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头,秋原也比先前要忙一些。婚礼以后,卢维岳对他的态度就比先前要好上两分。没到完全信任的地步,却也愿意任命一些实事给他做。顺理成章地,他不能再跟以前一样游手好闲。
郁秋原自己对于生活的忙碌,是没有任何异议的,更有甚者,他还情愿在钱庄里埋头处理业务。
一来呢,这份不能算作事业的事业能够给他提供一份心灵上的慰藉,就好像,前十多年,他的生命里只有卢照这一件重要的事情。现在,有了另一件。
二来,他跟卢照两个人婚后,感情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尽管之前就不够相爱,但现在,好像要更冷淡一些。婚前还有时间推心置腹地聊天,婚后却是各忙各的,白天晚上,见面就是那几句老掉牙的套话。
婚姻,真不愧是这世上顶乏味的东西。
秋原想不明白为什么,也不好意思去问卢照。她现在很忙,俨然是一副成功企业家的姿态,直教人无从开口。
另有一层,郁秋原某天偶然听到了家里雇的两个老妈妈说闲话,说者含沙射影,听者对号入座,两下里一凑,便使得郁秋原对他和卢照的婚姻愈加患得患失。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两个老妈妈都在客室里做活,赵妈那儿刚起了个话头,说:这家的小姐跟姑爷是新婚夫妻,怎么瞧着不大恩爱哩?
李妈哗啦啦地冲洗煮咖啡用的蒸馏壶,顺口就把话抢过来:“怎么,我一个乡下人都知道的事,你不知道?”
赵妈这下就把耳朵削得尖尖的,惊道:“唬!我一个新来的,我知道什么?”
李妈不敢说更难听的话,只用手比了个从外锁门的动作。
两个老妈妈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郁秋原那天满怀期待地赶早一点回家,想自己做两个小菜给卢照吃,他的厨艺原不赖。谁知一进门却撞破两个女佣这样议论,他那心情,无可挽回地一落千丈。
倒插门,倒插门,一个倒插门又怎么能指望被人看得起呢?
郁秋原以前觉得他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鄙视,他自诩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被人轻慢的准备。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准备得不够充分。他感觉自己是一个糟透了的人。
那天晚饭,他就有些赌气似的,不肯上桌吃。
赵妈和李妈约莫有一点做贼心虚,卢照叫她们两个去请秋原下楼来吃饭,却没一个敢动。另换了小月上去请,也是久等不来。
郁秋原不是那种爱摆臭架子的男人。卢照虽不知究竟,当着几个佣人的面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厨下另做一碟虾仁豌豆苗出来。
她吃了饭,就亲自端上去给那个生气的傻瓜。
“嚯,郁先生好大的架子。”卢照把饭菜放到小桌上,笑眯眯地看向蜷在绿绒沙发上装睡的丈夫。
他连长衫都没脱,眼皮还一跳一跳的,哪里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卢照硬要在沙发上坐,挤得秋原只好直起腰来,他眼睛里雾蒙蒙的,很像偷偷哭过。
见他这样,卢照一下警惕起来:“你怎么啦?谁给你气受了?”
秋原当然不能跟妻子告家里佣人的黑状,那也太小心眼了。所以他只是抱了卢照的腰,反复诉说自己的不好:“我真恨自己不是严子陵那样的男人。”
这纯然是一句傻话,卢照没理会。稍稍侧过身,又忍不住莞尔――郁秋原真太傻了。
就算他是严子陵那样的男人,又怎样呢?
“近来我是忙了些,主要是厂里的事情过分的多。从咱们结婚,爸爸有意放权,你不也忙得跟什么似的?郁秋原,你怎么还有空跟我生闷气哩?”
男女之间的默契,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就能实现。卢照只用说一句好听的话,秋原的亲吻就一点点覆了上来。
除了此刻的肌肤相亲,其他时候,秋原都感觉妻子离他太远。他不喜欢这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
穷人乍富,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谁也不会懂。
郁秋原开始脱年轻女孩的衣裳,绿旗袍绣着黄牡丹,全被他揪得皱皱巴巴。
“好了,别闹了,先吃饭。”卢照有些喘不过气,说话时胸脯上下挺伏。谈不上多妩媚,单是诱惑人。
秋原越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别拒绝我,好不好?昨晚你就还欠我一次……卢照。”
他说到最后,语气简直变幽怨。卢照在心里发笑,认真想了想新婚夜以来的胡闹,却觉得,一个男人再是身强体健,也不能夜夜纵情,那成个什么样。
于是她把脸别到一边去,不许郁秋原进一步接近:“那你还答应过我,这段时间都不提那事儿的。”
秋原正想为自己争辩一二,卧室的门又被敲响,是小月。
“小姐,南京拨来电话。”
卢照这才想起来,今晚跟严子陵约了通电话。她不太自然地抿了抿鬓发:“噢,这就来。”
秋原作势还要拉着人不放,卢照硬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下楼接起电话,子陵的声音如约响起,闷闷的,略带惭愧:“阿照,不好意思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咱们的事,可以另约时间谈么?”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欲言又止,极尽隐晦。严家这种泥潭会发生什么,卢照大致能猜到一些,她只轻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先去忙。等明天,你再往我们厂子里打电话就行。”
子陵这时候大概还是无奈的,他想谢谢卢照慷慨给予的那一份理解,又觉得她应该不会把这种举手之劳放在眼里。就说了谢谢,也不过一句废话,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助益。
电话挂断前,严子陵只是悄无声息地叹气:“那好,我明天再打。”
这是一场十分寂寞的通话。电话两端的人好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郁秋原自己端了饭菜下楼,看见卢照坐在沙发上愣神,就叫她的名字:“阿照,你怎么了?四少爷专程打电话到家里来,有事么?”
