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眼前笑意盈盈的“复仇者”,我又是心慌又是害怕,甚至想跪下来求得他的原谅。但一想到杀人抛尸等一系列恶劣行径中,话到嘴边又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刘若东似乎在等什么, 笑意渐渐从嘴角消失,只是静静地盯着我一言不发。那双眸子如同幽深的潭水一样,平静宁和毫无波澜,却自带一种神秘的力量,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我突然就不慌了,内心反而生出一片澄净。是福不是祸,该来的躲不过,事到如今,一味逃避又有什么用?
“东哥,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深吸一口气,放下高脚杯,极力稳住声线,盯着刘若东,决定勇敢地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确实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要烹要炸,我都认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只求给个痛快。”
刘若东的表情变幻莫测,根本看不出悲喜,过了好一会,似乎他才彻底听懂了我的话,瞪大了眼睛,满脸疑惑。
“来吧!”我心一横,眼一闭,决定坦然赴死。
永别了,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永别了,还来不及好好享受的人生。
“来个屁啊,赶紧把钱收了!”刘若东给我了肩头重重一拳,忍不住大声爆笑,“差不多行了啊!演给谁看呢,这会又没拍摄。你该不是嫌钱少,故意装傻吧!”
“嫌钱少?”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我愈发糊涂了,壮着胆子问,“东哥你说什么?拍摄?什么拍摄?”
“是啊!”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刘若东拿出手机,在屏幕上迅速划拉了两下,打开一个页面。只见那上面正是我在密林里抛尸的场景,虽然是在雨雾中,但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清晰可见。他指了指旁边的数字,得意地说,“看见没,爆了,就这一个视频,赚了十来万。”
视频!
我心里一惊,隐约间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事情,忍不住试探着问:“东哥,这么说,杀人抛尸的事情,全是假的?”
“你是不是傻了啊!真的咱俩现在还能一起喝酒?”刘若东对我的反应也很惊讶,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翘起兰花指就要摸我的额头,脸上带着深深的疑惑,“哥们儿,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下意识偏过头,躲过了他的碰触。虽然“杀人抛尸”刚刚被“死者”证明不过是个乌龙,但心里却依旧慌得很。我怎么对拍视频这件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努力搜索了半天,大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察觉到刘若东探究审视的目光,只能胡乱找了个理由,“可能是入戏太深了,我这阵子精神有些恍惚……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别看刘若东娘们唧唧的,其实是个技术大咖,当年以笔试满分的成绩进的公司,直到现在还是无人能超越的神奇存在。
此外,不像那些纯粹的技术宅, 刘若东脑子还特别灵活,尤其是在搞钱方面,简直是拥有过人的天赋。社畜以外的时间,他是个 UP 主,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就积累了几十万粉丝,在小破站上始终保持着极高的热度。
之所以有这样让人羡慕的数据,除了摸透了各项技术指标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的每条视频内容都很吸引人,或者说,很惊悚。
网友们也奇怪,明明知道这些是假的,是剧本,是胡编乱造的,可就是欲罢不能。
一边骂着让他找个厂上班,一边催他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休息,几天没看到新内容,私信就炸了锅。
还有人夸张地表示生活枯燥无味,自己就靠刘若东的视频续命呢!
一周一次的更新速度,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需求,留言区全都是暴力催更的字眼。
“这种……不会被封号吗?”我自认为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知道网上对尺度太大的内容会加以管控,刘若东竟然搞什么杀人抛尸的剧情,也太危险了!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不会不会,我研究过他们的尺度,都是剪辑过的,完美避开所有的‘红线’。”刘若东嘿嘿一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下一秒,他将手机递到我面前,果然关键的地方都打了马赛克,视频中的氛围十分恐怖诡异,配上呼啸的风雨声和低沉阴森的背景乐,确实能最大地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还是……小心点吧。”潜意识里,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劝了一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哪天被封,就得不偿失了。”
“放心,不会出事的!”刘若东眉毛一挑,信心满满,随后他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吃吃笑着,“哥们儿,你说那天还偏偏下起了大雨,气氛绝了,真是连老天都帮咱们,这视频不火,天理不容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尸变的事,忍不住问道:“那光不留丢的女人是谁?也是跟咱们一起拍视频的?牺牲也太大了吧?”
刘若东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你不会真失忆了吧!那不是个充气娃娃吗?还是你出的主意呢!”
