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她认命了。
她在一段充满压迫的婚姻里半推半就,她对她那位客观来说兼具歧视性和侮辱性的新婚丈夫笑脸相迎,这意味着,卢照这个人的完整人格,已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大块。
那样血淋淋的一块,再不可寻的一块。
新娘哭得很隐晦。
而这场婚礼的另一位主角,郁秋原先生,他的感受则截然不同。
结婚之前或许还会有犹疑和顾虑,真到了抱得佳人归的那天,新郎却还是欣喜若狂。就好像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生而为人,竟可以这样幸福。
燕尾大礼服穿在身上,最爱的女人挽着自己的胳膊,隽秀美丽的新婚夫妻缓步走来,周围满是亲朋好友的恭贺祝福……一切的一切,美好得近乎失真。
郁秋原这个人本来是多么卑微,杂草一般的人物,竟然真的从金碧辉煌的卢公馆娶到了一位红粉佳人,可见人生一旦离奇,就远非笔墨可述。
卢照说得没错,郁秋原能娶到她,的确是该偷着乐的天大的好事,这又如何不令人喜上眉梢?
卢照默默流泪,秋原淡淡微笑,婚礼在继续。
司仪双手捧着婚书站在礼堂正中央,新婚男女各自的傧相会帮忙在婚书上用印。随后证婚人致辞,再然后主婚人,也就是双方父母讲演,最后才轮到新郎上台致谢。
众所周知,郁秋原没有爹妈,卢太太又不通外交辞令,所以父母讲演那个环节只好让卢维岳独占鳌头。
“今日小女结婚,承蒙各位降临,卢某先在此谢过。”卢维岳那儿才刚起了个话头,底下就已是掌声雷动。
他又只好摘下礼帽,微微欠身,谦逊道:“不瞒诸位,我膝下只有一女,她的婚事,确是多番考量过的。今日借此机会,我便托大与在座亲友分说两句,若有错漏不恭之处,但请海涵。”
在场宾客,无论男女,又是好一番谦让恭维。
“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点不错。就说小女与姑爷,他二人今日修成正果,我与他们母亲便跟着操了许多的心。今逢胜饯,高朋满座,诸位对新婚夫妇总不吝赞美,对寒舍更多加奖饰,凡此种种,我一家实受之有愧。卢某多年来醉心商事,纵见过几个洋钿,亦不过徒有虚名而已。在我自己,这很不值一提,但在外人,又要误认我们是上流门第。通常来说,上流门第的儿女,他们的亲事总是极容易陷于门当户对的罗网之中。小女与姑爷的结合,虽不至于此,但由于我子嗣不足,于情于理,少不得要委屈新姑爷过门,而不能尽心孝顺他本家父母。单看这一点,我与拙荆虽说情非得已,到底强人所难。我所主张的自由婚姻,终究不算尽善尽美,故而深以为憾。”
卢维岳此时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滑稽的悲痛,他又很会调动听众的心情,连带着礼堂上的空气都更低沉。
大喜的日子,哪能见苦相,卢太太向台上的丈夫使眼色。
卢照也假意向她父亲哭:“爸爸既舍不得我,那我就不嫁了。”
卢维岳要的不过是万人拥戴的体面,哪能真不让卢照嫁人,随即喜笑颜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卢照夫妇能突出阶级壁垒的重围而结合,我本人持相当赞成的态度。同时我也希望以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就都能采纳自由婚姻这一主张,做新式开明包容的父母。当然了,做子女的,要是也能发自肺腑地体谅父母的良苦用心,那就更皆大欢喜了。最后,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原谅!上午宴席一散,晚上还请了戏,供诸位尽情娱乐!万分感谢!”
