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梁仕沅隐晦不明的双眸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黑夜里我瞧不见他眼底的悲凉。
“要不你先放开我吧,一身汗很臭”,他越抱越紧,闷热的楼道,狭小、紧蹙,让人无所适从。
但是梁仕沅再次自动屏蔽了我的话,在我白皙的肩部重重地咬了下去,逼得我眼泪一涌而出,大怒:“你是狗吗?有什么话进去说。”
我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生怕扰民,还是将他带了回来。
刚开门,站在楼道口,梁仕沅终于松开了强拽着我的手,浑身清冷地问:“听说你有新男朋友了?那我算什么?你报复的工具吗?”
“梁仕沅,你大半夜地受什么刺激?”,我先是错愕,而后是难过。
我没曾想他也这么看我。
我承认第一次接近他是为了寻求关于我不被爱的答案,甚至带着我们归属同类人的怜悯,可后来,全是真心。
此时关口处只开了盏浅黄色的灯,微弱地笼罩着我们,梁仕沅宛若受伤的猎人,而我像困兽。
第32章 起风了,但没事的
我从出生起就是个留守儿童。
老家的爷爷奶奶都是渔民出身,过惯了苦日子,终年清汤寡水地节省,供出了我父亲这位大学生。
在外人看来,我父亲寒门出身,凭借着上进和努力考上大学,当了律师,又合股开了律所,娶妻生子,一家人过着体面的城里人生活。
但只有我知道,在这片平静无波的体面里,我是父辈感情里最大的牺牲品。
父亲徐良幼时在村里上学,是梁爷爷的得意门生之一。
梁舒比徐良小一岁,隔年恰好考上了同一所省外大学,一个学法律,一个念文学,梁爷爷对她独自一人去省外上学不放心,特意提前嘱咐我父亲帮忙关照。
异地求学,难免惺惺相惜,两人因为是老乡又同校,有了梁爷爷这条维系情感的纽带,他们很快陷入了热恋。
大学毕业后,两人商量好了回泉城工作,我父亲去了律所从实习律师开始做起,而梁舒晚一年从文学系出来,碰上泉城企业校招,认识了前夫梁铭俊,便入职前夫的公司当起了助理。
梁铭俊出生于富裕家庭,举足投足间都充满了优雅、大方和有趣,多次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梁舒出入高档场合、嘘寒问暖,与近在同一城市,却疲于奔命的父亲不同。很快,梁舒有点动心。
有次夜间下班,父亲在梁舒的出租屋门口等她,他站在破旧的楼道阳台上往下望,瞧见了梁舒从前夫梁铭俊的轿车上下来,两人看起来甚是亲密,从此他们之间有了隔阂。
吵架的次数多了,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就变了味,我父亲一气之下提了分手,给了正面对梁铭俊追求的梁舒决心,未经深虑,便答应了对方的求婚。
大半个月后,我父亲偶然得到这个消息时,他刚好外派,在接案子的酒桌上替领导挡酒,喝得烂醉。恰好碰上了同样失恋买醉的林欣。
一夜情过后,出于愧疚我父亲在酒店床头柜上,将自己所有的余额都留给了这个陌生女子,连带的还有一串联系方式。
那是他存了好久,准备迎娶梁舒的存款。
原本以为所有事情,已经在那夜翻篇了,没想到数月后,林欣找到了我父亲,说她怀孕了,想要留下孩子。