充气娃娃!我出的主意?
“噗!”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桌面上顿时星星点点,我一脸震惊地望着刘若东,大脑一片空白。
见我再次出现呆若木鸡的表情,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示意我打开手机备忘录。
“要不说咱俩是最佳搭档呢!”刘若东给两个杯子分别斟上红酒,一脸感慨,“你这鬼主意啊,一个接一个的,用充气娃娃冒充女尸,又不用找真人出镜,效果还好,真的绝。”
他仰起头,比了个大拇指,仿佛周星驰的表情包。
无法分别真假,我赶紧找出备忘录,只见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闯入眼帘,看时间是二十天之前写下的。我粗略浏览了一下,确实是个杀人抛尸的故事,所有情节和我半个月前经历过的一模一样。
两个同事出差,其中一个被另一个误杀,抛尸后出现尸变,所有的细节都对得上。
“这回想起来没?”刘若东喝了一大口酒,两颊微微泛红,眼中泛着醉意,“绝对的金牌编剧,你要是走这条路,说不能拿一屋子小金人。”
“竟然真是我写的!”看着那些字句,我疑惑极了。手机备忘录设了密码,191010,这几个数字对我来说是一组十分特殊的存在,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怎么可能呢?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年前的秋天,也就是 2019 年 10 月 10 号,我的父母在外地旅游的时候,因车祸双双去世。那时我刚进公司两个多月,正是意气风发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没想到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竟然遭此重创。
接到交警大队打来的电话时,我整个人差点儿瘫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来的日子,像走马灯一样忙个不停,我甚至来不及悲伤,一直在办理他们的身后事,直到捧着那两罐还带着余温的骨灰时,我才终于哭了出来。
爸爸妈妈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一言半语。
那一瞬间,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习以为常的唠叨和关心,没了。习以为常的家,散了。习以为常的爸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将伤感的情绪悉数收起,再看回眼前备忘录上的一切。铁证如山,这意味着,刘若东的视频“剧本”确实是我写的,别人不可能动过手脚。
但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在刘若东的一再坚持下,我只好收了那一万块钱“分红”,到家的时候精神还处于恍惚的状态。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我歪在沙发里,看也没看就按了接通键。
“喂……”一个苍老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了过来,“儿子,我们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你到了吗?”
我一下子弹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是我爸,竟然是我爸!
“别催他,别催他……”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儿子,路上注意安全,要是晚了我们在出站口等会就行,不着急啊!”
还有我妈!
我身上一阵阵发麻,他们不是三年前就去世了吗?为什么现在会打来电话?
第05章 单向逆行
南方初夏的夜风,已经彻底失去了春末的清凉,温吞又混沌,凌乱得不修边幅。
今晚和刘若东喝了不少酒,此时站在阳台上,听到让人如此震惊的消息,我只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醉意越发严重。
去世三年的父母打来电话,让我现在去火车站接他们!
对,就是现在,此时此刻。
一定是幻觉。
耳边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思绪被猝不及防地丢入了一片湿糯的沼泽中,黏糊糊滑腻腻的,下一秒,烂泥中植物庞杂的根系就攀爬而上,将其死死缠住。
它们狞笑着,如同无数双恶魔之手,将仅存的那丝清明一点点向暗处拉扯,即便我用尽全力拼命抵抗,也无济于事。
电话那边还在呜哩哇啦地说着,我索性把手机放在窗台上,不再去理它,打算抽支烟冷静一下。
当摇曳的火苗凑向烟丝的时候,连续几次都对不上,两者不约而同地在剧烈颤抖着。
“喂喂……”听不到任何回音,电波那边的人以为信号不好,不由提高了声调,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儿子,你听得见吗?”
“好,在……”我把未点燃的烟从干燥的双唇间扯了下来,不小心撕破了一点儿皮,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袭来,还有咸咸的血腥味。那熟悉苍老的声音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我愈发紧张了,有点语无伦次,声线忽高忽低,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火星,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灼得声带生疼,“爸,我在。”
“火车还有十分钟进站,很快了……” 他应该是在看时间,声音忽远忽近,我甚至还捕捉到了列车通过铁轨时的隆隆声,以及车厢里特有的嘈杂。
“行了,都跟你说别催了……”我妈在旁边不满地唠叨着,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总怕给我添麻烦,一旦要占用我的时间,就觉得特别过意不去,甚至连天塌下来都可以等等再说,“儿子,千万别着急,出站的人肯定多,得耽误好一会呢!”
