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每每望见这样的洵美都不免有些唏嘘,她很怕那个任性的洵美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任性通常不是好词,可不好的词,放在女人身上,往往充满生命力。此时远志便很希望那份任性能重新放回到洵美身上,因为懂事的人,往往没有退路。
也是在这时候,她特别渴望马上见到织罗。
远志在这天恰好休息,她穿着寻常的衣服,到了琵琶巷的熙园客栈,熙园客栈以豪华著称,也是上一次远志开口要的侯府产业之一,远志在还没来金陵的时候就听过它的盛名。
织罗早早到了,面前布置了一桌菜,她听见远志的脚步临近,遣走了左右侍女,独自一人等着远志,听着她推开门,再听着她将门阖上。抬眼一看,终于不是穿着苍色制服的戚远志,她的头发盘着,终于看不见大夫的影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与她一样。
织罗喝了口酒,夹了一块藕,先道:“如今是水八仙的时节,这里一道浮波戏莲,最是盛名,你该尝尝。”
远志淡然坐下,看着织罗,她在观察织罗自若从容的此刻,在猜她在想什么。
“还有这壶酒,是绍兴送来的花雕,你说奇不奇怪,都说北方人无酒不欢,可好的酒都产自南方……”
织罗还要说,远志打断了她:“你叫我来,可是上次的事情办成了?”
织罗放下筷子,掖了掖嘴角,慢悠悠道:“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大夫,还是商人?你说是不是我们都错了人,该到侯府的反而是你?”
远志忍着她的阴阳怪气,不作回应,只静静看着她。
直到她从一旁拿起一沓文契,晃了晃说:“乌衣巷的宅子和这座客栈,都在这里,你的东西呢?”
“珠宝店和钱庄呢?”
“戚远志,你真当侯府的主我能随便做么?熙园客栈可是远近闻名,别再不知足了,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的耐心亦是,你不要再逼我,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织罗厉声警告。
远志想了想,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桌上,却没有推到织罗面前,而是朝织罗伸出手:“我要先看看上面的印鉴。”
织罗眉头紧皱,无奈将手中文契尽数给她,她不操之过急,毕竟门外还是她的人,如果远志言而无信,那么她顾织罗恩断义绝,也不是做不出来。
远志一张张校验着眼前文契,印章倒是完备,条款也甚是规范合理,与她以前见过的文契一样,应当是真的。
织罗见她谨慎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我还不至于弄出个假的骗你。”
远志抬眸,看了眼匣子,将文契贴身收好:“匣子里是落下的胎儿,天气炎热,容易腐败,你若要用,且回去放在冰鉴里。”说罢才将匣子推到织罗面前。
织罗打开一看,一团血肉模糊,简直要吐。而远志已经准备走了。
“等等,”织罗关上匣子,咽了咽,将吐意憋了回去,让自己冷静片刻,才问远志:“她还好么?”
“还在恢复,元气大伤。”
织罗叹了口气:“告诉她,我会去看她的。”
“嗯。”远志抬脚要走。
“我有了身孕。”身后织罗开口的这句话,让远志停下了脚步:“是不是很可笑。”
远志返身,她很讶异的是,织罗虽是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女人,却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这让她动了些恻隐之心,毕竟她只是不想在与织罗有瓜葛,被她的钻营误伤,却并不恨她:“恭喜你。”
织罗终于笑了笑,抬起手:“帮我再把把脉吧,我怕,我也会过一次鬼门关。”
远志走了过去,顺了她的意,是喜脉,只是织罗虽然气血充盈,但似乎郁结之症依旧不衰,她语重心长地关照着:“你有了身孕,不该再给自己频添烦扰。”
织罗强笑了一声:“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是个庸人,杞人忧天也正常。”
“可是你并不快乐不是吗?”
“你知道为什么?”织罗反问:“因为我有的还不够多,我还不够有权力。”
“你需要多大的权力?”
“我还不知道,但起码只要我能拿到我就要争取。”
“那你得到了,开心吗?”
织罗脸上流露一丝不服输,那才是织罗的本色:“我总会有开心的一天。在那之前,我首先要让自己安全。”
远志想了想,她又有什么劝阻的资格,还是把肺腑之言都吞回去:“看来,你和我的人生全然不同了。”
“但你其实懂,你为洵美做的就是如此。”
远志不置可否,她只是很清楚地知道,她们的路已经走不到一起去,她对织罗如同织罗对她,总是在误解和留恋中摇摆不定,再多说又有什么意义?