我父亲愧疚、震惊还有不知所措,但他的女友已经准备入嫁豪门,家里又催婚,我母亲长得不错,也有点文化,他受传统观念裹挟,带着复杂的情愫,和我母亲结为夫妻。
事后,梁舒来求我父亲回头,说她最爱的人,永远是他。
可惜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父亲说他已经有小孩了,他需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其实,我母亲怀上我的时候,也做过挣扎,那时她刚与奢赌成性的前男友分手,毕竟谈了好几年确实感情深厚,有点难忘。
但她很早就患有多囊卵巢综合症,这辈子很难有自己的小孩,我的到来实属意外,当她看到我父亲面对一个陌生人,愿意担责,甚至把所有存款都交付她时,觉得这个男的再不济,也会是个好父亲。
在那个凡事讲究礼数和洁身自好的年代,嫁给我父亲,成为她生下小孩的唯一出路。甚至,还能一箭双雕帮她摆脱前男友的纠缠。
痛定思痛,她买了张火车票朝我父亲奔赴而来。
再后来,我的生日比梁仕沅大了3个月,为此切断了他们复合的所有可能性。
梁爷爷病重,我以同江铖涛叙旧的由头,特意回了趟老家探望,此时坐在他的床前,听着他讲故事般娓娓道来,为我解答出生之谜。
他平日里的光风霁月不见,面色苍白,骨瘦如柴,仿佛冬日里淡薄的日光,我见得心疼。
我与梁舒生疏,但从小梁爷爷待我极好。
在梁仕沅回村上学的那些年,梁舒为了远离伤痛,丢下他,外派美国工作,直到我们上了大学才回来。那段时间,我经常缠着梁仕沅,每次来梁家,梁爷爷不是请我吃零食水果,便是给我送书。
我对他感情特殊,像是亲人。
“难怪我从小就觉得我爸妈对我没什么感情”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总是容易充满猜疑,站在上帝视觉,人性的本质不是欲望,而是悲悯”,梁爷爷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味,说这话时,还有点精神劲,教书育人一辈子,说的话仿佛参透人生。
我心绪复杂,想到初见梁仕沅时的心情。
从初中班主任的办公室见到他时,我便猜到他是梁舒的儿子。
他长得唇红齿白的,清冷明俊,与寻常村内男孩不同。
那时候我刻意靠近他,一来是想弄清我父母为何常年对我情愫淡然,不常亲近的原因,二来我潜意识地将他与我归纳到同一类人,时常觉得像他这种高岭之花,不应该和我一样,成为大人们感情的牺牲品。
我对他从相识开始,内心便孕育起错综复杂的情愫,我对他怜悯、仰望、喜爱,还有愧疚。
也许没有我,他也不会出生,也不会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所以我讨好着他,粘着他,视他为神明,也想要成为他暗淡生命里的光,与他同行于世间,向父辈们展示我们的优秀与价值。
为此他的到来,潜意识里成为了自我救赎的稻草,在我正处于青春迷茫期,跟在江铖涛身后鬼混嬉闹的阶段,让我重新对学习进行了审视。
于是我努力地攀爬、学习,越过了那些沟壑,与他站在了同一侧。
只是后来,我们相恋,他在我最想要嫁给他的那年,提了分手。
医大校内的那场夏雨,洗涤了我,像是一场圣雨的救赎,繁簇、狂烈地清退了我内心滋生的潮湿,我站在雨中跟江铖涛说,他好像永远是对的。
我怎么能配得上他?他又怎么会代替他母亲原谅我呢?