卢照回过神来,一面帮着她的新婚丈夫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一面笑:“你先老老实实把饭吃了,我再告诉你我们家跟严家谈合作的事。”
卢维岳跟严启瑞多少年的死对头,甚至两个人就在前不久还以为一些虚名浮利斗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化敌为友?郁秋原总觉得不可置信:“一笑泯恩仇,爸爸跟严老爷,这可能么?”
卢照想起她父亲谈起严子陵父亲那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也没忍住笑:“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不一定是真的握手言和,主要是为了应付洋人。”
第16章 .月轻
严子陵到家的时候,夜色如墨,身心俱疲。
伊文打电话到公司,只说严太太又跟王六小姐闹了好大的脾气,劝也劝不住,要子陵赶快回家调停。可严子陵到家,第一时间却不往他母亲屋里去,他反而先到王颐住的厢房坐了坐。
他们虽订过婚,王颐起居的地方,严子陵还是很少会到访。担心冒昧,他进门前还客气地敲了门:“六小姐,是我。”
严太太在王颐耳朵边哭了一天,她被折腾得烦不胜烦,连带着也有些生严子陵的气,便道:“我已经睡下了,四少爷明日再来罢。”
这一对未婚夫妻,私下里却是比外人还要讲究礼数的。未婚妻的态度这样冷淡,子陵愈发一个头两个大,稍稍缓一口气,他又问:“我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坏,我也束手无策得很。王颐,有什么事,咱们摊开说,行么?”
严家是一个黑窟窿一样的地方,王颐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严太太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她更不是第一天才有所见识。严太太今天扯故扇她耳光,其实她是可以忍受的,王六小姐并不是那种娇气到一点苦也吃不了的人。
这一次她不肯像往常一样忍让着严太太,婆媳两个针锋相对地又吵又闹,仅仅是因为严太太张开血盆大口骂人的模样,令她觉得很厌恶。像个雌怪物一样骇人,而更骇人的是,也许再过几十年,王颐就也会变得跟她一样了。
多么可怕的发现。王颐一想到这,连心肝儿都是颤的。大家庭里的婆婆和媳妇,何尝不是共享同一种命运的两个女人。严太太的今日,就是王颐的来日,她看得很清楚。
严太太在家里总是吆五喝六,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严公馆的当家太太,实际却最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她不是个好命的人,王颐也不会是。
严子陵又在外面扣了两下门,低声问:“你要是哪处不痛快,就说一声,万事好商量。就算真未必合适,我也应当亲自送你回苏州。”
回家这话,王颐已在子陵面前提过好几次。未过门的媳妇,不明不白地在婆家一住好几个月,外头又不知要怎样传她的闲话。王六小姐这个人,本身就是太太小姐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再闹出新的笑话来,无异于自取其辱。
子陵今晚这样一说,王颐把心一横,干脆披了衣裳起来,OO@@地开始收拾行李。她来的时候就没带多少东西,真拾掇起来确也方便。严家这边虽然帮忙添置了不少衣物首饰,王颐却一眼也不看。而她原来随身携带的那几件素衫,又一下就装点好了。
稍微理了理腹稿,王颐起身开门,把一个满面愁容的年轻男人请了进来。
“四少爷预备甚时候送我走?”
