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如善于交际,跟谁都能做朋友,天生的自来熟。何况她跟卢照还有过一面之缘,见面打招呼倒不算突兀。
至于郁秋原跟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就是个谜团了,卢照也不算特别清楚。她因为自己跟严子陵拉拉扯扯这么些年,也就不好意思过分插手秋原在外的社交。
更何况如今的风气,男女社交本就极为公开,卢照怕自己问东问西,显得她好像不是个尊重女权的新国民一样。许多话堵在心口,最终不了了之。
如今沈小姐袅袅亭亭地站在对面,于情于理都不好弃她而去。卢照于是就从黄包车上下来,先笑着赔礼:“锦如,你也在这儿,怎么不早告诉我们知道?”
恰好路边有一个中外饭店,卢照想干脆让他们这两个“老情人”叙叙旧好了,没得自己在这儿碍事。又爽快拿上提包,单对着秋原笑:“我去里面看会儿跳舞,你陪着锦如闲话,等两点钟再去火车站也不迟。”
她说完,就闪身进了饭店。
第12章 .月怅
单要说叙旧,郁秋原跟沈锦如倒也无旧可叙。
只不过早年间相识,她大事小情又总喜欢记挂着他,所以难免牵绊。可如今,为了彼此未来婚姻的牢固起见,郁秋原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开诚布公地说些什么才好。
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
说也奇怪,他们这一批青年人,总是各有各的稀里糊涂。于他们而言,清清楚楚反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秋原不想距离卢照太远,担心有事照顾不到,便只跟锦如两个人沿街走了个来回。
天色逐渐灰暗,一会儿少不了一场疾风骤雨。耽搁太久容易误事,秋原便开门见山道:“我们结婚的日子,已经听说了么?”
锦如低下头笑:“请帖早就收到啦。”
秋原抿抿唇,神色越发严肃。搜肠刮肚地,又把之前在学校里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锦如,我想你是位很好很完美的女士。但我的确,只心仪我未来的妻子。如果你有充沛的丰盈的不知疲倦的感情,实在不应该浪费在我身上,这对你、对我、还有我未婚妻,都不公平。一个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拿来做了无意义的事,将来一定追悔莫及……”
“你怎么总喜欢给人戴高帽哩?这世上哪有完美的女士?”
不说女士,男士也一样。
锦如强撑着讲了句玩笑话,不再像之前上学时那样一直扭着郁秋原追根究底,反而洒脱道:“我没有要在你身上浪费什么,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你和卢小姐的婚礼,我也会按时送上祝福。郁秋原,你实在是个极度乏味的人,真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
沈锦如现在的表情,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也许真的很后悔今天做的某些决定。比如,非要跑到南京来,非要在大街上装作偶遇郁秋原和他的未婚妻,然后听他义正辞严地说一些令自己颜面扫地的话。
他的态度一贯都是拒绝,从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了,不管锦如说什么、做什么,他只会拒绝。如果中央大学开一门“拒绝学”相关的课,那郁秋原完全可以去那领上几个月的教员薪水,他的实践经验足以支撑他做这份工。
秋原看见锦如凄迷的神色,一时也不知如何将谈话继续。他从未对她有过别样的心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他自认为今天的说辞已经很顾及彼此的脸面了,怎么还是惹得年轻女孩满心不快呢?
最后无法,秋原只好陪着讲了句玩笑话:“是么?若我真是那样一个乏善可陈的人,你现在发现也不晚。沈三小姐,你要是觉得我不好,我们之间可以减少往来,就连朋友也不用勉强做。”
可想而知,锦如听了这些,更要生气。郁秋原就是个实心眼的猪脑袋,锦如很早就见识到了,她不气他,她只恨自己是个傻瓜。明知道是自取其辱,还非要送上门来,她可是镇江沈家的三小姐,才貌双绝,不应该这样掉价的。
锦如气得一张脸通红,嗫嚅片刻,最后骂了句“混蛋”,就红着眼,脚蹬皮鞋,NN跑开了。
秋原自然也不会追上去。他虽没有见过锦如的家里人,但却亲眼看着有两位少奶奶一般的人物就站在对街的绸缎庄。锦如一跑过街,她们就关切地迎上来,想也知道是她家里的姐嫂。
等锦如随她家里人离开,郁秋原也回身进入中外饭店,在舞厅转了好几圈,最后在东边的角落里找到卢照。
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只顶着台上的舞女,并没注意到有谁在看她。秋原快步走上去,一五一十地交代刚刚的情况:“谈话结束,我们可以安心回去了。”
欢场上的舞,无非就是那几个种类,卢照瞧着觉得没意思。秋原一进来,她便任他牵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街市上,依旧不提刚刚那一场故人重逢。
秋原很知道卢照的性子,她不是会为谁斤斤计较的人。有些话,如果他不提,那么就一辈子也没机会说。
既然今天已经跟一位女士把话说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与另外一位女士畅谈一番好了。
“或许,阿照你可以同我讲一讲你的心里话。比如,你对严子陵的看法,对沈锦如的看法,以及对我的看法……”
卢照笑着反问:“你在担心什么?”