卢维岳洋洋洒洒说了几大篇,轮到郁秋原这个新郎官上去谢客的时候,他反而没话说。不过随口诌几句场面话,婚礼仪式就算结束,新郎新娘退下,回屋换了便服再出来敬酒。
至于敬烟敬酒一节,则比想象中要体面得多。除了朋友那一桌的严子陵脸上没多少喜色,余下的亲朋好友,总少不了对新婚夫妇的祝福。
今天因为客人实在多,卢太太还是遵照男女不同席的老规矩安排了宾客座次。锦如刚好在子陵隔壁桌,跟卢照的旧同学一块坐着。
卢照上回碰见她,她还对郁秋原表现得依依不舍。可今天,她却能坦然自若地举杯恭贺:“百年琴瑟,贺尔新婚。”
卢照连声道谢,秋原紧随其后。锦如被这夫妻俩手忙脚乱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你们两个,当真是极般配的。”
对比之下,严子陵的神情就要黯然得多。
都这时候了,卢照不会傻到再跟子陵多话。他再是失魂落魄,她也依旧言笑晏晏。
“秋原,这是严四少爷,你以前见过的。”
郁秋原听了介绍,赶忙也笑:“四少爷大驾,有失远迎。”
他们新婚夫妻在酒桌上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妇唱夫随,闹得严子陵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尽管已然无可救药地成为了卢照生命中的局外人,但他们毕竟还是发生过一点故事,心怀感慨的权利,他应当还是有的。
然而,然而,一切都时过境迁啦。
从今天开始,卢照跟严子陵这两个人,确确实实再也无法有所瓜葛了。眼前这位新娘,固然美丽大方,却从来也不属于自己。
子陵一口咽下杯中物,因道:“花好月圆两知心,谨祝二位,琴瑟永谐……”
遥想去年,卢照和郁秋原两个人也是这样祝贺严子陵跟王六小姐订婚,眨眼的功夫,就轮到他们两个遍听贺词了。细究起来,人这个东西,跟地里的韭菜又有多少分别哩?一茬一茬地,什么事都是轮流坐庄,当真是毫无意趣的。
严子陵苦笑不迭。
敬酒一过,众人便哄拥着把一对新人送进新房,瞧着倒有闹房的架势。
这样的事,只有年轻人才肯做。卢照虽不怕闹,但她却有些认死理,众人起哄,要她报告恋爱经过,她只抿着嘴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事实上,她跟郁秋原从小就相识,若要谈恋爱经过,难道要从晨起的第一顿饭,睡前的最后一句话开始说么?那样不仅肉麻,更有粉饰太平之嫌,卢照跟郁秋原之间,根本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心心相印。
他们两个人之间或许有爱,但这爱的份量,却不足以将他们推至婚姻这一领域。今日种种,无论如何,都不能以恋爱为幌子来解释。
太虚伪了,卢照极不情愿当众说这些。
而没有她的允准,郁秋原自然也不敢胡说造次。
为此,又僵持许久。
最后严伊文站出来打圆场:“嗳唷,新郎新娘脸皮薄,咱们就别咄咄逼人了!这样好了,你们两个当众拉手给我们看,这总不过分吧?”