远志只能匆匆告辞。
“好好教她怎么经营吧,客栈的生意并不好做,但她其实很聪明,有些事要慢慢学。”
这是织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远志不知道她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
回到家中,远志终于松了口气,说实话,她原本以为织罗把她叫去熙园客栈,里外里都是她的人,是想在她交出落胎后,着人再将那些文契搜走,她这么揣测当然是有些小人之心,但也实在不得不防,所以一路也确实是走得战战兢兢。
所幸有惊无险,便难免又要反省是不是自己将人想得太坏。
这时候只见喜鹊端着汤药正往洵美的屋里去,才平复了心情的远志叫住了她,从她手中接过端盘。
推门进去的时候,洵美刚打了个盹儿还有些迷糊,她已经闻到药的气味,其实并不想喝。
“戚大夫。”她叫了一声,嗓子还有点哑。
远志将汤药放在她床边的矮几上,扶她坐了起来:“今日感觉好些了?”
“嗯。就是还有点虚。”
“那是正常的,”远志坐在床沿,柔声道:“我方才去见了少夫人,和她谈了一些事。”
洵美尚且不知她和织罗谈了什么,但知道一定与自己有关,她瞪大了眼睛,等着远志讲下去。
远志将侯府的文契递给她:“这些文契是乌衣巷的宅子和琵琶巷的熙园客栈的,房契地契都在这里,这些现在都归你了。”
洵美看着眼前白纸黑字,忽然有些恍惚,她好像还没明白远志的意思,只是疑惑,良久她回过神来,才道:“所以,你把落的胎给了她,她把这些产业给了你?”
“不是给我,而是给你。这些是你的底气,你可以自己经营,你还是侯府的小姐,日后侯府还是可以为你安排婚嫁,但有了这些你就有拒绝的权利,起码你有了去处,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本。”
洵美似乎恍然,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你且当这些是你的小金库,这宅子你可以留着自己住,这客栈你可以交给别人经营,也可以自己赚,也不妨碍你在侯府的日子。”
“她怎么做到的?侯府的女人,除了娘家带来的嫁妆,都没有自己的产业。”
“我没问她,总之,你吃了那样的苦,得到这些也是应该。”
洵美的眼眶泛了红,感激道:“谢谢你,戚大夫,我已经为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要你为我争取这些。”
远志一笑:“傻孩子,这不是我争取来的,是你本该得的。你不是想和我一样自由自在的吗?你有了这些,也就可以了。”洵美抿着嘴无声莞尔,感激万分,听见远志又告诫道:“不过产业易攻难守,要守住便是要和男人争,他们的行事与女人不同,手段也不同,你要想当好这个东家,可不容易。”
“我能行吗?”
“我考天一堂之前,那些男人也说我不行。”
“可是戚大夫你有家学,和我总不一样。”
“家学也是学,有谁凭空就会呢?我学医,花了十多年,你那么聪明,只要用我一半的时间就行了。到时候说不准,我还要借你的光,你可不能忘记我啊。”
洵美被逗得噗嗤一笑,嗔道:“别逗我,会出血!”
但远志的话也是认真的:“你好好想想,不着急,且好好歇息。”
洵美觉得神奇,远志这个消息一来,时光从此变得不紧不慢,洵美想着远志的话,好像眼前渐渐有了未来的图景,她原本不过是个深闺里的小姐,左不过是做女红,读女训,一日到头无所事事,到了年纪说门亲事,到了婆家操持内务,如是便是一辈子,仔细想来,只有孩子是自己的,连丈夫说不准都要与人分享,而如今,她竟然有了能紧紧抓在手里,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她以往连侯府的印都没见过,连侯府的产业都没去过,她真的可以么?她要怎么入局,如何经营呢?是很难,可是说不准她也可以像戚大夫说的那样,做着做着就会了。听喜鹊说,戚大夫在老家还穿男装在医馆里帮过忙呢,那么她也要穿男装,先去熙园客栈看看?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好像许多事都近在眼前,自己也跟着迫不及待。未来,未来在这一刻变得美好起来,值得畅想起来。于是,连身上的虚弱乏力都好了许多,她忽然又有了斗志。
第七十六章
洵美的身体彻底恢复以后,陈洵和远志陪她去了趟慈安寺,开始要走新的路了,她想求神保佑。本还想求签的,却在最后放弃了,因为害怕有不好的结果,又想想就算求出来的是下下签,该做的总要去做,也就作罢。只是事情践行归践行,眼下却没有方向,洵美看着手里的文契,产业归自己,可是一窍不通,平白当了人的掌柜,也不能让人服气,要面对那么多从没涉及过的事情,没什么底气,于是还是只能求助于远志。
远志只是大夫,确实爱莫能助,这时候又想起了王芷和荣娘,王芷擅运筹,荣娘又在布庄步步高升,如今手底下也有几号人,人该怎么管,账该怎么算,事该怎么谈,她们俩也算摸出了门道,熙园客栈的生意是大,但大生意小生意落到实处归根结底还是一样的,带洵美入个门总是可以的,遂撒了个慌,说洵美是陈洵的表妹,想学做生意,所以请两位来当她的师父。
王芷也信,偏洵美生得靓丽,嘴又甜,虽有些小脾气,却收放有度,只说看着像是没吃过苦的样子,与陈洵性情不大一样,不过教养很好可见陈家家训不错。
两个人待她如自家小妹,洵美叫她们一声阿姐理所应当,洵美也聪明,学东西都是一遍就会,没多久就是相处甚欢,严厉是严厉,但洵美看着自己的长进,却觉得如此比过去受人宠溺的日子快活得多。
远志见她兴致不减,不免想起织罗的话,她与洵美之间毕竟有长久的交情,当然也比她更了解洵美。
也是巧,这时候织罗找上了门,她来的这一日恰好陈洵和远志都不在。喜鹊重见故人,先是大吃一惊,才知道原先远志和洵美一口一个的少夫人竟然就是织罗。她是喜滋滋来招待,一点不知道织罗和远志的龃龉,也没想过为什么远志去过侯府回来,却只提少夫人,不曾提织罗。
洵美也吃了一惊,才知道远志和织罗是旧相识,两人的交情侯府谁都不知道,不由忆起往昔,也想到把远志引荐进家是不是织罗早就打好的主意,念及此处虽然还是感激,但心中远志的形象却不免模糊起来,她和织罗之间是好是坏是明是暗,说不清楚,甚至有点不寒而栗,一方面在于她们守口如瓶,能够隐忍,另一方面在于她们手段了得,能从侯府的嘴里挖出那些产业给她,这样的女人,若为男子,恐怕还能做成许多事,如今看她们且是全心为了她,可若有一天,她与她们站在对立面,还能是她们的对手吗?