秋原答:“我当然是担心你。或者说,我是在担心我们的未来。卢照,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像现在的天光一样,总是灰蒙蒙的么?婚姻本身虽是便当,可结了婚以后呢?我约莫一辈子都得安分守己地做阔人家的女婿,那你呢,你愿意同我一言为定么?你心甘情愿么?”
老天爷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哀悼,晨间着意下了一阵小雨。卢照和秋原此时手里各提着一把纸伞,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伞尖处的铜管划地,瞧着不太有深谈的意愿。
秋原见她这样静默,也不好一味地逞强多说。卢照的心里话,也不知都对谁讲过,反正不管是谁,总不会是郁秋原。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然形成了一种戏剧式的荒诞,他离她最近的同时,心与心的距离最远。
反而是卢照在英国那几年,她出于愧疚,他出于思念,他们之间的通信还比现在更亲近。
不一会儿,叫的汽车就来了,他们先后上车,没往前开一段路,天上果然下起蒙蒙细雨。就这么安然无恙地回到小公馆,佣人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完毕,等秋原提上两个皮箱,他们又变道往火车站去。
进了火车包厢,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
卢照在靠近车窗的椅子上坐下,主动拉起秋原的手,开始解释:“我没过问沈小姐的事,是因为你从来也没干涉我跟严子陵的交往。我总以为,这是我们互相赋予彼此的自由……是最好不要拆穿的社交体面,郁秋原,我……”
这时列车招待员送了两份中餐进来,秋原正坐在靠门的红木椅上,先接了餐点,后才递给另一端的卢照。
这么一会儿功夫过去,郁秋原的心情已经平复很多,尽管语气还是郑重其事:“有些事,你不问我,我可以主动告诉你。我跟镇江那位沈小姐,从来没有过任何不该有的瓜葛。卢照,这么多年下来,我只喜欢你。”
“你是喜欢我,可你终也得偿所愿了啊……”卢照木木然往嘴里喂了一块炸鳜鱼,“还是说,你觉得跟我结婚,你是吃亏的那一个?”
秋原气得扯了胸前的布巾擦嘴,晚上这顿饭,他是一点也吃不下了。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愿意喜欢我的原因?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你结婚我占尽便宜!可是卢照,这是我情愿的么?哪怕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郁秋原吃软饭,可如果,如果我有严子陵那样的家业,我就一定比他差么?你怎么可以那样爱重他!这样轻视我!这真的很令人生气!”
他把餐巾扯得皱巴巴的,嘴却还没擦好,还有一点布丁粘在下巴上。卢照看到了,就伸手帮他擦干净:“我没有要你比谁好,你自有你的好。我也没有很爱严子陵,因为他也有他的不好。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我们本可以装不知道,而不必像现在这样针锋相对。”
秋原从这话中嗅到了隐藏的危险,他那张素日平静的脸,先是愤怒,而后惊诧,最后恍然大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嫌我还不够睁眼瞎么?你跟另外一个男人同进同出四、五年,我有说过什么吗!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就因为我人微言轻,所以我的爱也低人一等,原来如此!”
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一处,说来说去,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不欢而散。卢照干脆也放了筷子汤匙,离开座位,和衣躺下,脸朝里,不去看身边那个气呼呼的男人。
得亏订的是个包厢,就这样吵来吵去也不怕搅扰旁人。
卢照不能算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但在诸如儿女私情这类小事上,她又是得过且过的典型。她能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这么多年,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于她而言,严子陵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恋人,因为不想完全听从父母的摆布,嫁给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佬,所以她几近于意气地选择了随严子陵出国。
但他们在英国的那些日子,真就像外人想象中那样欢愉吗?
也不尽然。
卢照在严子陵面前会习惯性地戴上面具,那个面具上刻满了字――无忧无虑,机灵活泼,能言善辩,有才学,还数一数二漂亮的摩登女性。
就在个人身份的重重掩映之下,她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未婚夫,却很少被提及。郁秋原这个名字,临要到分手的最后时刻,卢照才告诉给严子陵知道。在此之前,严子陵都只隐约听说卢照身上背负着一桩包办亲事,他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要跟她一起争取婚姻自由。
那一天,回国的渡船在香港暂停,子陵带卢照去浅水湾吃家乡菜。他一如往常地体贴,把扇贝喂到恋人嘴边,可她却说:子陵,我已经有未婚夫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任谁也想不到,海陵卢家的大小姐,竟然会光明正大地脚踏两条船,个人感情乱七八糟。
严子陵当时的表情是可想而知的屈辱,他也跟郁秋原一样,羞愤不平地质问卢照,他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可卢照,她又如何说得出那许多道理来?表面看起来,是她戏耍了两个男人的感情,可实际上,她又被谁戏耍着呢?