看她的样子,还是有一点赌气的意思,可听她说话,又好像十分郑重其事。他们的婚约是众所周知的,是没有转圜的,严子陵嘴里那句不合适,不过是一句真诚而无用的废话。他不敢也不会把王颐送回苏州。
事情要真那样发展,严王两家不就成了整个江苏省的笑话。
严子陵总还想着挽留未婚妻,他不顾体面地去牵王颐的手,试图把一个满眼泪花的年轻女孩拉到沙发上坐下。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其实……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坦荡地替他母亲承担了所有罪责,他满脸愧疚地说自己不好,可王颐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安慰。她只是可怜,严家的人,王家的人,统统都是可怜虫。她同情这个世界。可令人绝望的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同情是最没有用的。
“四少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努力过了。在今天之前,我总以为嫁不出去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王颐拿手帕擦了眼泪,又说:“虽然闹出这样的事很难为情,但我还是想说,我们退婚吧,好不好?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的婚姻,从根本上讲,不过是两个商人之间的交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放了我走,外面还有千千万万跟我一样的女孩供你挑选……严子陵,这样的日子,我一刻也不想过了……”
她一个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勇气呢?严子陵手足无措。
他大概从没想过反抗既定的命运。他上一次试图挣脱家庭的桎梏,还是跟卢照相恋那会儿。而可悲的是,现在已经没有那样一种理想的生活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了。
卢照的离开,对严子陵来说还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换句话说,有些不可接受。那不仅事关爱情,事关理想,更连累着青年人那一颗孤独躁郁的心。
自那以后,严子陵这个人,就再也没办法无牵无挂地爱一个女人。
他们这一代青年人自诩维新,主张新式,口号喊得无比响亮,所作所为也不乏乖张,可实际却是,他们却依旧无可避免地被旧时代所蚕食。此等境况,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无法改变。
“你想好了么?你不嫁给我,你家里人肯定还会让你嫁给别人。王颐,你知道退婚意味着什么吗?”
退婚对于一个女人的意义,王颐先前就已经领教过一次。说也奇怪,以前她很害怕这些,可今天,她却表现得极为镇静。
“他们再要我嫁,我可以生病,可以装疯卖傻,再不行,我还可以去死。反正,一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金陵的雨,就在这时候席卷而来。四月才刚过一半,怎么就下了这样一场银河倒泻的雨呢?噼噼啪啪地,伴随着风声萧萧,似乎要将一切吞噬。
屋内,王颐倚靠在窗台边,望着暗夜默默流泪:“让我回去罢,你就当做一回好事。”
“你走了,我怎么办……王颐。”子陵说到最后,也带上了哭腔,“说来好笑阿,我们俩认识这么久,我对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因为他真的很需要她。严子陵有一个好事难伺候的母亲,有一个矛盾重重的家,只有王颐有耐心有本事去一一平复。只要她愿意,她一定会成为一位世所公认的贤内助。严子陵不想放她走,哪怕他从未真心喜欢过她。
爱情是促使男女结合的一种推动力,凡人对生活保有的私心,则是另外一种。
很显然,严子陵的私心,王颐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所以她会在他最真情流露的时候这样问他:“贤妻良母……这对女性固然是一种褒奖,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是对我本人的一种杀害呢?四少爷,放我走罢,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新国民的自觉。”
严子陵留过洋,新女权新思潮,他本来应该比谁都接触得多。只不过这些东西,听说是一回事,了解是一回事,信仰是一回事,践行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的雨下了很久,屋里的青年男女也谈了很久,最后以男人败下阵来告终。他说:“等礼拜天行么,这些天公司的事很多,我抽不出空来送你。”
王颐就笑:“今天才星期三,中间这么多天,你不会又反悔吧?”
严子陵也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不至于那样下作。”顿了顿,他又偏头道:“也不一定,毕竟我历来就不是个心智坚定的人。”
其实严家四少爷一贯都不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郎君,相反地,他的脸上时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这笑里虽然掺了水分,虽然难免公事公办,但总比那些端着少爷架子的人要更好亲近。
王颐以前对自己未婚夫的印象就是不讨厌,模样是好的,谈吐也凑合,可不就是不讨厌?直到今天,严子陵真真切切地露出笑容,呲着一排大牙傻乐,王颐才不得不承认,严家四少爷这个人,他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如果他不是严启瑞的儿子,如果他没有这样一份一眼望不到头的家业,他未必就不能成为谁的良配。
但这一切,都跟苏州来的王六小姐没关系啦。至少王颐当时是那样想的。
子陵平白弄丢了未婚妻,第二天往卢照厂里打电话的时候虽然强装无事,可卢照到底跟他朝夕相处多年,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寻常。
“你怎么了?家里的事,很不好么。”
江苏省内的水泥厂试办联营是几个老头子一早就商定好的,卢照跟子陵两个人不过按图索骥,几句话就把合作意向说了个清楚。至于具体的合同细则,后面会有专人来拟定,亦无需他们俩费心。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是工作时间,并不适合谈及私事。但严子陵,他大概还是有些无处可诉,竟然直戳戳地跟卢照说:“我跟王六小姐,我们俩,完了……”
卢照听后默默良久,只觉无从开口。都已经订过婚的人,怎么还能说散就散呢?她换了只手拿听筒,试探着问:“是她的意思,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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