又一年冬季,大四的梁仕沅准备飞往美国前。
他曾给我发了条短信,约我去南京看杨千嬅的演唱会,他说他买了两张最贵的门票,想要给这段感情画一个圆满。
彼时我正陪着失恋的舍友买醉,走在灯光昏暗的酒吧街,相互裹紧了大衣,从两排萧瑟的大树中加快脚步,伙同另一个舍友扛着醉酒的那位往学校寝室赶。
风很大,吹乱了我两鬓的发丝,耳边皆是酒醉的胡话,女生哭哭闹闹地大放厥词,俨然没有分手时那般干脆决绝。
“快到了,你可别吐啊”,我舍友拍了拍醉酒者的背,生怕她吐在我们两的大衣身上,“姐妹,冬天了这大衣可不好洗!求你悠着点”
“要不你先扶着她往那边石墩坐会儿,我去买些矿泉水,顺便找店家要个垃圾袋,以免她吐了一身”,我同舍友商量,她忙里忙慌地朝我默许点头。
临近午夜的便利店,仿佛街道的夜明珠,我匆匆跑了进去采买,回来寻舍友的马路边上,我站在凌晨的红绿灯口等车行,梁仕沅的短信来得及时,我一眼便瞧见了。
按掉屏幕,消息没回,我在寒冬中深呼了口气,反复望着呼之欲出的气体在空中消散,并没有因为收到它而心生暖意。
相反,我想到这可能是一种人生的诀别,看似我错过了最喜欢的演唱会,实际上我错过的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人。
垂眸之间,我看到了一位年轻男子。
他穿着单薄,坐在大树下的石墩上,正大口往嘴里塞面包却没认真动嘴,身旁有一瓶喝了大半的啤酒,没有梗咽声,细看的话,他泪流满面,仿佛是树下枯萎的落叶,在寒风中摇曳、落败。
我低头看了时钟,已经是凌晨2点,刚从寒瑟的冷风中匆忙而过的我,折返了回来。
“先生,夜深了,很冷,赶紧回家吧”,我有些胆怯,行事之中又带着些许胆量:“有什么事回家再哭,吃饱喝足了再哭”
“好,谢谢你,你女孩子早点回去,太晚了”,男子紧蹙的眉眼微散,轻抬头瞧我,声音低哑地回。
“我朋友在前面等我,我得走了”,出于防备,我还是告诉他自己有随行的同伴。
“真好,可惜我好像没有家了”
男子低沉的喃喃自语,通过寒风席卷入我的耳朵,出于怜悯和共情,我往前的脚步顿了下来,退了两步,默默地将手中多买的那瓶矿泉水放在了他的身侧。
“起风了,但没事的,没有家了也还有路”
赶在男子再抬头前,我便快步离开了。
我想,错过就错过吧,路还很长。
从梁家出来时,已经是黄昏,我还处在私有的悲伤中无法释怀。
江铖涛站在一墙之隔的自家院子里,热络地喊我的名字,他的身后依旧是从小开到大的赌场,而我的身前站着成年后的他。
我抬头看到了橙黄黑的晚霞,还是幼时的那片,只是双眼间有了层薄雾。这么多年,我可能早已忘了村里黎明曙光的模样,但柔和的黄昏总是让人难忘。
江铖涛还在同我挥手,喊我进去喝茶,我恍惚中朝着他点了点头,“来了,来了”
“你能不能别磨蹭,天天神经兮兮的”,他依旧骂骂咧咧地不痛快。
我舒展了会心情,嘴角换上笑意,紧跟他脚步,朝着屋内走去。
第33章 燕子没有家
仅在老家呆了2天,我便匆匆忙忙回市区,那里我的公寓和事业,才是成年后足够支撑我心安的港湾。
回去的前一晚,我独自去年前那家熟悉的咖啡厅买拿铁,原先我夜幕降临后是不喝这种玩意儿的,但跟梁仕沅厮混了快一年,竟发现这种东西确实会上瘾。
我想,思虑偏重的日子,睡不着就不睡了。
咖啡店内零散地坐着几个年轻人,我随意巡视了一眼,望着不远处玻璃门发呆,脑子里浮现起梁仕沅当时在风中漠然抽烟的神态,眼底划过一抹失落,取了咖啡便往外走。
夏日渔村的海风从不远处袭来,温热又夹杂着一丝轻爽,好像高中毕业后,我就不再踏足那片海滩,我穿了套件牛仔短裤,喝着咖啡,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家的反方向走去。
此时海的浪潮正猛,来回拍打着石岸,不远处卖鱼吆喝的人群,散尽在了落日中。
我随意找了块高位硬挺的石头坐,静默地享受这一切,直到有人走到我身后,叫喊我的名字:“阿越?”