一切不得而知。
默默半晌,卢照终还是流了眼泪出来。
郁秋原正在气头上,他只恨不得自己立马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绝世好男人,才好叫卢维岳满意,叫周以珍满意,更叫卢照无话可说。
卢照在对面卧床上偷抹眼泪,他竟一点也不察觉,还自以为体贴地说:“不说了,不说了,原是我不如人,不怨你总嫌我……我们究竟新家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就算结婚了,还不是凭你想散便散,要离便离……”
他还没把话说完,卢照就露了哭声:“郁秋原!这就是你对待男女婚姻的态度!听你这话,你跟我结婚,竟只是为了离婚?难道我卢照,是你想娶就娶,想放就放的人么!”
她说了什么,秋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要一听到她放声大哭,就心慌意乱。想也没想扑到床边,拉开挡在卢照脸上的白丝绒披肩,先把人抱了个满怀。
又忍耐了一会儿,才细细密密地亲吻。
她还肯为他哭,心里必定还为他留有一席之地。郁秋原痴痴地啃咬身下的年轻女孩,从嘴唇到下巴再到脖颈,只要是衣裳能遮蔽到的地方,都被他别有用心地做上标记。
他总有种怪诞的错觉,也许就在刚刚的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是只属于他的。
卢照本是伤心的时候,眼泪跟牵线一般,却怎么哭都哭不过来。只因她的泪水,都被她那个狡诈的未婚夫舔舐得一干二净。
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卢照最后捂住胸口细喘:“你不是要跟我离婚么?”
秋原心里美得不像话,卢照拿手推他,他便连她的手心都要亲,还说:“我混人说了混账话,卢小姐大人大量,想也不会计较。再说了,就要离婚,也要先结婚才行!”
说着,他还不伦不类地穿着西装给卢照作揖。
这都是些旧式文章,卢照看到就讨厌,红脸道:“啐!没皮没脸!”
年轻人嘛,吵嘴容易,和好也容易。这么闹了会儿,因包厢内只有一张床的缘故,卢照最后还是躺在秋原怀里睡着的。
火车倒是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海陵,卢照挂念着水泥厂的事,下车之后连家不回,直接就去办公室。
在工作这一方面,郁秋原要轻省很多。他纵去了钱庄,也是被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同事拉着凑牌局,索性先回卢公馆,也好跟他岳母把这两天的事情报备一下,免得她忧心。
另外一头,卢照刚在写字台上坐下,林振民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听说没,郊区那片竹山,已经买下来了。”
卢照本来就有些风尘仆仆,林振民又站得离她这样近,她忍不住捂了鼻子:“有劳你先往后退一退,谢谢。”
林振民这才意识到,他身上的烟花露水熏到人了,当即不好意思地挠头:“抱歉。”
卢照摇摇头,笑问:“莲静庵那头怎么说呢?”
“还能怎么说?”林振民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且不说厂里出了重金,单单民不与官斗这一条,就能让庵堂里那群尼姑说不出话来。”
仗势欺人,眼下就是这么个世道。卢照在心里叹气。
当人无法改变现实,而被现实所改变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叹气。
第13章 .月禧
严家二少爷虽然算得上风光大葬,但死人的风头终究有数,没几天就被人淡忘了。
卢照跟郁秋原两个人这一次从南京回海陵,因为婚期将近,卢太太就要他们俩各自把手上的工作先放一放,提前预备起婚礼来。
凡婚礼要用的东西,周以珍都已经悄悄备了很多年,这档口上简直要什么有什么,不需要再慌慌忙忙地从外面购置。
因此,卢照一听她母亲念叨的不过是扎红绸花,粉饰新房之类的小事,就摇了头:“妈,这些事情,十来天的功夫尽够了。哪需要提前大半个月?”
卢太太本在露台上浇花,听了卢照的话就直起腰来数说她:“你小孩子知道什么?要是那讲礼的人家,儿女亲事,过大礼的那天双方父母还应该见面吃顿饭才对。你跟秋原这档子事,本来就有许多于礼不合的地方,要再不办得热闹庄重些,外人要看你们小夫妻笑话的。”
秋原下午跟几个旧同学相约出去看电影,他不在家,卢照说话便更随意。刚看书戴着圆眼镜,这时候就取下来放到茶几上,说:“妈,您说这话,简直不讲道理。别说秋原的父母现下不知在哪,他们就是住在海陵街上,你们结了亲家,敢请他们来参加婚礼么?”
女婿是卢维岳做主买来的,又不是别人强塞到卢家的,既早就清楚郁秋原是个什么成色,临要结婚的时候再对人家嫌东嫌西,确是没意思。
周以珍不是那起子丧良心的人,只不过暗自可惜卢照这婚结得委屈。新郎她不是真正的满意,新婚礼仪更是不伦不类,看着就磕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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