如伊文所言,新婚夫妻的恩爱,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卢照知道今天她要是一动不动,屋里这群人必定没完没了,于是她配合地牵了秋原的手,才道:“现在好了么,诸位上宾。”
新房里的年轻男女多半都还未婚,看了拉手,越闹越起劲,又催着新人互相拥抱。那时的新式婚姻,尚没有开放到可以任人观瞻的地步,拉拉手或许还行,涉及到亲啊抱的,多少有些为难人。
卢照不肯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耍宝给人看,她感觉屈辱。郁秋原亦然,他惧怕尴尬。再闹下去,这一对新婚夫妻都不免要怀疑――今天这婚到底是给谁结的。
两个新人只管不说不动,闹房的人兴致再高,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加之卢太太后面又进屋来帮忙周旋,没多久,这群青年男女就灰头土脸地四散而去,终于只剩卢照跟秋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先前人多的时候,只觉吵闹。霎时间安静下来,也并没有想象中自在。卢照跟郁秋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保持缄默。他们互不打扰地环顾四周,像初来乍到的客人一样满是好奇地观光新房。
卢太太把这间屋子打理得十分清幽,并不见铺天盖地的红,反而尊照年轻人的喜好,所取用的,都是雅致物件。杏黄窗帘,乳白色窗纱,黄绿相间的花窗玻璃,窗户下面摆着一张很小的方桌,用来放一簇极明媚盛大的百合花。
一间很好的屋子,偏偏住了两个对婚姻一筹莫展的人。也因为如此,明明空荡的地方突然就变窄了,房梁压得人喘不过气。原来能容纳二十几个青年的处所,现下简直拥挤得令人胸口发闷。
这场婚礼,说到底还是不像样。
秋原愧疚地从身后里拿出来两块面点,说:“对不起,嫁给我,真委屈你了。”
卢照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两块面团是什么。旧时北面人结婚,为讨一个吉利的好彩头,新娘就会从娘家带“合心饽饽”送给新郎。只不过这样的傻事,卢照是不屑于做的,肯犯这种傻的人,只有郁秋原。
彼时彼刻,他要比卢照爱得更深。
卢照接过秋原手里的饽饽,轻轻咬下一小片面皮,过后还是哭:“我又没有要怪你,你怕什么哩。”
怕什么?怕很多。
秋原轻轻替妻子擦去眼泪,历来厚颜无耻的一个人,今晚却十分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提请求:“卢照,我可以吻你么?”
第15章 .月影
新婚夜的红烛,总是顷刻间就燃尽了。
卢照的脸上总挂着两行泪,郁秋原抱她,她哭,亲她,她也哭。
到后面他干脆把手伸进旗袍里,力道轻柔地揉搓起新娘子腰间的软肉,喃喃道:“你不要总想着你不喜欢我好不好,喂,卢照,你不要那样想……我,我真的爱你呀。”
要是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或许,卢照也不用这样为难。她搂着新婚丈夫的脖子,不断地呜咽:“郁秋原,我们以后怎么办啊……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胸前的几颗纽扣已经解得差不多了,雪白一片。郁秋原情不自禁地衔上去,至于妻子问的那句怎么办,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会一直爱你,卢照,我会一直一直很爱你。你可以相信我,毕竟,除了爱你,我也找不到别的事可做。”
他的语气也并不算轻快。
亲吻的动作要比刚开始粗鲁一些,卢照下意识做了个躲闪的动作。郁秋原正好抓住这个空隙脱下衣裳,赤身裸体地趴在美丽妻子的耳朵边粗喘。
哪怕还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但的确已经蓄势待发很久很久。
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卢照一下就感受到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郁秋原就压她的手腕,堵她的唇,好声好气地央求:“卢照,你可不可以尝试喜欢我呢?今天先喜欢一点儿,明天再喜欢一点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枉咱们夫妻一场……”
卢照两只眼睛红得不像话,有一丝丝惊魂未定,又有一些些意乱情迷。她轻轻叫了一声今夜的新郎官:“郁秋原,你别咬我,会疼。”
其实是不会疼的,因为秋原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但他察觉到卢照还是有些怕,就又耐着性子哄:“没事没事,我肯定慢慢来的。”
说着,他又把人翻来覆去亲了个遍。
郁秋原某些方面的工作能力还是有的,态度也端正,动作更细致,比起多年前长进了不少。他们直到最后结合,卢照也没有吃多少苦头,她只是觉得轻飘飘的,一点也不踏实。
所以她很用力地去抓郁秋原的小臂,只可惜那上面都是汗,滑溜溜地,根本抓不住。
“郁秋原,你抱我起来,我想看看月亮。”
卢照现在的模样,仿佛一枝浓香淡粉且重瓣的晚香玉。她这个人本身,就要比窗外的上弦月好看许多。
郁秋原不肯抱她,反而轻轻悄悄地在她身上作弄,笑道:“人都道秋夜眠花,山楼看月。可我却觉得,花儿还是要春天的才好看,冷冷清清的月亮,远不及你美。”
卢照或许并没听清这些混账话,所以只是静默。渐渐地,她因为一些事情来得太突然,红唇开开合合,除了断断续续的吟哦之声,其他话,全部含糊不清。
这一夜,电灯很亮,人影成双,窗台下的百合花开得很好。就连盛花的珊瑚色玻璃瓶,都显得是那样别出心裁的微茫香艳。
如果故事的主角能再相爱些,那就更好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卢照就醒了。她有些认床,身上也粘腻腻的,睡不安泰。回头一看,郁秋原倒是双目紧闭睡得香,无端又有些气,卢照轻轻踢了他一下。
“喂,郁秋原,你怎么还不起来?”