我和梁仕沅相同,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芒以及惊讶,我猜想过梁爷爷生病,他必然会赶回来瞧一瞧,没想到碰面的地点不是梁家,反而是在海边。
临旁还有石头,但他没坐下,眼神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与笃定,浑身清冷地如同渐入黑夜的海风。
他站着抽了根烟。
“听我外公说你昨天来看他,他很高兴,谢谢”
他眼里划过一抹哀伤,缓缓地开口,烟雾被海风吹散。
家里轮番两位长辈生病,怕是他过得很煎熬。
梁爷爷最疼他这个外孙,也许是心疼他从小就父母离异,父亲再娶,母亲对他的感情也稍显冷淡。总之,比起梁楠升的家庭地位,梁仕沅显然更高。
“应该的,他也疼过我,算是我半个爷爷了”,我抿了几口咖啡,抬头仰视他。落在眼中,他像是落入神坛的高岭之花。
“主治医生说,最多半年”,梁仕沅狠狠地将烟头踩在脚下,双眸中有着以往未有的阴霾,“学了那么多年医,在亲人面前,原来也都无济于事”
“救死扶伤只是一种学医的职业期冀,并不能保证创造奇迹,这么多年了,你我走在这条路上,应该比旁人都明白,尽人事听天命”,我试图安慰他。
大概是眼前面临亲人生死的伤痛,让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次公寓的争吵。我们所有争分夺秒的惋惜,都是因为怕失去。
许久,他说:“阿越,我幼时在尼泊尔和非洲就曾见证过死亡,那时候我无能为力;后来我学了医,拿了手术刀,面对亲人病痛还是无能为力。生命太残酷了,我甚至怀疑,我教书育人,真的有用吗?”
“总要有人走在前头的,你可能没家了,但很多人还有家,你瞧瞧远处村里零星遍布的灯火,那也是我们学医想要守护的净土,难道你忘了吗?”
他随着我的话,一同转过头来,远远地望向我们身后的渔村,眼里灯盏斑驳,如星火点点。
我们曾在这片土地上发芽、生长,怀揣着对成年的渴望,兴致盎然地奔跑在乡间小道。我们也曾将不安、孤独、苦楚裹进这黑夜长眠。
此时,我们彼此保持着缄默,海风吹平了他的愁眉紧蹙,我们渺小地如同没入这黑夜的海中。
梁仕沅惆怅地说,他想在这里看场日出。
翌日起了个大早,渔村的空气比城里清透,我关掉了咯吱响绕圈转头的立体风扇,迅速洗漱好换衣服,蹑手蹑脚地忙慌出门,生怕吵醒了家人。
赶到昨日约好的地点时,梁仕沅已经孤身在海岸旁等候。
浪潮已退,视野可见的海天一色皆是平坦毫无波澜,偶尔几只海鸟会从平坦的洼面飞过、逗留,日光远在海的另一面。
梁仕沅站在这忽明忽暗地海岸上,背对着我,似乎感受不到我的到来,少年的落寞在此刻具象化成形。
我突然想起,年幼时,奶奶总说我像燕子,我以为她在羡慕我的年轻与自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燕子总是在风雨中飘零,是没有家的。
而现在,我觉得梁仕沅就像只燕子。
“梁仕沅,瞧什么呢?这么入迷,喊你都不知道应一声?”,我主动开口打破了这片平静。
“没有,就是觉得这一切很治愈,海面、海鸟,还有你”
梁仕沅伸手摩挲裤子口袋,从里头找到了一盒烟和打火机,他掏出了一根含在嘴里,打火机打了两次火苗都被海风灭了。
我右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夺了他嘴里未亮的烟。
“别抽了,喝杯咖啡吧”
我从身后变魔术般掏出了一个保温杯,那是我昨晚回家的路上,偷偷返回咖啡店买的速溶咖啡液,早上冲好了带出来,就想要给他一点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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