给的不是无尘而是刘茵,映翠聪慧,一下就懂,心中对远志千恩万谢。再将远志的话复述一遍,挑出重点来,让远志明白她都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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