卢照小心翼翼捻起昨晚的衣裳嗅了嗅,又一脸不高兴地扔回地上。味道怪怪的,不能再穿了。
秋原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打哈欠:“你找什么哩?”
卢照随便套了件长袍,刚想揿铃叫佣人送一杯水进来,就看见自己浑身上下斑斑点点,全是那人昨晚使的把戏。她又只好躲回被子里,转而指使秋原:“你快起来,我想喝水。”
闹了大半晚上,秋原也有些渴。他大概知道新婚妻子在别扭什么,捺响电铃之后就从背后搂住卢照。温声求她:“这会儿大家都还在睡觉,喝水也得等一会儿,你再躺躺。”
激情过后,那种惯有的不安就又会出现在卢照的生活中。她疲惫地躺回原处,叹息着问:“天怎么还不亮呢?郁秋原,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快了,你别着急。”郁秋原凭感觉将妻子纳入怀中,上下抚摸她的背脊,希望借此安抚她的心绪。
不一会儿,小月端了两杯热牛奶上楼,郁秋原穿好衣裳去门口拿,回来又亲手喂卢照喝下。看她脸色好些了,才摸她的侧脸,不自信地问:“你后悔了么?”
这句话印证了一个真理,人类生命永恒的不安,是具传染性的。
“什么?”卢照开始装傻。
郁秋原仍不死心,又问:“跟我结婚,你后悔了么?”
就在几个钟头之前,他们还有过那样亲密的举动,一转脸,他就问出这种话。卢照理所当然地感到愤怒,当即甩开丈夫的手,作势要穿衣下地。
秋原自察失言,赶忙又把新婚妻子一把抱住:“卢照,你听我说。你太好了,我太坏了,你害怕过没有选择的生活,而我,我却只害怕失去你……此时此地,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郁秋原有时候是十分可怜的,卢照得心应手地安慰他:“我们好好在一起,人生路漫漫,我们好好在一起……”
如果男女双方都在婚姻里磕磕绊绊,都不知晓生活的真谛,那或许,他们也能误打误撞地相安无事一辈子呢?卢照跟秋原尽管惘然,却依旧对生活怀有这样的期许。
好好在一起,那就好好在一起。
三月初七是个礼拜六,所以卢照婚后便跟秋原两个人在新房子里独处了两天,认认亲,熟悉新的生活环境。
卢太太思虑周全,由她裱糊出来的房屋,除了小一点,一应规格都跟卢公馆差不多。因此,卢照跟郁秋原一下子搬到新家也不会觉得不适应。
至于那张被卢照嫌弃过的软床,卢太太后面也派人更换过一遭。顺便地,又把先前没送到的家具添补齐全,还多请了几个会做工的老妈妈、大小姐。
如此一来,卢照夫妻二人的小家,就变得非常宜居。
只等家里安定了,卢照才重新全情投入到工作之中。水泥厂的事情总是千头万绪,她因为学东西快,现在已要独力应对许多。一忙起来,就完全顾不上家里,偶尔连郁秋原都会受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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