如是,难免动了离开的心思。
只是远志还不明所以,还以为洵美想快点接受客栈的事宜,直到洵美走后,她与陈洵聊起才知道原来洵美或是这样看她。
“或者也是我总喜欢把事情往坏了想,张小姐也未见得就是这样。”陈洵见远志若有所思,以为她伤了心,安慰道。
远志落寞片刻,却摇摇头:“她这样想也正常,人总是想让自己的处境最安全,也说明她学会了忌惮和提防,也不算坏事,所以我并不是气她。”
“真的?”陈洵看着她:“我见你闷闷不乐,还以为你会觉得心寒。”
“是有一点,只不过,这我也不能左右,她若就此与我绝交,那我也只能认了,难不成还要找到侯府,问她为什么不和我玩?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陈洵笑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捏了捏她的肩,肩膀的肉都发硬,可见疲累:“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你也难得,不为这些事情恼。”
远志嫣然一笑,透着点坏:“这种事都要恼,那我的头岂不是要痛死?况且……”远志从镜子里看陈洵,道:“也不看我是和谁在一起。”
陈洵才听出她话里有话,手下一重:“编排我呢?”
远志呀得一声叫出了声,歪了歪身子要躲,一个躲一个凑,也不知怎么的就打闹起来,嘻嘻哈哈的连喜鹊在门外都听见了,喜鹊掩嘴偷笑,不禁窃喜,本以为姑爷这人闷闷的,没成想两人住在一块儿倒是笑比往常多了不少。
金陵城人间烟火,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人家如陈宅一样,所有人目光所及不过是今天明天的吃穿用度,能太太平平无病无灾,苦中有乐,便是最好的一生。
然而这些拼尽全力钻营着自己的日子的善良的人,却想不到两千里外的京城,蝶变后的政局残风正在悄无声息地吹向南方。
远志在这一点上就很庸常,她对政治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只是发觉天一堂的同僚问起永昌侯府的秘闻的人,倒是多了起来,也是在这时候她才知道,永昌侯托病离京大隐于市,而他的子嗣早已将盯着那世袭的爵位。这金陵城里,他们身边只有远志离侯府最近,不问她问谁?
“啊?我不知道啊。”远志口风很紧:“我只管给女眷看病,其他的不过问。”
打听的人觉得无趣,每每都是他们说得更多,远志只回些无关紧要的,真是没劲。只有远志却从他问她的只言片语中,似乎察觉到织罗借洵美之刀的真正用意。
袭爵,的确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永昌侯一妻一妾,他的两房儿子一嫡一庶,织罗嫁的是庶子,也只有扳倒嫡子才有袭爵指望,洵美适时出现,恰好怀了个不该怀的孩子,再碰上自己,这么个一头热的大夫,天时地利,人不和也得和了,如此,一切都解释通了。
就是不知道织罗站在一个男人背后,能不能成就他。她忽然想起以前戚思宽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放在织罗身上也很合适。
可惜她不是个男孩。
远志无声自嘲,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子要被人感叹不该是女子?如果她们的命运不该是这样,那到底是谁过着她们的人生呢?远志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然而她此时还没想到,侯府的风雨不过是新政的前兆,她觉出蹊跷时已经开始有大量富商南迁金陵,这才终于让她感觉到反常。
“是不是要变天了?”远志问陈洵,他在博古书院大概能偶尔听到些官场的消息。
“承平盛世哪儿那么容易变天呢。”陈洵嘴角是扬起的,但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说谎的,远志了解他,看出他的遮掩。
47/56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