听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我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三年来,这种最平实朴素的家长里短,在我的梦中出现过无数回,每次醒来后都怅然若失。心想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果然是一条单行道,走到尽头就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没想到……没想到……
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已经完全颠覆了现有科学的认知范畴。
我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嘶,真疼,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还有八分钟……”直接忽视我妈的“不慌不忙”,我爸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忠实地播报着每一分每一秒,“已经减速了,我好像看见站台……”
突然,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不断流逝的时间就是生命的倒计时,如果再不抓紧一点的话,恐怕他们会再一次离开这个世界。
“来了,马上就到。”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心里一惊,使劲甩了甩头,将那些猜测犹疑全都扔到了一边,急忙应承着,甚至来不及换拖鞋,抓起门钥匙,就往外跑。
电梯厢里,我慌慌张张地打开手机叫车,幸好不是晚高峰,十五秒后就有司机接单了。我长吁一口气,抬头望向不断变幻着的楼层数字,发现竟然模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回头一照镜子,才发现眼睛红红的,里面噙满了泪水,似乎下一秒就会奔涌而出。
“去火车站接人?”见我状态不太对劲儿,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语气中满是试探。
“嗯。”鼻音浓重,我低下头,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大脑里那根弦绷得如同蓄势待发的弓。
“前面施工,得绕点路。”司机好奇心极强,依旧在不停地打量着我,“多五分钟,来得及吧?”
“尽快。”我心乱如麻,转头看向窗外,不想多说一个字。
闪烁的霓虹灯,连成串儿的车尾灯,还有昏黄的路灯,将夜色装扮得层次分明。街边的宵夜大排档已经开始营业了,三五成群的人们坐在红色的塑料凳上,围着简陋的圆桌,上面摆着啤酒烤串小龙虾,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肆意的笑容。
这热腾腾的烟火气,真让人心里踏实,我那东飘西荡无处安放的情绪,终于平稳了些。
二十五分钟后,车还没停稳,我就急着打开门,直接冲向了目的地。
很明显,之前的一批旅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新的一批还没到达,原本熙熙攘攘的出站口只站着零星几个工作人员。
我紧张地无以复加,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空旷的广场上,似乎到处都回荡着我急促的心跳声。
“儿子!在这呢!”
正在这时,从阴影中走出来两个老人。
只见男的一身灰色运动服,头发花白,背部微驼,拉着一个行李箱,上面还放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
女的一头羊毛卷短发,穿着一条大红色旗袍裙,上面还印着几朵色彩艳丽的牡丹花。她正张着双手,激动地向我扑了过来。
我的脑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膝盖一软,“噗通”一下直接跪到了地上, 已经干涸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地砸向坚硬的柏油路面,泣不成声:“爸!妈!”
“怎么还跪下了?” 这种激烈的反应明显出乎我妈的意料,她先是一怔,下一秒五官也皱到了一起,直接跪坐在了地上,跟我抱作一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儿子啊,妈可想死你了!”
母子俩嚎啕大哭,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他们以为的久别重逢,其实是失而复得。
“这小子,都多大了,哭成这样?”我爸话里话外虽然带着埋怨,但却一直伸手拽我,声音也有些哽咽,“这么多人看着呢!快起来,你俩咋还跪下了,不就半年没见面?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教育”我爸,“半年就是一百多天,我儿子有情有义,孝顺,不行啊?”
“你可别添乱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爸有点受不住了,他揉了揉鼻子,使劲拉拽我们娘俩,“要哭回家哭去,接个站,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丢不丢人?”
我妈可能觉得这氛围烘托得也有点过了,于是松开我,抹干净眼泪,小声征求意见:“儿子,太晚了,要不咱先回家吧?”
“对,回家,回家再说。”我爸巴不得赶紧离开,他不好意思地对周围的人摆了摆手,“什么事也没有啊,大家赶紧散了吧!”
回去的车上,我坐副驾驶,一直盯着后视镜里的老两口,用视线一点点仔细描摹他们的轮廓,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也许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太过疲惫,不一会,他俩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一人歪在一边,睡着了。
明明是扰人的噪音,此刻听起来,却仿佛天籁一般。
“你爸妈?”见我始终盯着后视镜,司机搭话道,“应该很久没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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